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2、五十二、无多路 ...
-
翌日清晨,许久未见的裴箴终于现身朝会,裴是镜从旁搀着他,走得很慢,看上去倒是一派父慈子孝之景。
杜念收回目光,越过他们,率先进了大殿。
裴是镜微微侧首,听到身边急促的咳音又转回来,面无表情地替裴箴顺了顺胸口。
不多时,文武百官俱至其位,在内侍尖细的声音下伏身跪拜。
天子免了众人的礼,又问过裴箴的近况,这才开始谈国事。
杜念始终沉默地站在原地,直到殿前传来裴是镜张扬的声音。
“御史台督百官之责,察社稷之弊,臣有一言,实在不吐不快。”
天子自是命他直言。
“如今边关大敌已退,正是君民同乐,亲僚相贺之时。然越是如此,越不能掉以轻心。驻军仍需严守,以防吐蕃假溃实返。胡地本就苦寒,边军久与亲人分别,此时立下战功也不得衣锦还乡,难免令人唏嘘……”
裴箴忽地猛咳不止,风折枯木般的声音在殿中尤为刺耳。
裴是镜恍若未闻,将声音提高几分,慨然道:“臣想为这些边军请命,尤其是劳苦功高的云麾将军,谢氏族人多已不在人世,所幸将军还有个外甥,正在杜督事府中做苦役。左右不过一个下人,倒不如让他赴边寻亲,也好伺候无妻无子的将军。”
“这萧二郎本是戴罪之身,中丞倒让他去享人伦之乐,算什么道理?”有朝臣不满道。
“此言差矣,”裴是镜信誓旦旦,“不过是从家奴改为充军,何来享乐一说?再者陛下既免其死罪,便自有一番道理,诸位同僚,如今我只问,这戴罪之人原本为何要做苦役?”
裴箴止了咳,殿内鸦雀无声。
“诸位皆是熟读圣贤的仁者,应知以暴制暴实非明智之举。之所以留他性命,是希望他能以苦赎罪,改过自新。家奴有的是,他一个人,又能干得了多少活?可若是把他交给边军,由其教化历练,那意义便大有不同。”
话音一落,众人哗然,裴是镜倒淡定自若,躬身垂首,静待圣言。
杜念仍旧安静地站着,神魂皆游离在众生之外似的。
上首那人威严的目光掠过他,停在杜雍光身上,一发话便让殿内重归寂静。
“杜侍郎以为如何?”
“一个罪奴的处置,并不需要大费周章,允或不允,全凭圣裁,我等绝无异议。陛下心系万民,不必于此等小事劳心费力。”杜雍光温声道。
陆回年在内殿角落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却见陆太仆径直上前,谏言道:“臣斗胆,虽无权置喙,倒觉得裴中丞这番话有些道理。督事院雷霆手段,自是尽职尽责,可百姓不知其所以然,未免误解陛下的宽仁之心。何不借此机会,以示天恩。”
“此言何解?”天子道。
“裴中丞提及边军戍守之苦,臣深以为然……”
“……驻军本该三年一轮换,可边境不平,非但离不得人,还需增援。臣只恐长此以往,驻军怨声载道,以至于危害江山社稷。倒不如趁此机会,让此战中有功之人的亲眷都前去探望小聚,若有不愿的,皆可赏金以代。这样一来,既避免了将军的徇私之嫌,也全了陛下对他们的犒慰之意。”
他言辞恳切,听得裴是镜挑了挑眉。
“诸位爱卿忧国忧民,我若不应允,倒像辜负了这天下似的。”
此言一出,众臣忙纷纷跪拜,直呼惶恐。
天子睥睨着底下乌泱泱的一片,轻笑出声,“探亲之事,需从长计议。至于萧二,此前我将他赏给杜督事,他现在便是杜卿的家奴,该怎么办,总得过问杜卿的意思。”
殿中文武纷纷侧目,杜念脸上没什么血色,但他向来如此,也看不出端倪。
他提步,在君主紧密的注视下绕过神情各异的朝臣。
大殿上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他觉得自己像走在寺中幽暗的罗汉堂里,掠过一个个似凶非煞的铜身壁像,看不清他们百年如一日的表情里究竟是对自己的嘲讽还是怜悯。
裴是镜垂着的手慢慢攥成拳,看着他恭敬地跪拜下去,又不紧不慢地开口。
“依臣之见,所谓探亲犒慰,本属荒谬之言。”
话音轻轻落下,激起无数纷议。
裴是镜眉头紧锁,提出此计的陆太仆倒没有不悦之色,仍气定神闲。
“中原疆域辽阔,各州距胡地近则几百里,远则何止万里。这些驻军均不同籍,多为家中壮丁,亲人老弱,大多没有读过书,只知思亲情切,宁愿割舍身外之物而求一个团聚,根本想不到路途颠簸,该如何自处,官府关卡又该如何襄助?只怕到时反招祸端,美谈变作丑闻,有侮圣名。”
圣人闻言大笑,高声问道:“可都听清楚了?”
他站起身,瞧着默不作声的众人,怒斥:“你们这么多人,还不如一个督事想得明白!”
他命令杜念继续说。
“臣以为,倒不如将边军名籍抄录成册,按户赐其亲眷钱米。再请陛下和皇后御笔金印,书颂赋一篇,派人将此圣恩带往边关。既可示天威,又能在军中传唱,重振士气。”
陆太仆似乎真觉得这提议略胜一筹,转而问他,“却要派谁前去呢?”
杜念墨眸半垂,“念自幼与双亲分离,深知思亲之苦,故而……”
天子面色忽变,听得他道:“愿意不计前嫌,成人之美……”
“将萧氏二郎,交还于云麾将军。”
李融原本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闻言更将头埋低了些。他这些日子都行事低调,只恐有什么差错触怒天颜。
陆回年则是一脸讶然,他既不知父亲今日此举何故,更无法理解杜念的言行。
裴是镜紧绷的下颌松懈下来,眸光轻移,大殿光滑的地面隐约映出他的倒影。他想起那天散朝时,杜念一反常态地要和自己谈谈。
杜念邀他去那家烹鸽食肆,裴是镜登时明了,自己先前并不是多心,而是真的被人跟踪。
杜念对他说:“原来裴中丞身上的秘辛不止一桩一件。”
裴是镜不喜被人要挟,杜念却开门见山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他说他要送萧闻棠离开,简直和前几天判若两人。
裴是镜不知他卖什么药,没有贸然答应,偏偏谢北舟捎了信来求他,正与杜念不谋而合。
这些天来,他们一直都在等一个时机,直到现在——
杜念在众目睽睽下说道:“当年的错事与稚子无关,升州案的罪责更非他之过。我且愿意宽恕,陛下更为宽宏,不如就让他带着恩典赴边寻亲。”
殿内落针可闻。
天子的眼睛半遮在冕旒之后,可杜念知道,它正如隼鹰一般盯着自己。
半晌,那人终于开了尊口。
“好……真是好啊,”天子大笑两声,含着欣赏与赞叹般,“杜卿真是才思过人……那便依你所言。”
他转身拂袖,重新在龙榻上坐下,杜念朝着他的方向叩首,口中呼道:“陛下圣明。”
群臣紧跟着齐齐跪拜。
裴是镜宛若叹息般轻轻舒了口气。
京城陆府,家仆冷静地看着满地碎盘裂盏,一板一眼地规劝道:“小郎君消消气。”
散朝之后,陆回年越想越觉得奇怪,他跑回家准备瞧瞧本已被抛诸脑后的曳落赫,却被家仆告知马早就被送出去了。
陆太仆回来便是满目狼藉,他也不怒,只冷笑一声,斥道:“你自己没本事,连匹畜生都驯不好,就算给你,你也留不住。”
他让下人把这里收拾好,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陆回年,越过他准备回房。
“阿爷……”陆回年的声音很小,问道,“你为何要帮他们。”
“帮谁?”他斜睨一眼,“我没帮任何人,太仆寺的份内之职罢了。”
陆回年的头垂得更低,听他道:“蠢才!为你铺了那么多路,你还是不温不火,否则也不用我劳神费力!”
陆回年不敢反驳。
庭院中忽然落下几记闷雷,可除了他,其余人都像没听到般,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
“没想到你还请了太仆寺那位帮你说项。”
裴是镜亲自斟茶,将瓷碗推给杜念。
他从裴府搬出来不久,草草置办了间小院,连家仆都没几个,除了二人的说话声,便是雨声。
这场秋雨始于正午,时急时停又连绵不绝。窗牅半支,水珠沿着木棱成串滑落,潮气顺着风砸进来。
“我也没有想到他会应下。”杜念收回看着窗雨的视线,端起茶碗浅浅抿了抿。
那日他去陆府,原本只想替闻棠讨回曳落赫,亦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却被人客客气气请了进去。他只道明来意,就被那人猜出了七八分。一个家仆怎会需要宝马良驹?难免惹人起疑。
裴是镜蹙起眉头,又很快想通,“陆氏最会见风使舵,这些年不见他们一直与谁交好,也没有一直针锋相对的。”
杜念笑笑,“这个先例一开,以后会不会有其他人效仿就说不定了。我猜他也许是怕有朝一日落得和萧氏同样的下场,想未雨绸缪。世家大族向来是百足之虫,军中又是磨练人的好地方,指不定就有机会重返朝野。”
裴是镜看着他镇静的眼神,提醒道:“话虽如此,可前路艰险,边关情形更是无常,他又是个傻的,你最好别想太远。”
杜念自然知道他在说谁,语气淡淡,“他很聪明的。”
对面的人嗤笑一声,估摸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杜念起身,“以后若有事,只管开口,我就先告辞了。”
裴是镜一愣,以为他是不高兴了,可看神色又不像。
“雨还没停,你现在就要走?”
杜念点点头,拿起立在檐柱旁的油伞,缓缓撑开。
裴是镜自然不会留他,本想招个人来送送客,但这院里前前后后都需要打理,竟也没个从旁待命的,只好作罢。
街市上没什么人影,雨雾织成细密的网,看似无懈可击,实则不攻自破。杜念将手伸出伞檐,无色水珠在掌心汇聚成溪,顺着淡红色的疤痕流进小臂,袖口顿时洇湿一片。
他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出神地看着手中雨洼。
手臂无知无觉间探出大半,衣料像泡皱的宣纸般贴着。
杜念抬首,伞骨将天幕半遮,抖落成串的水珠。很久之前,他也像这样看着门下省的堂前落雨,担心不远处那个傻等的人会淋坏。
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做错了,他应该狠下心一直晾着他,或者出去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杜念笑笑,轻轻闭上眼,滴沥之声不绝于耳。他松开握着伞柄的手,油布落在积水的地上,原本的素色即刻变得深浅不一。
冰冷的雨水兜头砸下,他张开双臂,仿佛能透过这场雨去抱住那个可爱又可恨的人。
怀里暖烘烘的小兽挣了挣,发出不满的“喵呜”声。
闻棠回过神来,松了松胳膊,满满跳出来,落在案几上,又软软地趴下身子陪他一起看着窗外。
他怕洒进来的雨丝溅到它,干脆倾身将窗合上。
手指还没来得及放下,便听到院里传来家仆大呼小叫的声音。
他仔细听了听,从琐碎的词句中辨别出“府君”二字,猜想应是杜念回来了。
外面这么大的雨,闻棠登时生出了不妙的联想,身体先一步跑去门边,准备出去时才猛地止住了。
他眨了眨眼,又重新回来,在案前坐下。
他为什么要过去,杜念又没有找他,就算真的淋了雨,也有那么多人可以照顾他,自己又算什么。
他再也不要做傻事了。
满满跟着他跑来跑去,被他一把捞起抱住,不明所以地叫了两声。
家仆们手忙脚乱,打水的打水,生火的生火,隋泠安排他们各司其职,又回去看了看浑身滴水的人,打算去把闻棠喊过来。
杜念了无生气的眼珠却忽然动了动,叫住她,道:“别告诉他。”
简直莫名其妙,她打了伞出去,将门叩得震天一响。
待再回来时,浴床里的水已经毫无热气了,杜念不知道什么时候洗完的,披着湿发坐在闭着的窗前发怔。
隋泠懒得理他,放下姜汤便走了。
雨彻底停下已是第二日清晨,院子里的地半干不湿,闻棠整晚都没有睡好,无所事事地转了半圈,又烦躁地回了房。
他止不住地去想杜念昨天到底怎么了,又想他今天还会不会回来。
他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意思。
味同嚼蜡地吃了午膳后,他决定还是骑着曳落赫出去好了,等到宵禁再回来。
正整理着束腕正往前院走,却见隋泠一反常态,面色慌张地跑进来,对他道:“宫里来了内侍,要你过去拜见。”
“内侍?”他实在惊讶,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听见这两个字。
隋泠欲言又止,点了点头。
闻棠步履匆匆,果然看见身着锦袍的内侍站在最首,杜念在其后侧,闻声望了过来。
他的脸色倒不似往日苍白,眼睛里也有些没休息好的薄红。
内侍轻咳,闻棠忙将目光转过来。
“萧二郎君,别来无恙。”
内侍笑眯眯的,更令他摸不到头绪。
“赶紧接旨吧。”内侍举起手中敕书。
“什么旨?”闻棠大概真的太过意外,追问道。
内侍倒也不恼,告诉他:“陛下恩准你去边关寻你舅舅,杜督事也答应放了你的籍,将你充入边军,另命你带上颂赋一篇,交给驻军一同拜读传唱,以领会圣恩。”
“萧二郎君,”他重复一遍,“跪下接旨吧。”
放了他的籍……?
咚地一声闷响,闻棠矮身叩拜。
内侍尖细的嗓子宣读着敕书的内容,闻棠的耳朵却嗡地一声竖起了厚厚的气障,将声音都隔得模糊。
他回想起和杜念相遇的每一个细节,他明明被他戏弄过不止一次,却又总是恬不知耻地黏回他身边。
萧穆说得对,他根本不会长记性。
也许杜念从来就没对他有过爱慕之情,从前是为了复仇的算计,后来是痛苦的宣泄,而现在,终于腻了。
闻棠低着头,听到杜念和内侍的寒暄,声音渐行渐远,出了大门外。
过了片刻,沉稳的脚步声复而响起,停在头顶。
衣摆堆落,那人半跪下来。
他的小臂被温热的手掌握住,他抬头,目光茫然而哀戚。
“起来吧,二郎。”杜念轻声道。
“为什么。”他问。
浅色的瞳孔映出杜念的眉眼,看久了也变得陌生。
杜念垂下眼帘,保持着托着他的姿势,没有开口。
“告诉我!”他吼道。
“你究竟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又为什么又要把我抛开!”
滚烫的泪珠砸在杜念的手背上,烙得他瑟缩了下。
闻棠的声音冷静下来,却还是压不住地颤抖。
“因为我不够聪明,就可以这样随便玩弄我吗?”
手臂一紧,杜念猛然抬头,嘴唇翕合。
闻棠等着他的答案,半晌,他却道:“当初……是你舅舅替我求情,我才得以保全性命,今天,就当是我还他的情……”
“够了!”
闻棠甩开他的手,下颌挂着的泪盈盈欲坠,“你对我有过真心吗?”
杜念撇过眼,几度欲语,却终究咽了回去。
闻棠胸口剧烈地起伏,他想说恨,却怎么都挤不出来,只能不成腔调地说着:“我不想恨任何人了,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他狼狈地站起身,捡起地上的敕书,头也不回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