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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崩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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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夜轮转,不知几许。
站在一片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星漪静默许久,才缓缓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逃了。
在无法继续欺骗自己之后,她竟然……逃了。
一瞬间,自我厌恶几乎将她吞没。星漪咬紧牙关,细微地抽了一口气,想故作洒脱地笑出声来,可抽进肺里的空气却如同薄刃,由内而外切割着她的胸膛,锐利的痛楚让她连自嘲都做不到。
……是啊,做不到。对于一个无力的血奴来说,逃,拼命地逃,才是唯一能做到的最微薄可笑的反抗。
远处高耸的荒山漆黑一片,堆叠而起的裂石狰狞锐利,不见丝毫生机。星漪双目空洞无神,僵硬地迈着步子,仿佛一只断线的风筝,坠向眼前苍寂的死地。
“星漪!”
身后一声厉喝刺破死寂,星漪脚步微顿,转身望去,只见半空之上,冯靖冉率领几个内门高级弟子御剑而来。
“为何一声不吭地跑出来?莫非你想叛逃?!”
冯靖冉高声质问,星漪提不起解释的力气,只是麻木地仰头望着,声音轻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撕碎:“我不会跟你回去,除非你杀了我。”
此话一出,冯靖冉的脸色几乎狰狞,当即一跃而下,落地轻盈无痕,脚下飞剑如游鱼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最终飞入他手中,剑锋直指星漪:“混账!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冯师兄!别冲动!”一同前来的人见状,神色不由慌乱,有的上前拦住冯靖冉,有的转头劝说星:“星师妹,我们奉命前来带你回去,此地曾有灾祸降临不宜久留,有什么回去再说,月枢长老那般宠你,定不会责罚于你的,你也莫要让大家为难。”
“都闭嘴!有什么可说的!”冯靖冉一把甩开挡住自己的人:“此次历练师尊派三师妹专程保护她,结果为她战死!大师姐重伤归来还被责罚!可她呢?竟就这么一走了之!简直畜生!”
星漪双瞳一震:“三师姐……战死?”
冯靖冉怒目圆睁,双眼充血:“三师妹何等天骄,到头来为你这废物丧命!星漪,该死的分明是你!”
“哈……哈哈……”奇怪地,这次她居然真的笑了出来。
冯靖冉暴怒:“你笑什么?!”
星漪无力回答,很快,熟悉的眩晕感涌上来,她的身体也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她忍不住跪地捂嘴干呕,激烈地仿佛要将内脏扯碎呕出来,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过了一会,痉挛终于平息,她喘息着、颤抖着,气若游丝地开口:“你杀了我吧。”
“惺惺作态!”冯靖冉咬着牙:“你以为自己这条贱命还得起?”
星漪突然不顾一切地撕扯喉咙:“我知道我还不起!”
砰!砰!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啊!别再让我害死更多人了!!”
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带着血和泥,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骨头碎裂的细微声响淹没在歇斯底里的哭嚎里,带血的泥浆飞溅各处。
一时间,众人皆被骇住。
冯靖冉的剑锋在震惊中不由垂落几分,一抹复杂在眼底转瞬即逝,寒声道:“少在这装疯卖傻,你若当真心有愧疚,就跟我回……”
话还没等说完,脚下大地却隐隐开始颤动。
“发生什么事了?!”众人大骇,突然,有人指向那座漆黑的荒山高喊道:“快看那山!它好像在动!!”
地面震颤愈发强烈,山体倾斜,响如炸雷,巨石崩裂坠落,激起灰尘如海浪般扩散,再看头顶竟已是乌云密布,沉重得令人窒息。
“糟了!难道我等闯进来误触了什么禁制?!”冯靖冉冷汗直流,当即对众人大吼:“快逃!!”
不顾身旁地面骤然崩裂的缝隙,星漪摇晃着站起,垂着不断流血的手,仰头望着身后一片恍若末日的景象。
“星漪!!”
星漪转过头去,见冯靖冉正朝自己冲来,看着对方那只竭尽全力伸来的手,她暗淡地眼眸微颤,嘴角无力地扯起一抹释然的弧度。
“快走吧,二师兄。”
她轻声开口,喉咙却早就在之前的歇斯底里中几近失声,几丝破碎的音节尚未消散,翻滚的墨黑色尘暴巨浪般扑至,瞬间将她单薄的身影彻底吞没。
冯靖冉双目瞪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随即,便听到同门惊恐地大喊:“天雷!!天雷要来了!!!”
他下意识抬头,便见那几欲坠落的黑云已是雷光暗涌,沉闷的雷声藏在山石崩塌的巨响中,震彻心神,冯靖冉的头皮顿时一炸,当即在本能的驱使下带领众人以最快的速度御剑飞离。
但留给他们逃命的时间终究太短,漆黑的云层被洞穿,雷光凝聚成毁灭的洪流,自天穹倾泻而下,将那座崩塌的荒山顷刻笼罩。
纵使众人已拼尽全力撤离,却还是被那雷霆余波所及,撕裂般的剧痛过后是全然的麻痹,冯靖冉全身灵力溃散,如同断翅的鸟儿从高空直坠而下。
恍惚间,他似乎在那雷暴的中心看到了一头巨兽的身影,它昂首向天,背后双翼舒展,在那刺眼的雷光中投下遮天蔽日的阴影。
这等规模的天雷冯靖冉从未见过,那巨兽的轮廓更是让他骇然,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他脑海中只余一个疑问——这雷……究竟是天劫,还是天谴?
不知过了多久,冯靖冉从剧痛中苏醒,发现自己与同门被埋在碎石下,虽然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但好在无人丧命。众人气氛沉重,只稍作休整,便动身赶回宗门。
冯靖冉不敢耽搁,拖着狼狈之躯面见师尊,把所见一切尽数禀告,抬眼便见对方神色冷凝,似是陷入了沉思。
想起星漪最后的模样,冯靖冉不自觉将双拳握得咯咯作响,突然,他扑通一声在苏晚照面前屈膝跪下,垂下脑袋:“弟子无能,未能将……小师妹的尸身带回来。”
“无妨。”
苏晚照的声音轻描淡写,却冷得冯靖冉一震,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面前的人:“师尊……?”
“她不会死。”
“这怎么可能!”冯靖冉激动地站了起来:“师尊未曾亲眼看到那天雷究竟是何等威力!她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苏晚照却已不再多说,只道:“退下。”
冯靖冉咬紧牙关,只能顺从退去。他脑中思绪乱作一团,始终想不通师尊那般反应到底为何。
是不肯接受星漪已死的事实么?还是真有把握认为星漪没事?可如果在那种情况下星漪都死不了,历练之时,师尊又为何要派三师妹随行保护?因此而受罚的大师姐呢?又算什么?
不知不觉间,他已来到思过崖。此处专为惩罚触犯戒律的弟子所设,崖间烈风如刀剔骨,即便是修行之人也难以忍受,更何况大师姐还身受重伤。
看着四处尽是烈风长年累月刮过留下的痕迹,冯靖冉在心中直道师尊狠心,手中捏着疗伤的丹药,顶着烈风步入其间寻人,许久,终于找到了柳若茵。
见那人斜靠在崖壁下坐着,脑袋低垂,整个人死气沉沉。
冯靖冉连忙上前:“大师姐?”
柳若茵闻声缓缓抬头,她双目紧闭,眼睑处两道血痕蔓延而下,整张脸上血泪痕迹斑驳交织,令人触目惊心。
“你的眼睛?!”冯靖冉被她的模样震惊:“你回来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柳若茵迟疑片刻,才辨别出来者何人:“是你啊……”
只道了这么一句,她便再次垂下头,冯靖冉这才注意到,柳若茵手里握着一只祥云剑穗。他心中难过,不由开口劝道:“大师姐,逝者已矣。”
柳若茵摩挲着剑穗的手指停了下来,喃喃道:“如果我没有送她这枚剑穗,以她的性子,定会抗争师命,如果不是我自作聪明,或许师尊会准了她不必随行,是我偏要多此一举,是我……害了她。”
“大师姐!万不可这么想,这不是你的错!都是那个……是……”冯靖冉咬着牙,几次想说出星漪的名字,可想起对方崩溃的模样,却又怎么都说不出来。
柳若茵静默片刻,问道:“小师妹……平安归来了吗?”
冯靖冉皱紧眉头,看着此时的柳若茵,难以将星漪已死的猜测告诉她。终是别开脸,闷声道:“还没有。”
“……我需在此地思过十年,不得离开,外面危险,不能放任她流落在外,师弟,如今只能靠你,尽快将她带回来。”
“大师姐,我知道,你放心。”冯靖冉喉头一哽,不忍再看,只将手中的疗伤丹药塞进她手中,道了句珍重,便转身离开了。
脚步声渐远,柳若茵垂下手,药瓶自她摊开的手掌滚落,被强劲的烈风不知刮去了何处。
……真是虚伪,分明不想管的,却还是习惯性地伪装成大师姐的模样么?
心中一道声音响起,讥讽的锋刃却是刺向她自己。
柳若茵想起当日回宗门复命,她跪在师尊面前,自求前往思过崖禁闭十年。
师尊看着她静默良久,只叹:“几个弟子中,唯有你与我最是相像。”
当时的她心如死灰,此次历练她作为领队,却让后辈遇险负伤战死,甚至还弄丢了师尊最为看重的小师妹。柳若茵本以为自己必将迎来师尊的震怒,却没想到对方说出这种话。
可她已经太累了,是以那时她只是沉默,并在心中对此嗤之以鼻。
自己怎配与师尊相提并论呢?
作为月枢长老的首徒,柳若茵应是师弟妹眼中的榜样。可说到底,她只是个庸才,不过靠着几分揣度人心的小聪明,强撑着虚假的体面,背地里的狼狈和窘迫,只有她自己知道。
正因没有恃才傲物的资格,所以她才是那么的、那么的羡慕秦璇……
烈风呼啸,似是哭嚎,连绵不绝。
恍惚间,似是有谁唤了一声大师姐。柳若茵睁开眼,许久不曾分开的眼皮撕裂粘连的血痂,却不见飒爽执剑的身影,只有一片模糊的血色。
血淌过干涸的泪痕,砸在她手里残破的剑穗上。
是啊,她那肆意的骄阳,已经不会再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