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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要约 ...

  •   仲夏的黎明渐存着昨夜的蓝,明净的曦光映亮远方的天。白日尚未醒。亚当·拉纳睡得正酣时,被人摇醒。

      “快醒醒……儿子疯了!”妻子悄声言说焦急。

      亚当被妻子领进厨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惊掉下巴。

      炉灶前,自家儿子挽起头发,穿了围裙,正举长勺搅着一锅沸腾的燕麦粥。而在一旁的灶台上,餐盘里整齐地摆好了厚切面包和热咖啡。

      亚当不悦:

      “瑞希,大清早的你搞什么名堂?”

      瑞希回头和善地一笑,说:

      “爸,妈,本来想做好之后再叫你们起床用餐的。”

      关好炉灶后,挂好围裙,盛出新沸的燕麦粥,与餐盘一起呈上餐桌。瑞希迎道:

      “请坐吧。”

      妻子先入座,尝过那粥后,说:“确实不错。”

      亚当迟迟不敢落座。

      瑞希一边喝粥,一边平静地说:

      “爸,之前真的很对不起您。明明您是着急给我开药,被马车撞断了腿才失业的,我却不仅不好好吃药,还对您出言不逊。”

      亚当狐疑:“你小子又吃错什么药了?”

      瑞希叹道:

      “我只是觉得,不是咱们家的问题,就没必要由咱们家来承担后果。”

      又同父母相视过,安抚一般说道:

      “爸,妈,你们放心,一切都会变好的。”

      吃完早餐,收拾好了餐盘后,回屋取来书包,背上就走。

      “你要去哪?!”亚当在他身后追喊。

      “上学——”

      “去这么早?”

      已经走远了的瑞希回过头,盈盈地笑:

      “我去备课——”

      亚当看着那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后,急忙回屋喊来妻子,催促道:

      “你快去他屋里看看!是不是有吃剩的老鼠药?”

      .

      瑞希是第一个到校的学生,也是在老师提问时,第一个举手的学生。

      侃侃而谈:

      “神说,要以伤还伤,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所以,惩罚是对恶行的对等回应,以恶制恶符合自然正义观。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讲……”

      课堂进行至中途,一伙学生姗姗来迟,大摇大摆地进了教室。为首的见了瑞希,怨怒:

      “我们去你家等你半天都不见人,原来你真来上学了啊?”

      瑞希举手:

      “老师,他们都迟到了,按照校规,应该把他们赶出去罚站。”

      立刻激起了这伙人的不满,纷纷:

      “不是,你——”“你搞什么啊?”“大义灭亲?!”……

      有人不管不顾,直接落座。

      学生们闻声,皆看向这群人。

      有些事,不提,尚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经提出,便必须落得个或是或非的说法。

      讲台上的教师咳声示意安静,教鞭敲黑板“梆梆”,把那几位还站着的,和已经坐下的迟到学生,都赶了出去。一伙人临走前,怨声载道——怨的都是瑞希。

      课堂纪律恢复。提问起下一个问题。

      瑞希举起手:

      “我知道,我来答——”

      .

      午后,放学时刻。来来往往的中学生间,突兀静立一位身着羊毛大衣的贵态青年,绿眼凝望守候。

      等瑞希走出校门时,他眼睛亮起来,纵使被其径直忽视,也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两人维持着微妙的沉默,从嬉笑的学生之间,走上熙攘的街头,又向人迹罕至处进发。一人领头,一人跟随,如影随形,至林中,四下无人,皆站定。

      瑞希回身直接甩了随行人一巴掌,愠怒:

      “现在一看见你这张脸我就恶心。”

      魔鬼笑,面皮上泛起动情的绯红。

      瑞希斜睨他一眼,嫌弃:

      “你真是无可救药。”

      夕光中的橡树林,在澄明的蓝白色天幕下,枝枝叶叶切光碎影。风起时,像浮光涌金的绿色海洋。瑞希手握梅尔茨送他的加装了罗盘的金怀表,在这极易迷踪失路的树林里,熟悉得如同回了家。

      他走在前头,一路指指这点点那,如数家珍:

      “等到了秋天,这的橡子好吃得你愿意和松鼠抢。不过现在出野兔。你逮住一只后先别急,先放了它,跟着它走能找到整个兔子窝……”

      对梅尔茨敞开了自己的生活。

      梅尔茨也毫无保留:

      “约翰先生有疑心病。安卡每个月都去酒馆找人谈心……两年来,一共肃清了163.5只蛀虫……厨师长养了一只波斯猫,眼睛的颜色总让我想起你……”

      梅尔茨不认识这的路,瑞希走的方向就是路。专一地跟在路后。

      “到了,”瑞希合上怀表,站定,指着一棵茂密得寻常的橡树说:

      “我当初就该在这一箭扎死你。”

      梅尔茨感慨:

      “瑞希,你的方向感真的很强。如果我是被你追杀的猎物,恐怕难逃一死……”

      “滚,别占我便宜。”

      瑞希放下了书包。两人相对而立。

      问梅尔茨:

      “我给你的药,你吃了吗?”

      “嗯。”

      瑞希笑:

      “放心,我吃过,药效非常好,你一点感觉都不会有的。”

      从书包里取出绷带包缠自己的双拳和小臂,边说:

      “对不起了,梅尔茨,但你总归是欠我这一回。”

      梅尔茨乖顺地站好。

      瑞希缠好绷带后,紧了紧拳。正对着这张像等候领教的好学生一般乖模乖样的脸,竟一时下不去手。

      梅尔茨笑。

      瑞希气不打一处来,当即给了梅尔茨的小腹一拳。

      开了这个口,便再无顾忌。两年来在夜里流的不甘泪、无处发泄的怒火和举刀都不知何处向的恨意,皆化作狠厉的拳脚相加,完完整整毫无保留地打在了可爱却更可恨的魔鬼的身躯上。

      避开了脸,除此之外,全军覆没。

      最后,瑞希出手在梅尔茨脖颈上掐出手掌大的淤痕。

      而后往草地上四肢大张地一躺,爽爽快快地大喊一声:

      “两清了!!!”

      又被梅尔茨抱进在草地上铺好的羊毛大衣里。

      瑞希正舒舒服服地躺着,身后却悄无声息得瘆人。他一回头,正对上梅尔茨凝望的眼。梅尔茨对他微笑,脸以下,肌肤上密布的淤伤煞人双目。瑞希问他:

      “你不上药?”

      梅尔茨摇头。

      “也对,”瑞希说,“反正你也没什么感觉。”

      瑞希翻了个身,却挨了身底大衣内兜一硌。他伸手一掏,愣住了。

      兜里装的是瑞希叮嘱梅尔茨提前服用的,却完好未被拆封的一整瓶止痛药水。

      “你——”下意识坐直了身,看向梅尔茨。

      却见他侧眸迎上自己的目光,身子斑驳着淤青淤紫,仍白净的脸上浮现耐人寻味的微笑。

      “你……哈哈哈……”

      夕光照映中,瑞希脸泛红大笑,捧着腹的身子乐颤颤,乐声铃铛似的摇响道:

      “咱俩……哈哈哈……咱俩真是‘无药可救’!”

      被瑞希抗拒的药,也被梅尔茨抗拒着。两年间未曾见面,却如知己一般,都心照不宣地用清醒逼问苦痛。

      瑞希把那瓶药甩泼个了干净,泼向半空的药水被阳光照得如同金子熠熠。为人而生的药,洒进大地,只麻痹了草木。

      连空瓶也被瑞希扔了。

      瑞希转头却说:

      “但你居然敢对我撒谎。”

      梅尔茨低下了头:

      “对不起……”

      “哼,得亏我早有准备。”瑞希从衣兜翻出一张写了字的羊皮纸,和一只羽毛笔。他说:

      “刚才那就是你这辈子对我撒的最后一个谎。”

      羊皮纸被瑞希捏在手里,透了阳光,两处空缺,分别写着“债权人”和“债务人”,等待填写。

      他将羊皮纸递给梅尔茨,说:“挨一顿揍,清算的只是以前,但还有以后——”

      写满了“权力”,而不见丝毫“权利”的一纸契约:

      "1.债务人不应当对债权人撒谎。

      2.债务人应当绝对服从于债权人。

      3.债务人不得再同其他任何人建立同本契约相似的法律关系,但债权人可以与其他任何人自由建立法律关系。

      4.对于债权人的要求,债务人应当尽全力满足。若实在无法满足,应当向债权人寻求谅解,并表达歉意。

      5.以上内容在契约有效期内有效,且该契约内容相比于债务人的一切任何其他义务内容,优先执行。

      6.该契约有效期为自签订之日起20年。

      债权人:______;债务人:______"

      梅尔茨捏着这纸契约,从头读过,条文皆被心应允,除了——视线在第三条的最后四个字上滞凝许久。“法律关系”,岂不是也包括“婚姻关系”?他低头读着,仿佛是先前挨过的打才被迟钝的皮肤感知,而有些弓身蜷缩。

      “怎么,不敢签吗?”瑞希在一旁调笑,“我可是还受你的毒血压迫,怕不是要受罪终身,这契约才二十年——”

      梅尔茨答的却是:

      “瑞希,你理想中的恋人是什么样的?”

      “啊?”被问得猝不及防,磕绊道:“呃……听话?听话……听,呃……”终于泄了气,反而埋怨:“你问我这个干嘛?你自己呢?”

      “我不需要恋人,”梅尔茨从契约前抬眼,温和地笑,“我已经是你的债务人了。”

      “算你识相。”

      而当那张羊皮纸再次遮上眼后,梅尔茨敛了温和,也敛了生气一般,提笔在字里行间添上:

      “7.债务人永远忠诚于债权人,永不背叛。

      8.债务人的财产、身心、尊严,以及生命,皆归债权人所有,任其占有、使用、支配、处分。

      9.债务人自愿遵守以上契约内容,且期限为永久。”

      瑞希见梅尔茨在薄薄一张羊皮纸上写了半天,迟迟不停笔,好奇地凑上前,惊道:

      “你会不会签契约呀?哪有你这么签名的?”

      羊皮纸上,每一处提及“债务人”的字旁,都被签下“梅尔茨·拉纳”,笔锋凌厉,像被刀刻过一般。

      梅尔茨笑,仰面求教。尽管两年来,他在阿卡西签过的契约数不胜数,且大多数时候,是作为权利人或权力人。

      瑞希捧着这纸契约,边读边感叹:

      “就算是我,也觉得你有点夸张了。”

      梅尔茨平声解释:

      “瑞希,新添内容源自契者六诫——是每一只魔鬼在签署每一份契约时都该严格遵守的戒律。”

      “原来是这样吗。”瑞希若有所思状,在满纸“梅尔茨·拉纳”的夹缝中,签下了唯一的一个“瑞希·拉纳”。

      梅尔茨的猴尾攀上瑞希刚停笔的手,轻轻牵拉着它,化为了兽形的魔鬼翘着小鹿身子,尽管仍伤痕累累,邀请道:

      “瑞希,要一起去看看风景吗?我载着你……”

      而另一人,欣然应允,跨骑上鹿,上了路。同身下兽的伤痕一样赫然可见的,是他不再收敛的恶劣本性。由看似跪着地,实则更纵容的一方的源源不断的喂养,越发欲壑难填。

      拥有了“债务人”的他,还能忍受得了世俗标准之下号召平等的“恋人”关系吗?责任、义务……权力、权利……绝对不平等的一纸契约,极致的梅尔茨·拉纳和极致的瑞希·拉纳。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的,曾经那一场相遇。但总归,算是个奇迹。

      小鹿行得稳,鹿上人一把叶扇在手,悠然自得。迎着走风,他们聊着:

      “教堂的花窗被改得很丑……新来的牧师是个两面派……领救济食物的人里,有个流浪汉,看着好像皮埃尔。”

      梅尔茨说:

      “他越狱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把他再送进去?”

      “我打算……肃清蛀虫。”

      “哈哈哈哈……弑父吗?”猴尾攀绕上瑞希的小臂,又被他一把拍掉:

      “别贴过来,热死了。”

      梅尔茨说:

      “是的。我打算弑父。”

      “古有宙斯弑克洛诺斯,奥丁弑伊米尔,俄狄浦斯弑拉伊俄斯,今有梅尔茨弑皮埃尔……”瑞希笑着说,“梅尔茨同学,你这是要动用私刑,以贯彻你的实体正义吗?”

      梅尔茨的嗓音沉静,末尾上扬的语调却暗生蛊惑:

      “瑞希,你想和我一起肃清蛀虫吗?”

      “你们魔鬼找人杀的理由真高级。”

      “皮埃尔在狱期间多次殴打其他犯人,曾因一次针对狱警的严重的故意伤害犯罪,而获得再十年的加刑。多名狱友不堪其扰,要求调换监室……”

      瑞希听得津津有味。

      “……所以,无论他在哪,都会有人受到不公的伤害。”梅尔茨总结。

      瑞希问:

      “你确定要直接跳过‘标准答案’——联系警察再把他送进去?”

      梅尔茨答:

      “那是标准答案,而不是我的答案,无论曾经或现在,都不是。”

      又回头看向瑞希,温柔而笃定:

      “我相信它也不是你的答案。”

      瑞希笑眼眯起,手中扇摇的叶扇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说话间,语调同眼尾一齐恣意地上扬:

      “唔——那我得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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