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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恶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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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梅尔茨,被戳醒。蜷躺进一地脏湿的乱草之间,他颓然而无辜,那被他思念了一整夜的人,正跪坐他身侧,胳膊就支在他的身旁,笑道:
“你别死我家后院里,不清不楚的。”
梅尔茨隐下欣喜,用劲蹭红了自己的眼圈,更憔悴。
瑞希一把拉起他:
“走,和我去上学——”
跟在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的瑞希后面,一身昂贵大衣沾满土渣和草叶,面上挂着剐蹭伤和黑眼圈,像缕飘摇的孤魂。
就这么见了人。
“这是我朋友,这些也是我朋友。梅尔茨,介绍一下自己吧。”
梅尔茨翩翩有礼:
“您们好,我的名字是梅尔茨·拉纳。”
“等等,你叫什么?!”“他叫什么?”“你是瑞希的亲戚?”同时响起。
瑞希又惊又喜:
“你什么时候改的姓啊?”
“就在两年前,离开这后的第十三天的早上。”
瑞希仍震惊时,一帮人已经围住了梅尔茨。
“兄弟,你长得挺有特点。”
“你是流浪汉吗?哈哈哈哈!”
“怎么瑞希从来没提起有你这个亲戚?”
梅尔茨一一应对,并报之以昂贵的见面礼。众人欢欣。瑞希在远处静立,看向他的眼神带了深意。
梅尔茨回之以笑,心却已沉至谷底:
自己对瑞希,已经不那么特殊了。
他仍记得,瑞希有洁癖。如果真的认定了是自己,绝不会这么大剌剌地让他见人,而是像曾经那样,在只有他们二人的地方,互称“唯一”。
这是一种肤浅的回应,或许出于礼貌。
太阳光真的太碍事。
果然,就在当天放学回家后,瑞希在自家门前下了逐客令:
“好了,这回你也看到我的日常有多无趣了。你应该也不想继续失望吧。”
梅尔茨解释:
“我并没有失望,能参与进你的生活,我很荣幸。”
却徒劳。
“你说这话也就能骗骗没长脑子的人。”
梅尔茨试图挽留:
“我可以进屋吗?我有很多事想与你讲,听你说……”
瑞希打断:
“你早晚都要再走吧?搞这么不清不楚的干嘛?”
“不,求你——就当是最后的告别,可以吗?”梅尔茨已经再想不起习得的谈判技巧,只剩纯粹的一颗心在哀求:
“求你了——瑞希,我们还没好好叙叙旧……求你……和我说说话吧,我什么都愿意做——”
梅尔茨急出了泪,一双眼圈更红。低声下气,卑躬屈膝,尽管他早就过上了绝大多数人都仰望的好日子。
他欲伸手挽留,却因未得到许可,而禁锢自己在一个礼貌的距离之外,但又不愿就此离去,像认了主的狗,就算被一次次地踹开,仍会摇起期待的尾巴跟上来。
这份关系从来都不平等。
但又微妙地平等。
像一高一低的同一对手铐,禁锢着梅尔茨,也禁锢着瑞希。
“叙叙旧”……割开了瑞希心中最柔软处。恐怕他对那段日子的熟悉和思念,不比梅尔茨差。
瑞希面色漠然地开了房门,对梅尔茨说:
“进来吧。”
梅尔茨难掩受宠若惊,小心而悄然地跟在瑞希身后,生怕哪下没呼吸对令他出言反悔。
瑞希对父母说:
“他是我朋友,坐一会就走。”
梅尔茨恭恭敬敬、人畜无害地问好。
进入瑞希的卧室后,魔鬼如履薄冰,因虔诚而不敢打破此地圣洁的乱,伏低做小。终于得了主的许可后,坐上窄床沿。
沉默着。
瑞希往椅子里一靠,架起腿,笑道:
“是你为了进来要死要活的,怎么真进来之后又跟个哑巴一样?你不是会说人话吗?”
梅尔茨不敢语,唯恐惊扰天上人被驱逐出门。欲说的话,都含在绵绵不袭人的目光中。
因是绝对的仰视。
瑞希起身,走至梅尔茨身前,捧起那张脸仔细观察起来,说:
“没怎么变嘛,还和以前一样。”
仰望着人的绿蜥蜴眼躲躲闪闪,颤颤巍巍。
瑞希伸出手比了比梅尔茨的身高:
“但你真的长了好多啊。”
梅尔茨裹着白手套的手不安分地掐捏着自己。
瑞希拎起那只手,晃荡间问:
“你不能两年来都戴着这个吧?”
“工作需要……容易脏。”
瑞希无所谓:
“脏了就再洗呗。”轻飘飘地松开,使那只手坠空。
又坐回远处的椅子里,远得疏离。
“所以,你这次怎么回来了?”瑞希问,“忆苦思甜来了?”
“皮埃尔越狱了……我回来处理这件事。”
瑞希笑:
“原来不是为了我。”
“不--其实是为了你,”梅尔茨急声,“‘处理事件’只是为此而生的借口,我此行回来就是为了找你。”
一打就招。
瑞希叹道: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的生活很无趣,但是我的一切都在这。况且,你我的关系,早在两年前就结束了。”
不不不不不不——梅尔茨内心哀哭:
可你也是我的一切啊?
那一帮庸人能懂你什么?明明是我——只有我——才最懂你啊?你的未来应该是碧海蓝天,而不是烂在烟酒堆的臭味里……
梅尔茨从大衣兜里翻出安卡的熏香瓶。霎时间,回忆的苦涩味萦绕房间。
“我不可能接受你的礼物的。”瑞希说。
“瑞希,你还记得这个气味吗?”乞求一般,“就在两年前,说不定谁让你闻过这个味道……你还记得吗?”
“这种事怎么可能记得清。”
“仔细想想说不定就记起来了,这个味道和背后的人,还有你们经历的事,你再仔细想想……”
瑞希被央求得不耐烦:
“啧,这不就是橙叶味吗,有什么特殊的?”
梅尔茨反驳:
“不,这不是一般的香薰,这是被处理过的——”
忽而急迫起来:
“他当初绝对找过你——安卡·乌列尔,他私下和你说了什么?”又悲又怒。“是不是他欺负你,强迫你离开我?告诉我吧,瑞希——”
梅尔茨越发激动,愤红颤抖的眼,和失去血色的苍白的脸,都被含恨的泪水煎透。这位享誉阿卡西,为众魔鬼带去救赎的“牧师”,此刻在一介人类面前,丑态尽出。
瑞希嫌恶:
“你再这样,我必须请你出去了。”
梅尔茨却猛地抓上他的胳膊,哀声哀气,胡言乱语:
“瑞希——都有谁逼过你?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请告诉我吧,我已经能解决他们了!求求你了……我从来没忘记过你,请别离开我好吗?”
真是越界。
“疼!你给我松手!”瑞希发狠推开梅尔茨。
被斥责的梅尔茨局促得像个孩子,不知何处安放招嫌的双手:
“对不起,瑞希,真的很对不起……让我看看,有没有伤到你?我带着药……”
瑞希掀起衣袖,白皙的小臂上一片微青。
梅尔茨连声道歉,得了许可后,手忙脚乱、毕恭毕敬地为瑞希涂膏。
空气里的苦涩味郁浓。
梅尔茨单膝跪在瑞希身前,捏着那一节小臂,埋着头极为小心地为伤患处轻抹上药。明明贴得如此近,却感受不到他呼出的鼻息——如此小心,以至屏息。
纵使是瑞希,也于心不忍。
瑞希说:
“你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毛病。”
可梅尔茨,竟比瑞希还难忍其痛,痛苦的模样像一名悲悯的牧师。
瑞希忍不住说下去:
“我不知道一切怎么就变成今天这样了。好像就从你走之后开始……稍微的刮伤都痛得要死。医院一点用也没有,什么破药,第一次吃就睡了三天三夜……”
进而坦白一切:
“……真的好恨啊,可是根本不知道该恨谁?”
梅尔茨抚过那一片被药膏覆盖的患处,仰面看向瑞希,在浸透苦涩味的空气里,发誓:
“没关系的,瑞希,你可以和我回阿卡西去,那里有先进的医疗,甚至能做换心手术……我们可以住在有喷泉的庄园里,一切布设都按你的想法来。我会照顾你一辈子,无论生老病死……”
声音透着将自己的一切尽数献上的虔诚和笃信。
苦涩愈浓。
瑞希轻轻地笑:
“小蛇,你把我当什么了?任人豢养的金丝雀吗?”
梅尔茨语无伦次地:
“不……如果你不喜欢,我……”
苦涩愈浓。
瑞希轻抚过跪地的梅尔茨那发着汗的额前黑发,哀叹:
“所以我们……”
倒?十——字双。瞳?
瑞希一恍神:
“呃……所以……”
伴“香”——生,也随、香?死……的¥%记@#忆*¥……
瑞希困惑道:
“……所以我们必须分开?”
梅尔茨急切地攀上来:
“瑞希,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你先别凑上来!”
破土而出崭新的旧回忆。脖颈处尖锐地空痛。
瑞希捂住脖子,看向梅尔茨的一双蓝眼睛里,满含诧异:
“竟然是你……”
“瑞希?”
愤然挥出一拳正中梅尔茨贴近的脸,使他踉跄几近摔倒。
瑞希握拳的手颤抖,声音强抑愤恨:
“原来是你害我得了这种怪病?!”
梅尔茨却欣喜:
“瑞希,你想起来了吗?”
“你他妈……”
瑞希把梅尔茨扑倒在地板上,身子撞出“咚”的巨响,头磕上桌角痛极也顾不得,一把掐住梅尔茨的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怒声控诉:
“你这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你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是受虐狂吗?!你他妈真的让我恶心!”
一切皆因,不洁的、魔鬼的血,在人类的体内暗中偷生。
梅尔茨被掐得面色涨红,双目涣散,空气从微张的口只出不进,但他——双眉舒展,眼睑弯弯,嘴角翘起愉悦的弧——因得偿所愿,止不住笑。
这世间,恐怕再也没有比恨更浓烈、炽热、忠诚专一的感情了吧?
瑞希看愣,被恶心得鄙夷唾弃:
“你真是个令人作呕的受虐狂……”
“瑞希,你们两个是在屋里打起来了吗?”父亲敲门询问。
“没事,刚才有东西掉了——”瑞希用冷静的声音回应,“别担心,我们只是——在……叙旧。”
父亲叮嘱:
“别闹太过分了。”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
梅尔茨被掐得脸色发绀,意识恍惚,仍下意识将脸贴上瑞希的胳膊。瑞希掐紧不松手,直到梅尔茨彻底昏厥。不知何时出现的猴尾,滑落瑞希的身子。
再三确认后,他才放开那截绀色的脖颈,站起身气喘吁吁,俯视这具最爱的人的“尸体”。
向外走出了几步,猝然瘫跪在地,泄失全部力气,徒剩软弱的胳膊仍支着身体,眼泪根本止不住地落地。
他恨惨了梅尔茨,又爱极了梅尔茨。
最恨与最爱,皆是同一人。
瑞希嚎啕大哭状,却静默如死寂。他咬紧牙关,无声而嘶声力竭地嚎叫,怕惊扰父母,也怕惊醒失去知觉的梅尔茨。身子因啜泣一下一下地缩颤,死死捂住嘴的手沾满落泪。
原来自始至终都没逃出魔鬼的圈套。
瑞希抱紧自己,又出手在胳膊上掐出一道道青紫。这是如今他保持清醒的方式——习自不知从何时开始。
他漠然凝望那具离成为尸体只差一步之遥的躯体,像目睹着已经被葬送的未来。
总还记得那最美好的日子……在什么时候?大自然就是他的游乐场,孩童无忧无虑不知疲倦为何物。采果、抓鱼、偷虾,宰掉一切不顺眼的东西……多么自由自在,简单而纯粹的日子,甚至多余修饰。
而后,被富心机的蛇盯上。引诱他堕落,却道着一声声“请”。一步步远离了人群和常理,等回过神来,品尝过鲜血味道的他,再难回归纯粹。
不……
梅尔茨是理由,但不是借口。他们臭味相投。少了彼此,谁的人生都不会再起波澜。
如果没遇见瑞希,梅尔茨会死在红房子里,悄无声息。如果没遇见梅尔茨,瑞希会沦落合群地平庸,孤掌难鸣。
一双恶藤因缠绕上彼此,互相汲着血,而结出扭曲肿胀的果。断绝这恶果继续膨胀——拯救受困的未来的机会,就在此刻。
瑞希爬起身,从桌上拿起锋利的拆信刀。右侧跳动的背德心脏就在眼前。高高举起刀,却迟疑:
但,这样只会让这家伙爽吧?哪怕结果是死。
真的好恶心……
梅尔茨的面容安宁而幸福,像是正梦着天堂。
瑞希自惭形秽。梅尔茨的爱令瑞希自惭形秽。
同样是受苦,总有人能从苦痛的烂泥里长出爱的花。
明知梅尔茨不会怪罪自己,更令瑞希自惭形秽。
焦虑地先割伤了自己,以寻回冷静。倚靠那丁点的冷静,他解开了梅尔茨的衬衫扣子,袒露魔鬼的右胸。
高高举起刀——
……
梅尔茨以为自己会就此升往天堂。——只要是被瑞希经手,目的地一定是天堂。
他撑开沉重的眼皮,一丝气息在体内细若游丝,心脏沉闷地跳动着。灰色的天花板显示,他仍躺在瑞希的卧室里。
顶着晕眩撑坐起,他在一旁映人的立镜中看清了自己此刻的样子——
披着黑大衣,上身的衬衫已被褪去,苍白的肌肤上,右胸刻着血淋淋的“R.L”,笔锋狠厉,渗出的血一路淌至小腹下。
“R.L”,——“瑞希·拉纳”,像个示明的烙印。
他急忙去寻名字的主人,而后在房间的阴暗角落望见:
一片阴影之中,瑞希侧坐在椅子里,高架着腿,举读一本《浮士德》,傲然冷漠得像个魔鬼。
他从书页前抬眼,向梅尔茨投去无悲无喜的视线,说:
“先别高兴得太早,梅尔茨·拉纳……你欠我的,就用你的一辈子来偿还吧?”
梅尔茨极力克制喷薄而出的狂喜,唇齿声气皆颤抖着地说出:
“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