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龙与饿龙的神话终结指南》乱鸯

4、囚笼

　　星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禾穗家的。
　　脑中思维混乱无序，一边是生死未卜地同门，一边又是禾穗说的那些话。她浑浑噩噩地走在村子里的土路上，迷茫得像是初到此地的异乡旅者，找不到一丝熟悉的迹象。
　　村民们很快注意到她，但许是无人认出，又或许如今的她早已与此处格格不入，那些人只远远地看着，可即便不再是记忆中的反感与嫌恶，那一道道窥探意味极强的视线却依旧让星漪感到不适。
　　大概是冥冥中的牵绊，兜兜转转，她还是找到了曾经的家。
　　破洞的屋子像是被掏空的空壳，残败的篱笆院杂草丛生，星漪停驻良久，终是没敢再踏进那间屋子。她木着脸游魂般走到屋后，枯树下，三座坟的状况却比她预想中的要好，显然是有人定期过来打理过。
　　这个村子里，还有谁会对她们家抱有善意呢？除了禾穗，星漪想不出旁人，她眼底一热，心中感激万分。
　　星漪走上前，在每座坟前磕了三个头，最后却在奶奶坟前迟迟没有起身。不知过了多久，她哽咽出声：“奶奶，我该怎么办……”
　　祭奠结束，星漪便匆匆离开了。她深知自己不是那两个歹人的对手，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尽最快的速度赶回宗门。她得向师尊求援……也要向对方讨一个清楚明白。
　　一路奔波，她不敢停歇，所幸未再生波折。然而当宗派山门映入眼帘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咬牙直奔师尊居所。
　　“师尊！”星漪刚冲进师尊院内，识海便接到一声不急不缓地传音——后山。
　　星漪一滞，当即调转脚步。后山竹海苍翠，灵气丰盈，师尊平日最是喜欢在此处静修，她轻车熟路地寻到师尊的雅筑，窗棂垂落的薄纱随风微微浮动，如云若雾，隐约间，星漪好似已经看到师尊执书独坐的身影。
　　“师尊，弟子有急事禀报！”星漪停在院外，语气急切难掩。
　　“进来。”
　　星漪顾不上其他，一踏入雅筑便开口道：“我们路遇强敌……”
　　“遇袭？”师尊放下手中书卷，抬眼看她：“可有受伤？”
　　星漪一愣，随即便感到一道神识探入自己体内，一时竟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她的身体确实有些古怪，可此时更要紧的应当是其他同门才对：“弟子没事，但师姐她们——”
　　话没等说完，便又被师尊打断：“上前来，让为师仔细看看。”
　　“师尊……”
　　师尊无奈道：“为师知你心中焦急，方才已向掌门传音告知，此事掌门自会处理妥当，现在，可愿过来了？”
　　听到这话，星漪心里紧绷的弦才彻底松了，疲惫感随之上涌，使得她神色恹恹，见师尊招手，她眼眸微闪，行尸走肉般走到跟前蹲下，低头伏于师尊膝上。
　　记得刚被师尊带回宗门时，夜里时常噩梦惊醒，她便枕在师尊膝上入眠，那是她在奶奶去世后唯一能感受到心安的时刻。
　　“你这孩子，在外吃了苦头，知道委屈了？”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师尊的手将她肩头的散发撩于身后，动作一如既往透着怜惜，星漪眉眼低垂神情安逸，心却泛起细密的痛楚。
　　“我想奶奶了。”感觉到那只抚摸头发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星漪抬起头望向师尊：“师尊，弟子有一事至今不明白，为何奶奶会不明不白地溺水而亡？您神通广大，当年又亲自帮我安葬奶奶的尸骨，弟子斗胆，敢问师尊是否知道奶奶到底因何而亡？”
　　师尊目光垂落，静静凝视她的脸。
　　那双眼如幽潭枯井，星漪看不透，可箭已在弦，她只能恳求道：“师尊，我想知道真相。”
　　“知道了，又如何呢？”
　　平静的反问在耳边炸开，星漪眼瞳一颤，头脑霎时空白一片，甚至忘记如何言语，只能怔怔看着眼前的人。
　　“凡人一生不过弹指，你与道有缘，终将踏上仙途，这是宿命。”师尊重新拿起书卷，声音冷淡：“退下吧。”
　　星漪敏锐意识到师尊不愉，一股惶恐如冰冷的触须自下而上将她束缚，勒紧，令她难以开口继续追问下去。
　　星漪心似擂鼓，如坠深渊迷雾，慌乱却寻不得出路，最终，她开始在心中自问，许是误会呢？就像禾穗所说，临终前的胡话，又有几分可信？当真要为此质疑教养自己十年的师尊吗？
　　这般想着，心中的无措似有了归处，将那快要破土而出的疑虑与恐惧尽数埋回深处。她彻底偃旗息鼓，如同犯了错的孩子，不敢再滞留于此，起身告退。
　　一阵微风自耳后吹过，捎来一声似有若无的自语——
　　“是该清理了。”
　　星漪不由转头回望，见师尊敛眉将飘落桌案的竹叶随手拂去，神情莫辨。想起自己刚才惹师尊不快，她心中闷得难受，收回目光，离开雅筑。
　　之后的几天，星漪因着心中惦念流落在外的同门，时刻留意宗门内的动向，却一直没收到任何消息。其实她明白，只要去问师尊就好了，然而自那日之后，她便不敢再去见那人。
　　可一转眼，又到了取血的日子，星漪将自己关在房里一整日，直到深夜，终究还是按时前往师尊院落。
　　“师尊……弟子来了。”她站在院子里等了片刻，依旧没有回应，心中不由忐忑，莫非师尊还在生气？
　　星漪抿了抿唇，眼底掠过几分无措，踌躇良久，终是移步上前，抬手推门入内，见室内无一人，她心中却是莫名松了口气。
　　可每次取血从未有变故，这次却不见师尊，难道是师姐她们……这个猜测让星漪神情变得凝重，犹豫片刻，干脆决定留在室内等候师尊回来。
　　夜色寂静无声，月光自敞开的门扉洒落进来，室内的陈设隐没于阴影中，勾勒出暗淡的轮廓，空气中似弥留着些许师尊身上的冷香。
　　原本是星漪熟悉的味道，但不知为，今日她却嗅到了些许违和的气味。
　　好像是……臭味？星漪眼中闪过几分疑虑，追着那似有若无的味道行至一处书柜前，翻找一阵。
　　不知碰了什么，只听突然咔的一声脆响，书柜竟缓缓在星漪面前打开。那味道没了阻隔，恶臭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她捂住口鼻，盯着那入口，神色惊愕，眼底泛起一丝隐隐骇然。
　　眼前显然是不该触碰的秘密，可心中原本被强行压下的疑虑，却在此时再度冲牢笼，鬼使神差地，星漪这一次没有逃避，从储物袋里取出一颗夜明珠，一步步走进了那黑漆漆的洞口。
　　沿着台阶，向下，再向下，臭味越发浓烈刺鼻，她的心跳也愈发加快，直到走下最后一阶，星漪稳了稳神，抬眼看向眼前的密室，豁然入目的，是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
　　这是……谁？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看着那趴伏在地的女尸。
　　是谁？！
　　她死死盯着那尸体脑后那根簪发的桃枝。
　　是——
　　“禾……呜！”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不知是情绪太过激烈，还是被味道熏得实在反胃，星漪忍不住捂住嘴干呕。
　　夜明珠自手中掉落，眼中景象开始扭曲混沌，她似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冷，却汗如雨下。
　　星漪几次想要爬起却又跌了回去：“为什么……师尊……”
　　不解、惶恐、自责几乎将星漪撕裂，破碎的呢喃终是化作悲恸的呜咽，哽得喉间溢出了血腥气，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
　　月隐入云，不泄微光。
　　苏晚照归来的一瞬间便觉察异样，她脸上神色未变，来到敞开的房门前，盯着那被打开的暗室久久不语。
　　“师姐，你回来了。”
　　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男声，苏晚照不用回头，便知来人是自己那掌门师弟宇文乾。
　　宇文乾走到她身侧，皱眉问：“什么味道？”
　　苏晚照道：“尸体。”
　　“嗯？哪来的尸体？”
　　“前几日外出，顺路带了个凡人回来问几句话。”苏晚照神色平静，语气漠然：“之后便忘了这回事。”
　　“哦，许是饥渴而死，肉体凡胎便是如此脆弱，师姐不必介怀。”宇文乾随口宽慰一句便将这事一带而过，又问：“师姐此次外出处理黑白二煞，可还顺利？”
　　“已将黑煞诛灭，另一个行事诡谲莫测，被他逃了。”
　　“不愧是我宗月枢长老！”宇文乾笑着称赞，感慨道：“自三百年那场浩劫发生后，异宝、机缘频繁出现，如今活跃在外的虽是泛泛之辈，却也足以将整个修仙界搅的乌烟瘴气。”
　　“我听闻那两散修境界皆为金丹后期，那黑煞甚至已半步元婴，是以才如此猖狂，不过……”说到一半，他看向苏晚照，眼底浮起几分深思：“师姐以一敌二不仅不落下风，竞还能将黑煞一举诛杀，莫不是要突破了？看来那小丫头的血当真有用。”
　　“黑煞先前与璇儿有过交战，受了伤。”
　　“秦师侄的确是难得的好苗子，可惜了。”宇文乾遗憾地叹了一声，随后话锋一转：“不过资质上乘的苗子也跟那异宝似的，比起我们那时算不得多稀有了，师姐若是有意，再收几个便是。”
　　苏晚照偏头看他，问：“你特地前来，便是要与我说这些？”
　　宇文乾笑了一声，抬手将水墨折扇在胸前展开，缓慢轻摇：“我来只是想知会师姐，那小丫头一个时辰前匆匆离开宗门，依我看，你这只笼中小雀怕是要彻底飞走了。”
　　苏晚照不语，宇文乾无奈道：“我一早便提醒过你，要么将她彻底当作修炼资源，要么就彻底打消这念头。以她的情况，落到旁人手中早该被消耗殆尽了，哪还能让她活过十年？师姐这一时心软，将她一直置于似人非物的境地，她不仅不会念着你的好，恐怕还得恨上你，觉得你伪善做作，面目可憎。”
　　此时，恰逢流云散去，月光洒落苏晚照脸上，将那双娴静眉眼描摹得精致而冰冷。
　　良久，她缓缓开口：“她会回来的。”
　　“师姐心中有数就好。”宇文乾见状也不再多言，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明日被那黑白二煞打伤的弟子就回来了，听说柳师侄这次伤得不轻，还为寻你那笼中小雀，不顾伤势四处奔波，师姐若是需要，我这有颗伤药，给她用了吧。”
　　“不必。”苏晚照移步，迈入面前敞开的幽暗房门，淡淡道：“此次是她失职，当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