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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遗忘的爱 ...

  •   诡市永堕黄昏。
      光在这里并非恩赐,而是一种粘稠的、停滞的介质,将无数巷道、摊铺与徘徊其间的形形色色,都浸泡在一种陈腐而暧昧的昏黄之中。空气里混杂着千奇百怪的气味:晾晒的畸形草药散发刺鼻辛香,熬煮的胶状物质咕嘟着金属锈蚀般的气息,某处角落传来若有若无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烂花香,更深处,则永远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如同无数古老秘密一同发霉的尘埃味。
      在这迷宫的最中央,衡律大殿如同一位沉默的太古巨人,巍然矗立。它通体由一种吸收光线的黑色石材砌成,高耸的墙壁上刻满了不断缓慢流动、变幻的符文,它们并非装饰,而是冰冷法则的可视化形态,看久了仿佛连灵魂都会被吸入其中,进行无情的称量。那扇巨大的青铜门时常紧闭,将内部绝对的理性与幽暗同外界的混乱与昏黄彻底隔绝。
      今夜,青铜门却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
      并非为了迎接什么显赫人物或进行一场惊天动地的交易,那缝隙开得吝啬而迟疑,仿佛大殿本身也在评估着门外那个存在的“价值”。
      她来了。
      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凭本能移动。林薇,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形容枯槁,仿佛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将她吹散。她身上一件简单的米白色连衣裙,沾着灰尘,裙摆处甚至有一道不易察觉的撕裂口,像是仓皇逃窜时被什么勾破的。
      但她身上最触目惊心的,并非衣着的狼狈,而是她的状态。
      她眼神破碎。那不是哭泣后的红肿,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内核的崩塌。瞳孔涣散,没有焦点,倒映着诡市昏黄的光,却折射不出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脸上泪痕早已干涸,交错纵横,如同龟裂的土地。嘴唇苍白,被她自己无意识地咬出了一排深深的、渗着血丝的牙印。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身体微微摇晃,似乎随时会瘫软下去。她没有哭泣,没有嘶喊,只是一种极致的、麻木的疲惫,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虚无感笼罩着她。
      她停在高大的青铜门前,仰起头,空洞的眼睛“望”着那道渗着幽暗的缝隙。她似乎感觉不到大殿散发出的那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威压,或者说,她内心的痛苦已经庞大到淹没了对外界的一切感知。
      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石膏像。
      门内,那无边的、冰冷的幽暗,似乎波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感知到了这份强烈到近乎凝固的绝望。
      良久,她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了那更加冰冷的青铜门扉。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得更宽了一些,足以容她通过。
      她踉跄着,踏入了那片足以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
      大殿内部的广阔与死寂,足以让任何心智健全的人感到窒息。无尽的穹顶,沉默矗立的诡异阴影,中央那座庞大古老的青铜天平散发着低沉的、法则运行般的嗡鸣。
      林薇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她的世界早已缩小到只剩下内心那片无边无际的、血淋淋的废墟。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天平下端坐的黑袍谳谲,以及他身旁那位彩衣黯淡、面色苍白的络娘。
      她直接瘫跪在了冰冷光滑的地面上,膝盖与石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求求你们……”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拿走……求求你们……把它拿走……”
      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地、汹涌地奔流,冲刷着她苍白脸颊上的旧痕。“太痛了……这里……太痛了……”她用手死死地攥住胸口处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想要将那颗破碎的心脏掏出来。
      谳谲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双绝对理智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在冷静地评估着这份痛苦的“质地”与“分量”。青铜天平上的光团微微涌动。
      “此间衡定万物,交易依律而行。”谳谲的声音如同冰泉滴落,在大殿中清晰回荡,“汝欲求何物?又愿支付何价?”
      “记忆……”林薇猛地抬起头,破碎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疯狂的渴求,“把他的一切……拿走!所有关于他的记忆!所有的!一点都不要留下!”
      她语无伦次,情绪激动起来:“周哲!那个名字!那张脸!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那些笑……那些承诺……还有最后……最后他看我的眼神……和那个女人的……”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正在被无形的刀刃凌迟,“那些甜蜜是假的!那些痛苦是真的!它们在我脑子里烧!时时刻刻都在烧!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她几乎是匍匐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声音变成了破碎的呜咽:“我不要记得他!我不要爱过他!我更不要像现在这样恨他怨他想着他!求求你们……把‘周哲’从这个世界上……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抹掉!我宁愿从来都不认识他!”
      疯狂的祈求,纯粹的痛苦,在这绝对理性的大殿中激烈地冲撞着。
      谳谲沉默了片刻。络娘低垂着眼睑,指尖的光丝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遗忘,并非抹除。”谳谲缓缓开口,“抽离特定记忆与情感,可行。然,情感根系盘错,牵一发而动全身。汝确定要彻底剥离与此人相关的一切?包括其中或许曾存的些许真实?”
      “真实?”林薇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笑容,“那些‘真实’现在就是最毒的毒药!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衬托最后的虚假有多么残忍!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是和他有关的,我统统都不要了!我只要忘记!我只要不再痛苦!”
      她的眼神变得决绝,甚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疯狂:“代价?无论什么代价!我的钱?我可以都给你们!我的寿命?拿去!十年?二十年?全都拿去!只要让我忘记!”
      谳谲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狂乱的表象,直视其核心:“记忆与情感,无形无质,然其重,有时远超俗物。汝愿支付之代价,并非寿命财物。”
      他的声音冰冷而精准,如同手术刀:“彻底剥离与特定对象之深刻情感联结,需支付之等价物,乃汝‘感受爱情之能力’本身。”
      林薇愣住了,狂乱的神情凝固在脸上。
      “并非仅针对此人,”谳谲继续无情地阐述,“而是汝生命中对‘爱情’此一情感的整个感知与接收之官能。契约达成,汝将忘却与此人之一切爱恨情仇,相关记忆虽存,却如观他人故事,再无波澜。然,此后,汝亦将永远丧失爱上他人之能力,亦无法感知、回应任何人之爱慕。情感世界,于此一面,永归死寂。”
      “汝,可愿?”
      大殿陷入死寂。唯有青铜天平低沉的嗡鸣,仿佛在计算着这残酷等价的可能性。
      感受爱情的能力……永远丧失……
      林薇跪在地上,身体僵硬。这个代价,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彻底,更加……绝望。并非仅仅遗忘一个背叛者,而是将自己未来通往某种温暖可能性的道路,彻底封死,永堕孤寂。
      她的眼前,或许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些模糊的、属于遥远未来的幻象:或许会遇见的温暖笑容,可能的心动瞬间,牵手、拥抱、彼此依偎的承诺……所有这些朦胧的可能性,都在谳谲冰冷的话语中,如同被狂风席卷的灰烬,瞬间消散,只留下无边无际的、绝对冰冷的虚无。
      一股比此刻心碎更深沉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值得吗?
      为了忘记一个已经不爱自己、甚至伤害自己的人,付出永远无法再爱的代价?
      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一刹那。
      胸腔中那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撕成碎片的剧痛,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她理智的背叛与谎言,那无数次循环播放的甜蜜与残酷对比的画面……所有这些,瞬间淹没了那一点点对渺茫未来的微弱眷恋。
      与其带着这样剧毒的记忆痛苦一生,不如彻底根除,哪怕从此变成一个情感上的残缺者。
      至少……能获得平静。
      麻木的平静,也好过现在这炼狱般的煎熬。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所有的狂乱、痛苦、挣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令人心悸的平静。破碎的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我愿意。”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般的决绝,“我支付。我愿意永远失去感受爱情的能力。交换……忘记周哲,忘记所有和他有关的感觉。”
      交易成立。
      谳谲微微颔首。
      络娘悄无声息地飘身上前,彩衣在昏暗的大殿中几乎不反射任何光线。她看着跪在地上、如同献祭羔羊般的林薇,苍白绝美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非人的、神祇般的漠然。
      “闭眼。”她的声音轻柔飘忽,如同叹息。
      林薇顺从地闭上双眼,长而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络娘抬起那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十指纤长,指尖那无数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光丝骤然亮起,变得清晰可见。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闪烁着冰冷的银光,轻柔地、精准地探向林薇的双侧太阳穴。
      尖端触及皮肤的那一刻,林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抽气。并非纯粹的疼痛,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被异物侵入灵魂最深处的战栗感。
      光丝无声地刺入,没有留下任何物理伤痕,却直接连接上了她的神经末梢,深入那片承载着无数记忆与情感的脑海。
      络娘的眼睑微微低垂,指尖开始极其复杂而细微地颤动,仿佛在操作一台无比精密的仪器,又像是在梳理一团混乱不堪、纠缠至极的丝线。
      抽取,开始了。
      最初被引出的,是几缕极其细弱、却异常明亮粉色的丝线,它们柔软、温暖,闪烁着初恋般羞涩而美好的光晕——那是初遇时的心动,第一次牵手时指尖的战栗,深夜电话里低低的轻笑,那些笨拙而真诚的承诺,那些以为会持续到永恒的甜蜜瞬间……
      这些粉色的丝线一出现,林薇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开始快速转动,嘴角无意识地微微上扬,仿佛沉入了某个美好的梦境。但紧接着,她的眉头又迅速蹙起。
      因为随之被拉扯出来的,是大量漆黑如墨、粘稠如油、散发着绝望与痛苦的丝线!它们疯狂地缠绕着那些粉色的丝线,试图将其污染、拖入深渊——那是发现谎言时的震惊与冰冷,是亲眼所见背叛画面时的撕裂感,是恶毒话语带来的刺伤,是无数个无法入睡的夜晚里啃噬心灵的嫉妒、怨恨与自我怀疑……
      “呃……”林薇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绷紧,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的手指死死抠着地面。
      络娘的表情依旧漠然,指尖的动作却更加精细。她小心地分离着那些彻底纠缠在一起、几乎打成死结的粉色与黑色丝线。这个过程缓慢而煎熬,仿佛是在剥离一个早已长满血管和神经的恶性肿瘤,每一次轻微的牵动,都带来巨大的痛苦。
      更多颜色的丝线被牵扯出来:灰色的失望、黄色的焦虑、赤红的愤怒、惨白的恐惧……所有这些,都围绕着“周哲”这个名字,这个存在。
      林薇的身体时而放松,时而紧绷,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时而甜蜜,时而扭曲痛苦,仿佛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她与周哲相识相恋直至最终破碎的整个过程,又重新飞速地、感同身受地经历了一遍,而且是抽取其最核心的情感本质。
      这种体验,远比单纯的回忆更加残酷,更像是一种情感上的活体解剖。
      随着丝线不断被抽出,在她头顶上方,逐渐凝聚成一团混乱不堪、不断翻滚扭结的光团。它主要由粉色的爱意与黑色的痛苦构成,彼此激烈地冲突、侵蚀,其中又夹杂着其他杂色的情绪碎片。这光团散发出的能量波动,让周围的空间都微微扭曲,充满了不稳定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而与之相对的,是林薇迅速平静下来的脸色。她的呼吸变得平稳,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之前那种几乎要溢出来的巨大痛苦,正在肉眼可见地消褪。
      终于,最后一根与“周哲”直接相关的、细微的情感丝线被剥离出来,汇入那团混乱的光球之中。
      络娘指尖的光丝轻轻一颤,彻底脱离了林薇的太阳穴。
      过程结束。
      那团混杂着爱恨情仇的情感记忆光球,悬浮在空中,缓缓旋转,散发着一种悲哀而扭曲的光芒。
      络娘轻轻一挥手,光球便如同被引导般,飘向一旁的虚无,消失不见。或许是被纳入了那座巨大的青铜天平进行衡量,或许是被封存进了那本无常账,无人得知。
      林薇依旧跪在地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良久,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
      之前的破碎、痛苦、疯狂、绝望,全部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空洞的平静。如同暴风雨过后被彻底荡涤一空的海面,平滑如镜,却毫无生机。瞳孔里没有了光彩,也没有了痛苦,只剩下一种茫然的、近乎漠然的虚无。
      她眨了眨眼,眼神有些迷茫,仿佛刚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还不甚清醒。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之前那撕心裂肺的、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的剧痛,消失了。
      一片平坦,一片……空白。
      她记得。
      她记得“周哲”这个名字。记得他的样子。记得他们相识的过程,一起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甚至记得最后那残酷的背叛场景。
      但是,这些都变成了纯粹的信息。像阅读一本别人的日记,像观看一部乏味的黑白电影。她知道这些事情发生过,知道“自己”曾经参与其中,但那些曾经附着其上的、炽热的爱恋、甜蜜的心动、刻骨的怨恨、撕心裂肺的痛苦……所有这些感觉,全部消失了。
      抽离得干干净净。
      她试图去回想周哲的笑容,内心毫无波澜。她试着去回忆那些恶毒的话语,胸口依旧平静。关于他的一切,都变成了苍白、干燥、毫无意义的 facts(事实),再也无法触动她分毫。
      她获得了她想要的平静。
      一种绝对的、死寂的、冰冷的平静。
      她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动作有些迟滞,却不再踉跄。她环顾了一下这座宏大、冰冷、诡异的大殿,眼神里闪过一丝轻微的困惑,仿佛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但随即这丝困惑也消散了,变回那种空洞的平静。
      她没有再看谳谲和络娘,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像一个最听话的、被清空了程序的机器人,一步一步,平稳地、无声地走出了衡律大殿,走出了诡市,走进了外面那永恒的昏黄之中。
      交易完成。代价支付。
      林薇离开了诡市,回到了那个曾经充满痛苦回忆,如今却只感到陌生的城市。
      她开始了所谓的“新生活”。
      她扔掉了所有与周哲有关的物品,清理了联系方式,甚至搬了家。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冷静、高效、条理清晰,没有任何犹豫或不舍,因为这些东西对她而言,已经失去了所有情感意义,只是需要处理的杂物。
      她找了一份新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没有了过去情感的牵绊和内耗,她变得异常理性和冷静。她思维清晰,决策果断,从不被个人情绪影响判断。在需要人际交往的场合,她也能表现得体,甚至堪称优雅,但那是一种程式化的、缺乏真正温度的表现。
      她很快在事业上取得了显著的成功,获得了晋升和认可。她似乎拥有了一切:体面的工作,不错的收入,独立的生活。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失去了什么。
      偶尔,会有优秀的异性向她表示好感。她能理智地分析对方的条件、性格、与自己是否合适,但她无法产生任何心动的感觉。对方精心准备的约会、真诚的表白、甚至是小心翼翼的触碰,都无法在她那片情感的死水中激起丝毫涟漪。她的内心就像覆盖着一层永不融化的冰壳,隔绝了一切名为“爱情”的温度。
      她变得无法进入任何一段真正的亲密关系。尝试过几次,最终都无疾而终。对方总会失望地离开,抱怨她太过冰冷,像个没有感情的精致人偶。她听着,无法理解,也无法改变。因为她确实……没有了那种能力。
      她仿佛在情感上被彻底阉割了。
      某个加班的深夜,她独自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城市的万家灯火。那些灯光背后,或许正上演着无数的悲欢离合、爱恨纠缠。
      她看着,眼神依旧空洞而平静。
      她得到了遗忘,避免了更深的痛苦,却也永远失去了再次体验那种极致美好的可能性。她用未来的所有可能性,换取了当下的平静。
      冰冷的玻璃上,映出她苍白而美丽,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脸。
      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变幻着红绿蓝紫各种鲜艳的颜色。
      但在林薇的眼中,这个世界,从此只剩下一片无声的、永恒的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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