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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六次循环(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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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的绣球花还蜷在枝头,花苞青白,在倒春寒里裹着毛茸茸的绿边。叶青荫盯着花球,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扈定则。
不该喜欢的,为什么会喜欢上呢?喜欢谁不好,为什么偏偏是他?真的喜欢上……不就代表谢蝉衣的所作所为都有理有据了吗?
“青荫,哪不舒服吗?”
叶青荫抬头,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蜷在花圃旁的,对李初暖脸上出现的忧虑也很不解,“我没事,就是想蹲会儿。顾老师怎么说?”
李初暖对叶青荫的半信半疑,但校医的话又让她无处怀疑,“她说让你好好休息。”
那天之后,叶青荫的状态没有任何好转。
她常常盯着课本半天翻不动一页,笔尖在纸上洇开墨点也浑然不觉。食堂的饭菜吃到嘴里像在嚼蜡,有时吃着吃着就抬着餐盘走向回收处。
熄灯后躺在床上,眼睛会无意识地盯着天花板。那五个污点还在老地方,但她已经没了研究的心情,只是空洞地看着,直到窗外天色泛白,才知道已经来不及睡下。她也不再怕林炤,或者说,不知道怕是什么感觉。
晚自习课间,她经常一个人站在走廊往荒园方向的树影出神。有时预备铃响了,她还是一动不动。
“那个同学!还不回教室?!”
年级组长吼声严厉,她猛地一颤,环顾才发觉整层楼都空了,只是仓皇转身时瞥见扈定则还站在不远处的开水房门口,正不紧不慢地接着水。
他的存在恰好挡住了年级组长投向她的视线,趁这个空档,她溜回了教室,落座后仍惊魂未定。
“怎么了?”林炤警惕地往走廊看。
“嗯?”叶青荫扭头看他。
她越来越看不懂林炤了,类似“怎么了”这类意思的话,他最近说得很频繁。
还有,是错觉吗?
除课堂时间外,她见到林炤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她还没回答,林炤又兀自别回脸,继续塌成一张薄纸,捣鼓那些让人头疼的物理大题。
排球课上,她依然魂不守舍,体育课上的排球练习她学得比以往任何一次循环都困难。
排球又一次脱手,不偏不倚地滚到场地边缘,正落在扈定则脚边。他弯腰捡起球,却没有立刻递还,日光在他睫毛上跳跃,声音温和得像在商量:“我可以跟你一起练习吗?”
叶青荫想拒绝,但他的话语是那么真诚,眼神里没有丝毫施舍或怜悯,只有纯粹的关切。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扈定则真的陪她练习,其实他都会了,却以谦卑的姿态向叶青荫请教,顺便以互助的姿态教她垫球,耐心纠正她手腕的角度。
当他偶尔轻轻扶住肘关节调整动作时,叶青荫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发烫。最让她心跳失序的是,每当她成功接起一个球,扈定则眼中便会漾开浅浅的笑,低声表扬她:“对,就是这样。”
“你们看,那还是扈定则吗?我们的冰山大帅哥去哪了?”
“我没看错吧?他刚才是在笑吗?我他妈从没见他笑过!”
叶青荫突然僵住,刚刚找到的感觉瞬间消失。排球从她颤抖的指尖滑落,在地上弹了两下,滚远了。
扈定则转身望向声音来源,目光沉静却带着无形的压迫,那些窃窃私语立刻消失。
他弯腰捡起球,放回叶青荫手中:“没事。”
叶青荫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轻轻按住,扈定则说:“手腕再放松,只有这样,才能控好球。”
叶青荫手腕在他掌心微微发抖。靠坐在场边长椅上的谢蝉衣在看她,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眼像要把她生吞活剥。叶青荫她想把自己缩成一团,可扈定则的指尖稳稳托着她,温度透过皮肤,让她迷恋心安。
“垫一个试试看。”扈定则挡住她的视线。
叶青荫应声抛球,排球在空中划出柔和的弧线,落下后被垫起,动作异常流畅。
“我说过的,”扈定则笑说,“你远比自己想象的拥有无限可能。别让任何人,包括你自己,否定这种可能。”
叶青荫怔怔地看着他,其实茫然,但总得回一个笑,于是她也久违地看到阳光在扈定则的脸上悦动。
“要再试一次吗?”扈定则柔声问。
叶青荫点了点头,看着扈定则往后退。可能是碍于周围越来越多的视线,扈定则退得有点远。
叶青荫有些失落,如果一开始退这么远是怕妨碍到自己横冲直撞,那么现在基本掌握了,是不是应该站在一旁就好?
自己开始贪恋了。
叶青荫厌恶有这种念头的自己。
她又擅自往后退了几步,离开原位,可其实,不管她怎么退,暖阳下的影子依旧跟着。
四周又空旷了不少,叶青荫没看扈定则,专注调整自己的注意力到排球上。所以当斜对面一记凶狠的扣杀直冲她脸飞来时,她像被钉在原地,连最基本的躲避反应都忘了。
场边响起一片惊呼,两道身影几乎同时从不同方向疾冲过来——
排球的阴影越来越大,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一具温热的身体从侧面将她完全笼罩,紧接着是后背被重物砸中的闷响,鼻尖萦绕着干净的皂角气息。
惊魂未定中,她听见另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停在极近的地方。她下意识侧过头,从庇护者的肩缝里,看见了扈定则。
他停在一步之遥,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像是想触碰她又生生止住,胸口因急促奔跑而起伏。那双总是冷沉的眼睛里翻涌着某种极为复杂的东西,是惊怒,是后怕,还有一种她不敢深究的灼热。
“谢谢!”
叶青荫连退几步,脱离林炤的庇护,她退得太急,险些踉跄,扈定则虚虚扶住了她的肘弯。
“扣杀”的女生从不远处跑了来,她脸色苍白,于是叶青荫往后看,看到了扬着讥诮嘴角的符临月。
她下意识挣开扈定则,没有看他现在的神色,只是朝跑来道歉的女生说,“没事。”
排球事件在校园里发酵成各种版本。
有人说叶青荫是祸水,有人说扈定则冲冠一怒为红颜。但身处风暴中心的叶青荫,却发现自己陷入一种更深的疲惫。
她不再担心被霸凌,反而开始害怕被保护。
扈定则转来她们班了,和上一次循环一样,他坐在第二组第三个位置。不同的只是,他不再生人勿近,而是会在课间走向站在走廊上的叶青荫,像走向一个本就熟络的朋友。
他会问一些无关紧要但好友之间会问的,例如“今天吃早餐了吗?”、“生物课的豌豆实验,你的种子发芽了吗?”、“周三有讲座,你要去听吗?”
这些问题自然得像清晨的阳光,不着痕迹地照亮她周遭的阴霾。可某些阴霾散了,某些阴霾却一直存在,谢蝉衣就在隔壁走廊。
叶青荫课间不再去走廊,她坐在位置上,林炤课间基本不会离开座位,要么趴着要么在做题。她以为扈定则不会过来,可是他不仅来,还礼貌地借隔壁的椅子拉过来。
扈定则:“给你个东西。”
叶青荫不得不看他。
扈定则抬手放桌角,掌心摊开移走,留下两颗香芋奶糖,紫白色的包装纸。
“提神。”他轻声说,像在分享一个只有两人知晓的秘密。
叶青荫知道自己不该接,但扈定则是真心好意,她又怎么能拒绝,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继续下一个话题。
扈定则:“邝老师说明天换座位,我能跟你同桌吗?”
这话一出,连一旁在草稿纸上推导答题过程的林炤都忍不住停笔,他们都不知道要换位置这件事。而且跟他同桌是什么意思?自己也去坐第二排第三个位置,还是说林炤单独过去坐?
那个位置人人避而远之,好不容易扈定则坐了没什么事,大家肯定也想就这么约定俗成下去。
扈定则还在等她的回答,没等叶青荫开口,林炤突然合上练习册,“明天我去坐那里。”
“不用……”叶青荫下意识阻止。
林炤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扈定则收回对林炤的审视,有些委屈地看着叶青荫:“你不想和我同桌吗?”
叶青荫心软半块,低声道:“不是……”
扈定则笑开,朝香芋奶糖扬了扬下巴,“尝尝看,希望你喜欢。”
叶青荫剥开紫白相间的糖纸,芋头与奶香交织的甜润在舌尖缓缓化开,是能让人忘记烦恼的甜,和童年时吃的板装版味道一样。
叶青荫沉浸在这样难得的美好时刻,以至于柳依依说中午希望能跟自己聊聊时反应都慢了半拍。扈定则冷沉着脸看柳依依,所以柳依依把话送到就回座位。
扈定则突然问:“你和她关系很好?”
“她是我室友……”
扈定则不再说话了,叶青荫自作多情地以为他是在担心自己,而中午一放学他就和等在教室外的霍沅安走了。
教室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叶青荫、林炤和柳依依。当林炤也走了后,叶青荫看见柳依依从笔袋里拿出了那只钢笔,太阳穴蓦地钝痛起来,恐惧又熟悉地找上门。
校园广播播放起纯音乐,柳依依攥住钢笔走向叶青荫,话里都是火:“我恨你!你明知道我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和他走那么近?!”
叶青荫无从反驳,柳依依没说错什么,自己确实和扈定则走近了,她无法否定事实。
柳依依走到她面前,边说边单手旋开钢笔帽,“你承认了?”
叶青荫看着逼近的鼻尖,忽然又觉得无所谓了,反正都逃不过,只是会很疼而已。
是啊,反正会很疼,再多就没有了。这具身体明明疼了那么多次,为什么还没习惯呢?
“唷小姑娘,谁允许你擅自行动了?”
符临月的声音像鞭子抽破空气,她身边跟着两个女生,而谢蝉衣已经坐在第二排第一个位置,是打算看戏的意思,从来如此。
其中一个女生夺走了柳依依手中的钢笔,反手又给了她一耳光,柳依依唯唯诺诺,不敢妄言一句。
可符临月还是不满意,她看着叶青荫,话却是在凌迟柳依依,“把你刚才跟叶青荫的话重复一遍。”
柳依依支支吾吾重复,最后一个字刚落下,符临月抬脚就踹了过去,柳依依飞倒到后门,蜷缩着捂住肚子。符临月眼里漾着兴奋的光,拿过那只钢笔走过去,尖锐的笔尖在柳依依脸上游走,“蝉衣的男人也敢碰?”
男人。符临月喜欢把扈定则定义为男人,谢蝉衣的男人。叶青荫听过很多遍,依然觉得恶心。
柳依依怕得花容失色,叶青荫胃里翻涌更甚,那是看到另一个猎物被按在爪下的物伤其类。
她冲过去想拉一把符临月,却被另外两人擒住。
符临月笑着将笔尖转向她,“你也想试试?别急啊,还没轮到你呢。”
叶青荫停止挣扎,看着柳依依涕泪横流的样子,突然一阵反胃,那张扭曲的脸渐渐变成她自己。
原来自己也这么丑陋,这么恶心。
“扈定则喜欢绣球花。”极其平静的一句点评,出自教室另一端的谢蝉衣。
“衣衣不愧是最了解扈定则的人。”符临月扭头给予高度认可,然后对柳依依说,“既然你这么想让扈定则看到你,不如变成绣球花吧?”
“不,我不喜欢了……不喜欢了!”柳依依颤抖着往外爬,慢慢爬出视线之外。
符临月站起来,朝门口大笑了声,“晚了。”
柳依依被拖了回来,被林炤拖回来的。
他根本就没有走,他一直在给她们放风。这个认知让叶青荫越发头疼,太阳穴好像要炸开。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被捂住嘴唇的柳依依会遭遇什么!
“林炤,证明一下你到底对女的行不行。”符临月半坐桌子上,“今天叶青荫在,你过关了我们也就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你敢!林炤!”叶青荫几乎吼了出来。
符临月抬手扇了她一耳光,“让你多嘴了吗?”
侧脸疼得说不出话,叶青荫对着柳依依说出了一个无声的“跑”字。
柳依依看懂唇语后猛地挣脱,发疯般冲向门口。符临月眼神一狠,握着钢笔就朝她后背刺去——
林炤下意识想拉开一拉,精准地拉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冲了过来的叶青荫。叶青荫脚步被力道带转,不偏不倚撞向了钢笔,左胸膛,正对心脏的位置。
符临月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挡撞得踉跄,惊愕过后,眼底闪过狠戾。她非但没有收手,反而攥紧钢笔又往前狠狠一送。
“蝉衣说得对,”她盯着叶青荫因剧痛而收缩的瞳孔,嘴角勾起,“你这副样子,真是碍眼得很。”
更深的刺痛炸开,叶青荫闷哼一声,顺着墙壁软软滑下。
“青荫!”扈定则冲了进来,一脚踹开扑向叶青荫的林炤,林炤倒向一侧,脸色惊惶苍白。
扈定则屈身抱起叶青荫,随着视野高度的上升,叶青荫模糊看到谢蝉衣下了课桌,站在那看了过来。
她听见扈定则在低头叫她,一声声温柔的、怜悯的、心疼的,“青荫,青荫……”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她脸上。
你哭了吗,扈定则?怎么哭了?
叶青荫抬手,触碰到他湿润的脸颊,指尖沾满他的泪水,“别哭……”
扈定则猛地停步,低头将脸埋进她的掌心。这个总是沉稳的少年,此刻肩膀却在微微发抖。
“对不起……”他声音嘶哑,“我又来晚了……对不起!”
心脏好像炸开了,更疼了。
叶青荫不可置信地想看清现在的扈定则,可眼皮好沉,四周又开始远去,她又进入纯白空间。
可这次意识没有马上消散,她甚至还看到教室里正继续发生的一切。
扈定则的嗓音淬了冰,一字一句,“我说过,你碰她,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符临月错愕:“你找过蝉衣?”
谢蝉衣走到扈定则面前,话里难得掺了强硬的怒火,“你还打算去找她?”
扈定则突然嗤笑一声,“原来你也是。”
再多就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叶青荫冲向那画面,却猛地惊醒——
3月2日,起床铃又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