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 14 章 ...
-
兰钰一路护送温迎回到圣女殿时,暮色已至,温迎没想多留他,嘱咐道:“天色不早了,你尽快回祭司祠吧。”
走前兰钰正想去给温迎准备晚饭,殿外叩门声忽起,捶得急促又兴奋。
兰钰刚把门谨慎打开一道缝,一条粗犷的手掌便猛拍上门框,接着岩朗半个身子就探了进来,正巧被兰钰堵住去路。
“小祭司,你也在?”岩朗打了声招呼,提着酒坛和雕花食盒毫不客气地挤进门,向着温迎:“圣女走的不留风声,我好一通连夜追上山。”
岩朗笑得神采奕奕,全然未觉兰钰排斥的目光,冲他一扬下巴:“过来一起吃点。”
“你这归隐山林的行踪,下次见不知又要多少年。”岩朗和温迎隔桌相对,拿过琉璃盏替她倒酒:“还记得吗?你七岁偷喝我的…”
“圣女不擅饮酒。”兰钰突然挡住杯口,冷飕飕道。
岩朗轻挑了下眉:“从未听说。”
兰钰:“你…”
“饭可以一起吃,酒我就无心品尝了,晚点我还要分装药材,怕误了事。”温迎淡定地打圆场,伸手横在两人中间,倒是满了一杯酒推给兰钰。
岩朗轻摇酒盏,甜酸的梅果香混着浓郁米酿撞碎在鼻腔,像尚未熟透的果皮青涩,只是闻着都叫人轻咽喉咙。
“这梅子酿采自上等青梅,正是这合卺酒的原酿。”岩朗说罢率先斟上一口,梅香甘咸,漫过舌面。
这花孔雀叽叽喳喳,阿迎阿迎叫个不停,讲他和温迎小时候的事,兰钰一顿饭鸦雀无声,熟练地用蟹八件剥蟹壳,剔肉装盘放在温迎手边。
“阿迎,尝尝这个咸水猪肉,今日刚命人腌制的。”岩朗夹来片猪肉放到温迎碗里,兰钰视线跟着他筷尖移动,就在这时,岩朗忽然吟道:
“青梅泡酒十八坛,醉倒金蟾三对半。”
兰钰:“?”
温迎:“……”
温迎举茶杯的手僵住,目光寸寸上移,心头有不好的预感。
他满眼赤裸裸的□□,在兰钰看来那眼神活像三天没吃肉。岩朗晃着酒盏斜睨温迎,桌下云靴挑开她蜡染裙的璎珞:
“若将真心兑雄黄,何时探得罗、裙、裳。”
温迎一口茶呛得咳嗽不止,躲避时膝头撞上桌脚,震得青梅酒泛起涟漪,她尴尬瞥向兰钰,而兰钰目不转睛盯着温迎碗里的肉,慢条斯理地夹菜入口:“看来这猪定是听情诗长大的。”
“岩坊主醉了。”温迎转头吩咐兰钰倒醒酒茶,兰钰提来茶壶,趁两人说话间,手腕微沉,沸水倒入岩朗刚点燃的烟斗,里面藏着三只正在求偶期的合欢虫。
酒过三巡,岩朗微醺上脸,双颊跟着浮出红晕,他抬手在兰钰发顶抓了把,问起兰钰的年龄:“你这身量,可及冠了?”
兰钰礼貌回话:“记不得了,连姓名都是圣女赐的。”
温迎暗暗腹诽,真算起来他年龄比你祖宗都大。
两人言语间配合,只说兰钰被温迎捡来时就神智不清,身世成谜,温迎想把他留下照顾,便送去虞浣溪手下拜师学艺。
“大祭司的戒鞭阿迎可没少吃,当年我还替她挨过好几顿手板。”岩朗低笑揶揄:“想来十二岁之前的蛊经都是我替你抄的,情蛊卷我现在还能背上三页,谁叫你老错。”
温迎难得弯起嘴角,整个人变得与平时不同,“明明是你想学,还偏只偷听虞祭司的情蛊试炼一课,可惜如今也只配给人酿合卺酒,自己这辈子是没机会喝到了。”
“我对虫子没兴趣,二十年合卺酒不与心仪的人共饮,也是暴殄天物。”岩朗话里有话,被余下两人真切听了去,兰钰纯净透彻的目光从岩朗转到温迎脸上,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绪。
十四年前——
“明日开始你替我抄《清心咒》。”
温迎在祠堂罚跪,把今天迟到的过错全算在岩朗头上,若不是今早帮他偷酒,被哄骗着喝下一口梨花酿误了事,她又怎么会缺席早训,还被虞浣溪抓个正着。
身后岩朗边抄书边往她发辫粘糖蛊,月光漫过窗棂时,糖蛊化成的萤火虫照亮了整本蛊经,其中情蛊篇被某人悄悄折了角。
上元节,岩朗偷了虞浣溪新炼的情蛊,融进给温迎做的兔子灯里,满脸神秘道:“提着这灯逛庙会,保准求的都是上上签!”
他得意地晃着火折子,檀香招来红萤,绕着岩朗头顶盘旋打转,温迎反手将灯笼扣在岩朗头上,情蛊粉簌簌落进他衣领:“别动!红萤怕火。”
岩朗顶着满街姑娘们炽热的目光狂奔回山,三个月不敢直视温迎的眼睛。
那盏烧剩的灯笼骨架,如今还挂在酒坊梁上,每有客人问起,岩朗便说:“这是小爷没送出去的聘礼残骸。”
可兰钰听的云里雾里,看他们交谈甚欢,只是感觉到温迎好像很开心,逐渐放下了拘束之意。
他慢慢安下心来,先前担心岩朗不怀好意,会惹温迎厌恶才对他有所戒备。
现在看来他们是旧识挚友,在他出现之前,岩朗就已经陪在温迎身边走过数十载春秋,岩朗眼中闪烁着深情,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温迎面前。
温迎笑得盈盈浅浅,兰钰轻轻望向她,似乎在寻找她的回应。
但无关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了,能让主人高兴的,就是对的。
到后来,兰钰主动给岩朗添酒,听了很多温迎的往事。
当初看五毒夺蛊被蜈蚣吓哭的小姑娘,却被罚去万蛊窟关禁闭,长成三不五时被打手板抄蛊经的轻漫少女。
她修成大祭司座下的得意门生,逃了采蛊课,却在试蛊大会拿下第一那天,还在被罚抄规训。
十四岁夺得侍蛊女头筹,有幸与九仙会长老过招。
直到十六岁那年,温迎打败泠雾接任圣女之位,如今十年过去,苗山七十二寨至今无人敢宣战,她一路走过霜雪,所有的幻影与兰钰眼前的温迎重合,烛火照映出她眼底的波光流转。
兰钰从不懂掩饰直白的目光,如同往常一样,温迎发觉他看着自己出神时候,兰钰已经发呆好一会了,温迎反拿筷子在他眉间一点,“累了?”
这次下山兰钰也有好些天没休息,明天还要接着练功,温迎担心他休不够,出声说:“兰钰你先回吧,晚点虞祭司该就寝了。”
温迎拿了一屉卷饼给他路上吃,岩朗轻哼道:“我天天辰时到酒坊上工,也不见你关心关心我。”
“岩坊主清闲自在,不流血不用看虞浣溪脸色,还有心思在我这里吟诗作对,到底还是不一样。”
岩朗瞧着兰钰人畜无害的面孔,颔首一笑置之。
温迎准备送兰钰出门,起身的瞬间觉得脑袋一沉,跌回座位,眼一闭倒头晕了过去,兰钰及时伸出胳膊垫着,着急道:“圣女?圣女!”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两人陷入懵然,兰钰扶住温迎后脑勺,凑近她人中轻嗅,他察觉到不对劲,冲岩朗没好气道:“你给她吃的什么?”
“醉蟹啊。”
兰钰沉下脸,阴冷地觑了他一眼,岩朗摸上后颈,心虚错开视线:“不会吧?她今晚可是滴酒未沾。”
兰钰没接话,揽腰扶起温迎让她倚靠着自己,替主下了逐客令:“今晚多谢岩坊主款待,圣女该歇息了,您请回吧。”
“你不是还要回祭司祠,能照看她整晚吗?”
兰钰搂着温迎灵巧躲开他伸来的手,气势与方才的纯净判若两人:“我若不能,你还想留下来守夜不成?”
温迎被吵的头疼,推开兰钰:“我没事,你回去。”
他刚想说话,然而在看到温迎用噬心蝶威胁时眼神挺清明,他只好闭嘴,识相离开。
虽然醉意上头,但温迎身姿却稳,施蛊驱蛇的速度半分不迟疑,碧鳞蛇来势汹汹,倒逼岩朗退出五步远。
岩朗无可奈何:“阿迎,你连我都信不过?”
“岩朗,警告你别再用酒试探我,我若不愿,即便醉得不省人事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沉寂许久,身后传来声轻浅叹气,“我没想试探你,我也是才知道你不能碰酒,抱歉,但是你明知道我对你——”
“我不愿意,若更进一步你会变,我也会变,况且我对你从来没有那个心思。”温迎回绝地十分果断,没给他留余地,“请回吧,不送。”
岩朗迟迟停留不走,他眼中的温和退却,“我只是多提醒一句,兰钰太僭越了,就算师从虞祭司,你就这么纵容他?难道他还会诸事上报虞浣溪不成?我看他才是对你徒有歹心。”
越说越离谱,温迎胸腔一股无名火起,“岩朗!你今晚到底想干什么?他由我和祭司共同训导,需要你来教我如何?”
两人僵持不下,只剩岩朗一人的苦心孤诣:“阿迎啊,真正的坏心是不会在明面上被看到的。”
听到这可笑至极的言辞和怪腔怪调的语气,温迎这下彻底怒了,借着酒劲扬鞭抽碎酒坛,道:“什么真的假的,我要想捅你刀子,还怕被你看见吗!”
“……”岩朗一抽嘴角,自知歪理从小拗不过她,抱拳告辞。
人走楼空,圣女殿恢复到死水潭般寂静,看到桌上摆放的三人碗筷,失落感压得温迎头昏脑涨。
总算清静了。
她脱力般扔下银鞭,鬼使神差捧起兰钰那杯未饮的青梅酒。
早在岩朗开坛时,她就被这酒香勾了心魄,这么多年,她还是忘不掉第一次喝到酒酿的飘忽感,让人将万般杂念抛之身后的沉沦几乎让她痴迷。
碰都碰了,喝一口也没事。
十八年陈酿开坛时,令满殿蛊虫醉得打旋。
温迎轻抿一口酸涩回甘,酒香如暮春前的细雨沁润心脾。
竹林间的人影把最后一块卷饼屑投喂给脚边毒虫,虫群还围着那道靛蓝衣摆,将余下的饼屑风卷残云。
兰钰守在圣女殿外不远处,亲自目送岩朗下山——这家伙必定不会回来了。
他心满意足地拍掉满手碎屑,驱散酒足饭饱的蛊虫,抬脚往圣女殿方向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