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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父亲的罪孽 ...

  •   苏娜的指尖划过泛黄报纸的边缘,档案室特有的陈旧气息钻入鼻腔,混合着纸张腐朽的微甜和墨水的苦涩。这是市立档案馆最深处的房间,少有人至,连空气都似乎比外面沉重几分。

      她本是为了撰写一篇关于战后重建的专题报道而来,寻找一些背景资料。阳光从高处的窄窗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划出几道朦胧光柱。苏娜轻轻咳嗽一声,拉开又一个标着“1945-1950”的抽屉。

      文件夹一个接一个地被取出、翻阅、放回。大多数内容她都已知晓,战争带来的创伤与重生,这些故事早已被讲述过无数次。直到她的手指触碰到一个隐藏在抽屉最深处的黑色文件夹,没有标签,没有标记,却异常厚重。

      好奇心驱使她取出它,沉甸甸的质感让人不安。翻开第一页,一张黑白照片映入眼帘——一个年轻军官站在一排跪着的囚犯前,侧脸线条冷硬。苏娜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双眼睛,那道眉骨的弧度,那略微下垂的左耳——她再熟悉不过。

      文件夹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纸张散了一地。苏娜跌坐在冰冷的石地板上,胸口剧烈起伏。不可能,一定是看错了。她父亲艾伦·米勒,那个教她骑自行车、每晚为她读睡前故事、毕生致力于慈善事业的人,怎么可能是照片中那个举着枪的军官?

      她慌乱地捡起散落的文件,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报告、名单、照片...每一页都像一把锤子击打在她的认知上。她看到了签署的命令,熟悉的签名赫然在目;她看到了处决名单,他父亲的名字出现在批准栏;她看到了幸存者的证词,详细描述着“米勒少校”的残忍。

      “不...”声音从她喉咙里挤出,微弱而绝望。整个世界开始旋转,她二十八年来的认知正在崩塌。那个被称为“城市英雄”的父亲,那个去世时上千人自发哀悼的父亲,竟然是战争罪犯?

      苏娜疯狂地翻阅着,希望找到某种解释,某种证明这不是她父亲的证据。但每页纸都在加深这个令人崩溃的事实。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张照片上——一群赤裸的尸体堆叠成山,而站在一旁的军官正点燃香烟,侧脸清晰可辨。

      她冲向洗手间,胃里翻江倒海。呕吐物混合着泪水,她瘫倒在冰冷的瓷砖上,无法停止颤抖。那个教她“永远要做正确的事”的父亲,那个为贫困儿童建立基金会的父亲,怎么会是同一个下令处决无辜百姓的人?

      几小时后,苏娜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寓,所有找到的证据散落在她的咖啡桌上。她一瓶接一瓶地喝着 wine,试图麻痹自己,但那些图像和文字已刻入脑海。凌晨三点,她终于崩溃,将酒瓶砸向墙壁,玻璃碎片和暗红色液体四处飞溅。

      “为什么?...”她对着空房间嘶吼,声音嘶哑而绝望。

      晨曦透过窗帘缝隙时,苏娜已做出决定。她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个真相,不能让她父亲建立的慈善基金会崩溃,不能让那些曾经敬仰他的人们失望,更不能让受害者后代永远活在阴影下——尽管这个想法某种程度上是为了安慰自己良知的托辞。

      但她知道,在这个信息时代,秘密很难被保守。总有一天,会有人像她一样发现这个真相。那时,所有的荣耀、所有的善行、所有的记忆都将被玷污。

      必须有人阻止这一切。

      必须有人让这段历史被彻底遗忘。

      “诡市”的存在,苏娜是从一个濒死的老人口中听说的。当时她正在做一篇关于城市传说的报道,那老人提到一个地方,一个能够满足任何愿望的地方,只要你付得起代价。

      “但它不是永远开放,”老人咳嗽着说,“只有当月亮呈现血红色时,入口才会显现。”

      苏娜当时只当这是又一个都市传说,没有在意。但现在,这个记忆突然浮现。她查看了日历——两天后将有月全食,血月当空。

      这可能是她唯一的机会。

      血月那晚,苏娜按照老人描述的位置,来到了城市最古老的区域。废弃的教堂在月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她站在后院那口被铁链封锁的古井前,犹豫不决。

      “从井口下去,数到十三步向右转,然后一直向前,不要回头。”老人曾这样告诉她。

      铁链早已锈迹斑斑,苏娜用力扯开它们,井口的石头簌簌落下,深不见底。她打开手电筒,深吸一口气,开始向下爬。井壁湿滑,她的手掌被粗糙的石壁磨破,但疼痛让她感觉还活着,还能行动。

      数到十三步,她果然发现右侧有一个狭窄的通道。弯腰进去,通道逐渐变宽,最后通向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

      苏娜停住脚步,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这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城市,建筑风格跨越数个世纪,从古老的石屋到现代的玻璃钢结构,杂乱却奇异地和谐。街道上人来人往,却安静得诡异。摊位上出售着各种奇怪的商品——装在瓶子里的小型风暴、封装在琥珀中的记忆、闪烁着未知星座光芒的地图...

      每个人都低声交谈,仿佛害怕惊醒什么。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香料、臭氧、某种未知生物的麝香,还有一种类似铜锈的金属味。

      苏娜沿着主街道向前走,试图不引起注意。她不知道谳谲在哪里,如何找到他。在一个拐角处,有个卖面具的摊位,摊主是个脸上有鳞片的女子。

      “第一次来?”女子问道,声音如同风吹过芦苇。

      苏娜点头,“我在找...谳谲。”

      女子眼中闪过一道光,“沿着这条街走到尽头,左转三次,右转一次,你会看到一扇黑门,上面有银色门环。敲七下,停顿,再敲三下。但小心,女孩,与谳谲交易的人很少满意而归。”

      苏娜道谢后按照指示前进,终于找到了那扇门。她按照指示敲门,门无声地开了。

      房间内部出乎意料的现代,几乎像是一家高科技公司的办公室。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站在窗前,背对着她。窗外不是地下城市的景象,而是星空——仿佛这个房间存在于另一个空间。

      “苏娜·米勒,”女人转过身,她的面容普通得令人不安,是那种你看过一眼就会忘记的长相,“我知道你会来。”

      “你是谳谲?”

      “名字只是个标签,不是吗?但是的,你可以这样称呼我。”她微笑道,那笑容没有任何温度,“请坐。”

      苏娜坐在椅子上,感觉皮革异常冰冷,即使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谳谲说,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为了你父亲的...遗产。”

      苏娜咽了口唾沫,“你能让所有人忘记吗?所有记录,所有记忆...全部消失?”

      “一切都有代价,”谳谲站起身,走到一个看起来像水族箱的装置前,但里面没有水,而是流动的光影,“记忆尤其昂贵。你想抹去的不是小事,而是一段历史。这样的工程...代价巨大。”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苏娜急切地说,“金钱,我所有的积蓄—”

      谳谲轻笑一声,声音如同碎玻璃摩擦,“亲爱的,钱在这里毫无价值。不,这种交易需要更有...实质性的代价。”

      她走向墙壁,挥手间墙面变得透明,展现出一系列快速变化的图像——似乎是苏娜可能的各种未来:她接受新闻奖的场景、婚礼上的笑脸、抱着婴儿的温馨画面、年老时被尊敬和爱戴的画面...

      “你的未来很有潜力,”谳谲评论道,“你有着光明的道路 ahead。荣誉、尊重、幸福...所有这些都可以成为代价。”

      苏娜的心沉了下去,“你的意思是...”

      “要抹去如此深刻的历史痕迹,我需要你所有的‘清白履历’——你未来可能获得的所有荣誉和信誉。还有你‘未来可能拥有的所有幸福瞬间’。简单说,你的未来将不再有光明,只有坎坷和孤寂。”

      苏娜感到一阵眩晕。这意味着放弃她梦想的一切——事业的成功、家庭的温暖、生活的喜悦...

      “没有...其他方式吗?”

      谳谲的表情几乎像是怜悯,“这种规模的遗忘需要同等的代价。你可以选择离开,保留你的未来,承担过去的重量。或者交换,让过去被遗忘,但失去未来的光芒。”

      苏娜闭上眼睛,父亲的笑脸和她刚发现的残酷证据在脑海中交战。最终,她做出了选择。

      “我接受。”

      谳谲点头,“那么契约成立。瞽翁会执行这个任务。他喜欢...历史性的抹除。”

      瞽翁的形象令苏娜不寒而栗。他长得不像人类,穿着似乎由阴影织成的长袍。最令人不安的是他的脸——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只有光滑的皮肤,仿佛工匠未完成的雕塑。

      谳谲将苏娜带到瞽翁的工作室,那是一个充满旋转齿轮和闪烁灯光的奇怪空间。中央有一个复杂的水晶装置,内部似乎有液体在流动。

      “他将重构历史,”谳谲解释道,“就像外科医生切除肿瘤一样,切除你父亲的存在。”

      瞽翁无声地示意苏娜靠近水晶装置。当他把手放在上面时,晶体内部开始浮现图像——她父亲的照片、文件、甚至人们记忆中的影像。

      苏娜看着瞽翁开始工作。他的手指在水晶表面舞动,精确而残忍。她看到父亲的名字从文件中消失,照片中的形象变得模糊然后消失,记忆中的场景被改写...

      过程持续了不知道多久,时间在这个空间似乎没有意义。最后,瞽翁退后一步,向谳谲微微点头。

      “完成了,”谳谲说,“所有记录,所有记忆...除了你的。契约要求你记得,这是代价的一部分。”

      苏娜突然感到一种可怕的空虚感,仿佛某种重要的东西被从她体内抽走。她未来的所有可能性,所有幸福的瞬间,所有荣誉的时刻——它们现在像被风吹散的尘埃,消失不见。

      她跪倒在地,无法形容的失落感淹没了他。

      谳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契约已成。你现在可以回去了。记住,苏娜·米勒,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

      回到地上的世界,苏娜疯狂地验证结果。

      她首先去了档案馆,那个黑色文件夹依然在那里,但内容完全不同了——现在它是关于战后粮食配给的普通文件。她查找所有已知的记录她父亲罪行的资料,全都消失了,或者变成了别的内容。

      她采访了曾经的研究者和历史学家,他们都不记得有任何关于她父亲是战争犯的说法。事实上,他们似乎根本不记得她父亲在战争中的具体角色。

      她甚至找到了几位幸存者的后代,曾经愤怒地讲述她父亲罪行的人,现在只是困惑地摇头。“米勒少校?我记得他好像是个后勤官员,不是吗?没什么特别印象。”

      抹除完美得令人恐惧。

      但代价很快开始显现。

      首先是她正在准备的重要报道——她发现自己突然无法清晰地思考,写作变得困难。交稿日期推迟两次后,主编终于失去耐心,将任务交给了别人。

      然后是她的人际关系。朋友开始疏远她,没有特别原因,只是觉得“相处起来不舒服”。她约会时总是出现各种意外和尴尬,关系从未发展到超过几次见面。

      最明显的是她的信誉。在一次重要采访中,她的录音设备“意外”故障,引用的内容被质疑真实性。尽管她知道自己记录准确,但无法证明。公众开始质疑她的专业能力,报社不得不将她调离重要岗位。

      一年后,苏娜站在她父亲纪念碑前——那尊雕像依然屹立,现在更加安全,因为相关的黑暗历史已不存在。雨水顺着石碑滑落,仿佛天空也在为她哭泣。

      她抚摸刻着“慈善家、英雄、人道主义者”的铭文,胃里一阵翻腾。只有她知道真相,但却无法证明,无法诉说,甚至无法让人相信。

      一个路人停下脚步,看着纪念碑摇头。“真是伟大的人,不是吗?现在这样的人太少了。”

      苏娜苦涩地笑了笑,“是啊,太少了。”

      她的手机响起,是主编。“苏娜,很抱歉,报社必须裁员...你的位置被取消了。祝你好运。”

      雨越下越大,苏娜站在雨中,让冰冷的水滴浸透衣服。她实现了愿望,父亲的罪行被遗忘了,受害者后代不再活在阴影下——她这样告诉自己,试图为自己选择的代价找到意义。

      但内心深处,她知道这更多是为了自己,为了保留父亲在她心中的形象,为了保护自己的名誉和记忆。

      而现在,她将永远活在知晓真相却无人相信的孤寂中,永远无法拥有幸福瞬间,永远失去荣誉和信誉。

      雨水和泪水混合在她脸上,苏娜抬头望向灰色天空,轻声说:“爸爸,我保护了你的记忆。但现在谁来保护我呢?”

      没有人回答,只有雨不停落下,洗刷着一个无人记得的历史,淹没一个选择遗忘的代价。

      ————————

      三年过去了。

      苏娜坐在狭小公寓的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雨已经连续下了一周,城市被笼罩在永不散去的潮湿中,就像她内心永不消散的阴霾。

      她现在的工作和生活与过去天差地别。失去了记者工作后,她只能偶尔为一些小网站和社区报纸写些无关紧要的短文,报酬微薄。曾经的光鲜亮丽和受人尊敬都已成过往,如今的她几乎像个隐士,避免与人交往,因为每次交往最终都会以失望和疏远告终。

      “代价”,她总是想起这个词。谳谲说得再清楚不过——她所有的“清白履历”和“未来可能拥有的所有幸福瞬间”。

      事实证明,这代价精确得可怕。

      上周,她偶然遇见了前同事马克,他刚刚获得了她曾经梦寐以求的新闻奖项。在咖啡馆里,马克难掩得意之情,却假装同情地对她说:“苏娜,真可惜你离开了报社。你本来有那么光明的前途,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切就...崩坏了。”

      苏娜勉强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咖啡。她知道怎么回事,但她不能说。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被诅咒了,”马克继续说,压低声音,“记得你那次录音设备故障的采访吗?后来技术部检查说设备完全正常。还有那次火灾意外烧掉了你所有的笔记...太诡异了。”

      是啊,太诡异了。苏娜心想。每次她即将成功时,总会有某种“意外”发生。设备故障、文件丢失、误解指令、突如其来的疾病... pattern 如此明显,却又无法证明与超自然有关。

      最痛苦的是,她记得交易前的自己——那个有着敏锐直觉和坚定决心的记者,那个被同行尊敬、被朋友喜爱的人。而现在,她只剩下空洞的外壳和无人相信的记忆。

      喝完咖啡,她步行回家,路过一家书店。橱窗里陈列着新书,其中一本是关于战争历史的。苏娜不由自主地走进去,找到那本书翻阅。

      在索引中寻找,果然没有她父亲的名字。相关章节中,那段历史被改写,他参与的事件被归因于其他军官,有些甚至完全被省略。

      “找什么特别的内容吗?”书店员问道。

      苏娜猛地合上书,“不,没什么。”

      她匆匆离开书店,心跳加速。这种时刻总是最难熬的——当面对被篡改的历史,明知真相却无法反驳。

      回到家,苏娜从隐藏的墙板后取出一个盒子。里面是她秘密保存的几份证据——交易前她复印的一些文件和她父亲的几张照片。这是冒险的行为,她知道如果谳谲发现,可能会带来更可怕的后果。但她需要这些来保持清醒,证明自己的记忆不是疯狂。

      她抚摸着照片中父亲微笑的脸,眼泪无声滑落。

      “为什么?”她低声问,一如既往地没有答案。

      ——————

      第四年的春天,苏娜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是卡尔·施耐德,一位年迈的历史教授,她曾经为了那篇未完成的报道采访过他。

      “米勒女士,我希望没有打扰您,”老人的声音听起来犹豫而紧张,“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能完全是我的错觉。”

      苏娜的心跳微微加速,“请说,教授。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是关于您父亲的。我最近在整理一些旧资料,发现了一些...不一致的地方。”教授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用词,“有些记录似乎被修改过,而且修改得相当精细,几乎看不出来。但我知道原来的内容是什么样的,我的记忆很好,特别好。”

      苏娜的手紧紧握住电话,指节发白,“什么样的不一致?”

      “一些小细节。您父亲服役的部队编号、任职时间...还有,有些照片似乎被处理过。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教授又停顿了,“最奇怪的是,我上周和几个老同事聊起这事,他们完全不同意我的发现,甚至觉得我老了,糊涂了。”

      苏娜闭上眼睛,既恐惧又有一丝莫名的希望。有人注意到了?可能吗?

      “教授,我能和您见面谈谈吗?”

      约定见面时间后,苏娜挂了电话,内心矛盾不已。一部分她渴望与别人分享这个沉重的秘密;另一部分却害怕这可能是个陷阱,或者是谳谲的某种测试。

      见面那天,苏娜提前到达咖啡馆,选择了一个隐蔽的角落。施耐德教授准时到来,带着一个破旧的公文包。他看起来比几年前老了很多,背更驼了,但眼睛依然锐利。

      寒暄过后,教授直接切入正题。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些文件副本,指出那些“不一致”的地方。苏娜看着这些,心脏狂跳。教授注意到的还只是表面,但确实是他发现了蛛丝马迹。

      “您为什么觉得这些修改重要?”苏娜小心翼翼地问。

      教授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因为这不是偶然的。太多细节被修改,而且方式一致。像是有人...有计划地重写历史。”他直视苏娜的眼睛,“而且我发现,几乎所有修改都与您父亲有关。”

      苏娜感到一阵眩晕。这一刻她等了太久——有人相信她,有人注意到了真相。但同时,恐惧攫住了她。如果谳谲发现...

      “教授,也许这只是普通的档案整理和更新,”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出奇地平静,“战时记录本来就很混乱,有不同的版本很正常。”

      教授惊讶地看着她,“但您之前不是—我以为您会感兴趣。您父亲是个重要历史人物,如果他的记录被篡改—”

      “我确信有合理的解释,”苏娜打断他,开始收拾东西,“谢谢您告诉我,但我真的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人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和失望,“我明白了。抱歉浪费您的时间。”

      苏娜几乎逃离了咖啡馆,内心撕裂般的痛苦。她刚刚拒绝了唯一可能理解她的人,唯一可能分享真相的人。但她不得不这样做——她害怕谳谲的报复,害怕更大的代价。

      那天晚上,她梦见瞽翁那没有特征的脸,梦见他在无数记忆和记录中穿梭,抹除、修改、重写。她惊醒时浑身冷汗,有一种被监视的强烈感觉。

      一周后,她在新闻上看到施耐德教授因“突发疾病”住院的消息。又过了几天,讣告发布了。

      苏娜参加了葬礼,站在人群最后面。当教授的棺材被 lowered 入土时,她注意到一个高瘦的身影站在远处的树下——没有清晰的面容,仿佛由阴影组成。

      她立刻认出了那是瞽翁。

      身影微微点头,然后融入阴影中消失不见。信息再明确不过:这是一个警告。

      苏娜感到刺骨的寒冷,不仅仅是因为恐惧,更是因为孤独。现在她确定自己永远不能与任何人分享这个秘密,否则会给他们带来灾难。

      回家的路上,雨又开始下了。苏娜没有加快脚步,反而让雨水淋湿自己,仿佛这能洗刷一些内心的痛苦。

      ——————

      第五年,苏娜的生活几乎完全与世隔绝。她搬到了城市另一个区域的小公寓,尽量避免与过去认识的人接触。她做着一份远程数据录入的工作,不需要与人交流,正好符合她现在的生活状态。

      然而,命运似乎还不满足于她已付出的代价。

      一个平常的周二下午,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自称是丽莎·格林,战争幸存者的后代,正在做一个家族史研究项目。

      “我找到一些信件,提到您父亲,”丽莎说,声音友好而真诚,“我知道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奇怪,但我想了解更多关于他的事情。我的祖父似乎与他有过交集。”

      苏娜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什么样的交集?”

      “我不太确定。信中的内容有些...模糊。但我祖父提到您父亲时用的是‘救星’这个词。说是在最黑暗的时刻,您父亲救了他和他的家人。”

      苏娜感到困惑。这不符合她知道的真相。“您确定说的是艾伦·米勒?我的父亲?”

      “相当确定。有全名和部队信息。听着,我知道这很突然,但我能请您喝咖啡吗?我想给您看看这些信件。”

      犹豫再三,苏娜同意了。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了解父亲可能做过的善事,平衡她知道的可怕真相。

      见面时,丽莎·格林是个三十出头的女性,有着温暖的微笑和真诚的眼睛。她带来的信件确实令人惊讶——它们描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艾伦·米勒,一个在暗中帮助受害者、冒着生命危险提供食物和药品的人。

      “看这日期,”丽莎指着一封信说,“1944年8月。我祖父说那时您父亲偷偷警告他们即将到来的围捕,救了至少十几个人的生命。”

      苏娜感到头晕目眩。这些描述与她发现的证据完全矛盾。难道她父亲有双重身份?或者这些信件是伪造的?

      “我能问问这些信件是怎么到您手中的吗?”苏娜试图保持冷静。

      “在我祖母的遗物中找到的。她去年去世,我们整理她的物品时发现了这个隐藏的盒子。”丽莎的表情变得若有所思,“奇怪的是,我祖母从未提起过这些。事实上,她很少谈论战争年代。”

      苏娜仔细检查信件。它们看起来真实,纸张陈旧,墨水褪色,写作风格符合那个时代。但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她之前没有发现任何证据?为什么所有记录都显示她父亲是罪犯而不是救星?

      除非...除非瞽翁的抹除不仅消除了罪行,还意外创造了一个空白,让人们用相反的叙述填充?或者这是谳谲设计的另一种折磨——给她希望的碎片,却永远无法确认真相?

      “您还好吗?”丽莎关心地问,“您看起来脸色苍白。”

      苏娜勉强笑了笑,“我很好。只是...从不知道父亲这些事。令人惊讶。”

      丽莎点头表示理解,“历史总是比我们想象的复杂,不是吗?人不是非黑即白的。即使是黑暗时代,也有光明的瞬间。”

      谈话结束后,苏娜带着信件复印件回家。那一整夜,她研究每一页,每一个词,寻找线索、矛盾、任何能告诉她真相的迹象。

      但什么都没有。信件似乎真实,叙述连贯一致。如果这是真的,意味着她父亲可能不是纯粹的恶魔,而是个复杂的人,既有善行也有恶举。

      但这个认知来得太晚了。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付出了代价,现在无法回头。即使她发现证据证明父亲实际上拯救过更多人 than he harmed,也无法改变交易的事实。

      最残酷的讽刺是:如果这些信件是真的,那么她的交易不仅抹除了父亲的罪行,也抹除了他的善举。她为了隐藏黑暗而消除了光明,最终留下的是一个空洞、平淡无奇的历史形象,而不是一个真实、复杂的人。

      苏娜崩溃了,多年来第一次允许自己痛哭失声。她不仅牺牲了自己的未来,还可能歪曲了历史,剥夺了父亲复杂的人性,无论是好是坏。

      ——————

      第六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苏娜几乎完全与世隔绝,只与必要的人进行最低限度的交流。她的生活变成了简单的例行公事:工作、吃饭、偶尔散步,然后是漫长的不眠之夜。

      一个下雪的夜晚,她散步时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那口古井所在的废弃教堂。铁链依然挂着,但看起来比记忆中更锈迹斑斑。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或许是因为这是唯一与她的秘密有关的地方,或许只是怀旧,或许她潜意识里希望找到解除交易的方法。

      令她惊讶的是,井口的铁链不见了,犹豫片刻后,她决定下去看看。

      通道比记忆中更狭窄、更危险。几次她差点滑倒,石壁湿滑,覆盖着黏液般的苔藓。到达底部后,她发现诡市依然存在,似乎...更明亮了。但许多摊位空着,行人稀少,仿佛这个地方正在慢慢散发出新的生机。

      一只蝴蝶飞到了她的面前,仿佛在指引着她,谳谲神秘的声音响起:“跟着蝴蝶走吧”

      她走向了诡市的中心,一个神秘的大殿,门轻易地开了。里面不是高科技办公室,大殿中央放着一个熟悉的水晶装置——瞽翁用来抹除她父亲历史的那个。

      装置前站着那个没有面孔的身影。

      “你回来了。”瞽翁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冰冷而空洞。

      “诡市...发生了什么?”苏娜问道,惊讶于自己的勇敢。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瞽翁转向她,尽管没有眼睛,但她能感觉到被审视。

      苏娜深吸一口气,“我父亲的抹除...这些年开始出现裂缝。有人注意到了不一致。”

      瞽翁微微点头,“大规模抹除从来不是完美的。总会有...漏洞。记忆有自己的生命力,历史有自己的重量。”

      “那么有可能...逆转吗?”苏娜问道,心跳加速。

      长时间的沉默,然后:“有可能。但代价会比原来更大。”

      “什么样的代价?”苏娜几乎不敢问。

      “你的过去和现在。所有记忆,所有身份,所有存在。你会成为一个空白,一个无人认识的幽灵,游荡在世界边缘,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苏娜感到一阵寒意。这个代价比之前的更可怕——不仅仅是放弃未来,而是放弃一切,包括她是谁的认知。

      “为什么更巨大?”

      “因为创造遗忘是一回事,但逆转它是另一回事。后者违背了某种基本规律。”瞽翁解释道,声音中几乎有一丝...同情?“而且你已经付出了部分代价,你的未来已经受损。要恢复原状需要更多。”

      苏娜看着水晶装置,内部开始浮现图像——她父亲的照片、文件、记忆场景,全都模糊不清,如同被水浸湿的墨水画。

      “如果我选择不逆转呢?”

      “那么裂缝会继续扩大。最终,更多人会注意到。质疑会变成调查,可能会部分恢复真相。但你的代价仍然有效——你永远不会从中受益,只会继续活在孤寂中。”

      苏娜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一个不可能的选择:完全消失,让历史可能自然恢复;或者保持现状,继续缓慢崩溃的生活。

      “我需要时间思考,”她最终说。

      瞽翁点头,“你只有一天的时间。这个地方... ... 存在 ... ...”

      返回地面后,苏娜看着飘落的雪花,感觉前所未有的迷茫。每个选择都导向某种形式的毁灭,没有救赎的可能。

      她走在雪中,没有方向,只是行走。经过报社旧办公楼,经过曾经的朋友居住的街区,经过她父亲纪念碑所在的公园。

      最终,她停在纪念碑前。雪花覆盖了雕像的肩膀,如同披上了白色的斗篷。石碑上的铭文部分被雪覆盖,只露出“慈善”和“英雄”几个词。

      苏娜突然明白了什么。这些词和其他词一样,只是标签,无法捕捉一个人的复杂性。通过试图保护父亲的名誉,她实际上剥夺了他的人性,将他简化为一个单维度的形象。

      而通过付出自己的未来,她也简化了自己,成为一个只有过去没有将来的人。

      黎明时分,苏娜做出了决定。

      她不会寻求逆转交易,也不会继续现状。她找到了第三条路——接受。

      接受她父亲的复杂性,接受自己错误的选择,接受生活的不可预测性。她将停止逃避,开始记录自己知道的一切,不是为了出版或证明,而是为了自己的救赎。

      她开始写作。日以继夜,记录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记忆,每一个发现的碎片。她不再关心这是否会被相信,是否会被阅读。重要的是说出真相,至少对自己。

      过程中,奇怪的事情开始发生。虽然她的外部生活没有立即改善,但内心的空虚感开始减轻。沉重的孤独依然存在,但不再令人窒息。

      她开始注意到小事情——咖啡的香气、阳光透过窗户的方式、陌生人的微笑。这些小小的快乐瞬间不会改变她的处境,但让她感到与世界的联系。

      一天下午,她正在公园长椅上写作,一位老妇人坐在她旁边。

      “很美的天气,不是吗?”妇人微笑着说。

      苏娜点头回应,然后注意到妇人的目光落在她的笔记本上。

      “写作是很好的治疗方式,”妇人说,“把痛苦留在纸上,让它在页面中呼吸,而不是在你内心。”

      苏娜惊讶地看着老妇人,“是的,正是这样。”

      她们聊了一会儿,无关紧要的事情,但苏娜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老妇人离开时,她说:“你知道,最黑暗的夜晚后总会有黎明。可能不是我们期待的黎明,但黎明总会到来。”

      苏娜看着妇人离开,感到一丝奇异的希望。或许她的未来不会像谳谲预言的那样完全黑暗。或许小幸福仍然是可能的,即使不是她曾经梦想的大幸福。

      那天晚上,她梦见了父亲。不是战争罪犯也不是英雄,只是一个复杂、困惑的人,像所有人一样,做出选择,面对后果。

      “我原谅你,”她在梦中对他说,“也请原谅我。”

      醒来时,枕头上还有泪水,但心中有了新的决心。

      苏娜继续写作,继续生活,日复一日。她开始小小的冒险——与咖啡师交谈,参加社区读书会,甚至开始写一些小的新闻报道投稿。

      大多数仍然没有结果。她的投稿被拒绝,社交尝试尴尬结束,生活依然艰难。但偶尔,很小概率地,会有成功的时刻——一篇小文章被接受,一次对话愉快结束,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让她感到纯粹的快乐。

      她学会了珍惜这些微小时刻,不再期待宏伟的幸福。

      七年后的某天,苏娜再次站在父亲纪念碑前。现在她能够以不同的方式看待它——不是作为谎言的象征,而是作为人类复杂性的证明。

      一个年轻女子走近她,“抱歉,您是苏娜·米勒吗?”

      苏娜紧张地点头。

      “我是历史系学生,”女子解释道,“我正在研究战争时期的复杂人物,偶然发现一些关于您父亲的...矛盾记录。我想知道是否能与您谈谈?”

      苏娜深吸一口气,预计着熟悉的恐惧感,但它没有来临。相反,她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

      “当然,”她微笑着说,“我很乐意交谈。但请理解,历史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人不是非黑即白的。”

      女子点头,“这正是我最感兴趣的。”

      她们沿着小路散步,苏娜分享了她知道的故事——好的、坏的、以及介于之间的。她没有声称知道全部真相,只是提供碎片,让听者自己拼凑。

      讲完后,年轻女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谢谢您分享这些。这...很有帮助。你知道,有时候接受不确定性比追求确定的叙述更需要勇气。”

      苏娜看着父亲雕像的脸,第一次感到某种平静。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可能永远无法拥有曾经梦想的未来。但在这个过程中,她找到了别的东西——不是幸福,而是接受;不是荣誉,而是完整;不是遗忘,而是与记忆和平共处。

      雪花又开始飘落,覆盖过去,净化现在,暂时模糊未来。苏娜继续站立,在寂静和落雪中,终于找到了继续前进的力量。

      代价已经付出,但生活,以它复杂、混乱的方式,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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