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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其实在一起就是这样(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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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慎再见宁怀宣,是在相府的灵堂里,宁谨铭终究年岁大了,终年积劳,没挨过今年冬天,就此辞世。
那时易慎是跟在皇帝身边到相府的。宁谨铭两朝辅臣,尽心尽力,受当朝天子如此礼遇也属应当。但易慎眼里瞧见的却是那个穿着素色丧服,默然垂首跪在宁谨铭棺椁前的清瘦身影。
灵堂里虽然肃穆安静,却总有那么多人,易慎此番不是为了宁怀宣而来,所以两人也没有多说话,直到入了夜,他拿着令牌出宫,直奔相府。
写着“奠”字的白色灯笼悬在相府大门口,易慎没从那里进去,绕了好大一圈才从最靠近宁怀宣住处的那堵墙上翻了进去。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过来了,也想在这样的时候陪一陪宁怀宣,不说话也好。
许久没有翻墙的易慎这一番动作做得有些艰难,跳下墙头的时候还不小心把脚给崴了,他就一跛一跛地朝宁怀宣的住处走去,左右规避开经过的下人,潜入宁怀宣的书房。
书房里头亮着灯,还有人声,说话的是温汲。
“你这副身子,这样下去能挨多久,赶紧把药喝了,不然病倒了……”
易慎想要听得更仔细些便凑近了一些,但就靠一条腿支撑着身体毕竟重心不够稳,身子向前一倾,书房的门就被他撞开,同时也打断了温汲的话。
见是易慎,宁怀宣正端着药碗的手一个发颤,汤药洒在了素服上。然后他看见易慎怪异的站姿,便放下药碗走到易慎身前,问道:“怎么了?”
有温汲在场的地方,易慎是从来不输半分阵仗的。是以易慎挺了挺脊梁,嘴硬道:“没事。”
温汲眼尖,早看出易慎的脚崴了,便道:“太子还是坐下,我找个大夫过来给你看看脚,不然等会儿你就要从正门出去了。”
易慎不领温汲的情,却是在宁怀宣的询问下才道出了实情。那时新近丧父的宁怀宣心头忽然一热,扶在易慎臂上的手不由扣紧,劝慰道:“快坐下吧。”
温汲转身出去找大夫,书房里就剩下宁怀宣跟易慎二人。
大冷的天易慎还从皇宫里出来,翻墙而入就是为了过来见他。宁怀宣看着易慎脸颊旁似乎被擦伤的一小块,拿了帕子给易慎。
温汲找来的大夫说了些话,最后的结果就是易慎依旧要从大门走出相府。
“走后门可以吗?”温汲将大夫送出去之后,易慎这样问道。
“我去通知小福公公到后门等你。”宁怀宣道。
易慎忙扯住转身要走的宁怀宣,道:“让温汲去吧,你坐着,我有话跟你说。”
宁怀宣坐在易慎身边的那张椅子上,身上的素服在烛光中没有白天在灵堂看着那么扎眼,就是那张脸,依旧又白又瘦。
“说吧。”宁怀宣道,声音里拖着沉沉的疲惫,一整日下来,他本就不大好的身体确实有些受不住。
易慎抿唇想了许久,余光里的蜡烛正平稳悄然地烧着,烧掉了他想说的话,最后只剩下“节哀”两个字。
宁怀宣点头,竟是有些疏远的样子,跟在灵堂里面对那些前来吊唁的人一样,只有客套,连眉间的感激都是生分的。
“宁怀宣……”易慎觉得有东西要从手中流走,他必须揪住最后剩下的那一些,攥在手里然后往回扯,重新把握住。
温汲重新煨了一碗药进来,放在宁怀宣与易慎中间的几案上,要走的时候听见宁怀宣交代他去通知相府外的小福。
“人在哪?”温汲问道。
宁怀宣回头看着易慎,易慎就将位置交代了。
温汲出去之后,易慎看着那碗还腾着热气的药,道:“你先吃药吧。”
宁怀宣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听见易慎问:“温汲一直在相府里?”
那样的猜疑跟不信任,仿佛由来已久。
“恩。”宁怀宣点头,放下药碗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响起,顿时也像惊动了台上的烛火,扑朔了一下。
总是温汲陪在宁怀宣身边,在易慎还不知道有那个温府小侯爷存在的时候起,就是这样。温汲温汲,就跟过去易慎的身旁总是围绕着宁怀宣的名字一样,现在宁怀宣的周围一直有温汲的影子,挥不掉,打不开。
“他知道你病了……”询问又像是笃定的话语,易慎说到最后忍不住一声叹息,很轻很轻,但很长,长得仿佛叹完了,这辈子也就过完了,什么喜恶憎厌、爱恨痴缠,都入了土。
我不知道,这样的四个字就是被声叹息给湮没掉的。
袖管里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内心深处正在翻涌的情绪教原本还算淡定的男子不住轻颤。最后那只拳头猛然砸在身边的几案上,碰的一声,将药碗震得落了地,直接摔碎了。
碎片弹在两人的衣摆上,惊得宁怀宣缩了缩脚,失神道:“太子……”
那双眼又如小时候那样锋锐起来,跟刀子似的剜在宁怀宣身上,脸上的擦伤在此时渐渐喷涌的怒意中也变得有些狰狞。
易慎忽然扣住宁怀宣的手臂,强行将他拽起。两个人站得近,宁怀宣几乎就要贴到易慎身上,刚才的一刹那,他的鼻子已经撞上了易慎的下巴。
“你怎么就是不跟我说呢?”忽然软和下来的口吻,从易慎眉间透出的无奈与期待,抓着宁怀宣的手慢慢扶上那只瘦削的肩。看着宁怀宣错愕的神情,当朝储君只是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这么多年了,还不能让宁怀宣明白吗?
昭王爷早走了,那也不过是他年幼时在心里描摹崇敬的影子罢了。那时候的世界太小了,小得只要一个昭王爷就可以全部撑满,所以他才那么依赖那位皇叔,那种喜欢是带着敬意的,不单纯,也不是他对宁怀宣的那种喜欢。
傻子宁怀宣,你到底明不明白?
“你忙,又不能经常见面,不知道也没关系。”宁怀宣终于平复下来的神色里还有些无措,唇角的笑意总显得有些僵硬,毕竟还是温和的。
“别教温汲总过来了。”易慎想说这是命令,但那双幽深的黑瞳这样一看着自己,他就没办法将这样的意志强行灌输给宁怀宣,到了末了也就成了商量,成了询问。
“他也快不能过来了。”宁怀宣道,“开了春,他就要外调离开帝都了。”
宁怀宣的语调无波无澜,但总在眉宇间点染着不舍,对温汲,他总是不能抛下二十年来的情谊,就好像温府那位来去如风的小侯爷也总是对他照顾有加。
“那就好。”易慎终于放了心,将宁怀宣扶着坐下,道,“宁怀宣,抽空我们出去走走吧。”
“最快也要等把爹的后事料理完了。”宁怀宣回道,接得很顺,像是期待已久的样子。
易慎欣然,等着那个两人出游的机会。
只是这些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宁谨铭的丧事之后,宁怀宣似乎比以前更加忙碌,连易慎都是,早起晚睡,思绪里都是政务国事,相思病都没多少机会可以犯。
温汲真的走了,四月初的时候,他离开了帝都。
那天恰是沐休,一大清早在帝都城外的渡口,宁怀宣就前来为挚友送行。
“咦,那个太子没跟来?”温汲朝宁怀宣身后看了一眼,确定易慎不在,又道,“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了,等我回来给你带帝都没有的好玩意儿。”
“头一回外出办差,万事保重。”晨光里宁怀宣的身影清俊出尘,犹若谪仙,就是昨夜处理公文到太晚,没睡多久就过来送温汲,这会儿眉间还是倦色深深。
“知道了,我家那老爷子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懂的。”温汲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笑着与宁怀宣说了一会儿话,就转身上了船。
船上没有温汲挥手的身影,宁怀宣也没有在渡口多留。四月帝都的清晨还有些微凉,青衫走过栈桥上了岸,望见不远处正在等候的人,他笑着叫了一声“易慎”。
那是宁怀宣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听得易慎怔了许久都没有回过神。直到宁怀宣走近了,青衫飘然,确实是在跟自己说话,他才笑着走上前,道:“温汲走了?”
“走了。”宁怀宣点头。
易慎一早就在相府外头等着,就是为了跟宁怀宣一起过来渡口,不为送温汲,因为他根本就不想看见那个连笑起来都招人厌的温府小侯爷,纯粹是为了宁怀宣。
送别这种事最容易惹人伤感,古往今来在这种情境下发生的意外屡见不鲜。易慎就是为了防止温汲临走还要再埋下些让人不安的祸害,才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带着小福从皇宫里逃出来,一见宁怀宣从相府出来就将人劫来了自己车上。
那时候易慎与宁怀宣道:“不许待太久。”
宁怀宣但笑不语。
“不许跟温汲说太多话。”
宁怀宣笑容更甚。
“说完了立刻回来。”
宁怀宣终是笑出了声。
“不许笑。”易慎急道,“听见没?”
宁怀宣直接靠着车厢壁自顾自地笑,笑声很是开怀,身子在青衫下颤着,像是随时可以将那件外衫抖落下来,露出里头素色的中衣,跟那时候在书房里烤衣服一样,教易慎……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