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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五十一、与君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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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棠选了个不太炎热的早晨出门,满满被装在打磨精细的木兽笼里,一路上引得行人频频回顾。
它晶亮的眼好奇地望来望去,闻棠的手指从木栏间探入,揉揉它的脑袋。
京郊多密林,草木的味道被日头蒸得浓郁,辛烈刺鼻。
闻棠久未闻到这样的气息,抬手揉了揉鼻尖。
他下了马,打开兽笼,将满满抱出来放到地上。
小兽好奇地左右嗅嗅,并没有跑出很远。
隋泠将马栓好,走过来,低头看着,“它似乎兴致不高。”
闻棠笑笑,蹲下身顺顺它的背毛,“它第一次出门,还不习惯,来多了就好了。”
不远处传来细碎的说笑声,掩埋在阵阵蹄音里。
闻棠本没太在意,只因这片林子时常有人来打猎游玩,并不稀奇。怎料那群人三三两两从他们旁边经过,其中一个又忽地停下,转道回来。
闻棠抬首,正和他打了个照面,那人奇道:“……萧二郎?”
正是昔日在金吾卫中与他切磋过的某位郎君。
其他人听见他的发问,纷纷好奇地调转马缰。
闻棠有些不自在,迅速俯身抱起满满打算离开。
那人却喊他:“别急着走啊!”
他打马过来,横在他面前。
“听说你在杜隽思府上做驯兽的家奴,没想到是真的。”
一群人熙攘地围过来,隋泠皱起眉,手搭在腰间的轻剑上。
“你还真信啊,这家奴嘛,屋里屋外,贴不贴身,那都是有区别的。没听过坊间的传闻吗,那个杜隽思本就在云居待过,和杜少宰不清不楚的。我们的萧二郎君更是威名在外,曾与剪金公子暗通款曲呐!”
身后不知是谁凑趣道。
隋泠斜了他们一眼,又看看闻棠僵住的后肩。
满满被箍得难受,叫了一声,尖利的爪子勾在闻棠手背上,留下两道发白的浅痕。
长长的马嘶打破寂静,哒哒的蹄音有些焦躁,可它现在的主人却不允许它走,将它的脑袋用力勒过,狠狠向后扯。
闻棠讶然回头,叫到:“曳落赫?!”
陆回年本在人群最后冷眼瞧着,他骑在一匹毛色油亮体格矫健的骏马上,手里却攥了两道马缰。另一道连着的,正是在骄阳下如同火焰一般的曳落赫。
他父亲在太仆寺任职,这匹马现下在他手里倒也并不出人意料。
陆回年不紧不慢地行马过来,曳落赫几次都按耐不住,却屡屡被他扯回。
闻棠看着,于心不忍,咬紧牙关没有出声,怕马儿听见会更加兴奋挣扎。
陆回年在不远处停住,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几回,观察他的穿着打扮,发现他除去身形瘦了些外,竟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
非要说的话,就是他不再直直逼视自己,而是微垂着头,偃旗息鼓的样子。
陆回年心中升起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他撇眼看向那头倔东西,想不明白它为何如此忠心。
他将自己的马勒停,瞧着打起响鼻的曳落赫,轻嗤道:“这畜生倒是认主,驯了好些天了,还是不肯听我的话,反而一见你就跟发了疯似的。”
闻棠抬头,看着他高悬的手腕和吊扯的马缰,低声道:“曳落赫很聪明的,只要你对它好一些,它会报答你。”
陆回年失笑,半掀起眼皮,懒散开口:“畜生而已,我为何要对它好?反让他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说得正是,”旁边有人附和,“萧郎君见了我们左郎将都还没行礼呢,估摸着是还把自己当主子了吧。”
陆回年受用地看他一眼,又继续睥着闻棠。
闻棠闭了闭眼,提起口气,转身将满满递给隋泠,而后双手叉于胸前,勾着脖子,一转一顿,朝前后都行了礼。
“陆郎将,诸位郎君,小人粗鄙,失了礼数,莫要见怪。只是我家主人还有其他吩咐,请恕我等失陪。”
陆回年拧眉,有几分不依不饶的征兆。
隋泠实在忍不下去,在他开口前插话:“陆郎将身份显赫,想来连我们府君也入不了眼,更遑论我等奴婢。只是府君出身崇文馆学士,到底还是担了个师长的名分。你刁难我们倒不要紧,若传了出去,冠上个不尊不孝的名头,就不好听了。”
陆回年冷笑两声,倒是无从反驳。
隋泠拉着闻棠,在众人的目光下取马。
陆回年愣了两瞬,又紧紧追上,炯炯盯着闻棠,高声道:“萧二郎,我看你现在过得苦,把这匹畜生赏给你怎么样,反正它也不情愿跟我。”
闻棠顿了顿,回头看他,并不如他想象中的欣喜若狂,也非受到挑衅,只是很平淡地说:“多谢陆郎将好意,可我不配收下,也没机会再用它……”
犹豫再三,他又道:“如果可以,请郎将不要因为厌恶我而轻贱了它。曳落赫是汗血宝马,应配英雄将领,而不是一个下人。”
说罢,他又施一礼,转身上马,扬长而去。
缰绳将陆回年的手掌勒得红肿,他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烦躁未能消减半分,反倒生出另一种,或许该称之为后悔的心情。
卫军凑上来,问:“郎将,要追上去吗?”
他眉头更紧,看着那人跃跃欲试的嘴脸,脱口道:“滚。”
然后他驭着两匹马,朝反方向离开。
池塘的水被晒了一早上,绕是不断流动,此时也变温了。几尾锦鲤半深不浅地浮着,也被热蔫了似的,有人经过,才俶尔划走,游动起来。
浮光锦垂罩着,影影绰绰透出里面躺在竹榻上的人,还有他小腿上毛茸茸的一团猞猁。
杜念放轻脚步,缓缓踱进去,满满看见他,从闻棠腿上跳了下来。
原本酣睡的人只觉身上重量一轻,也跟着悠悠转醒。
微潮的掌心抚上面颊,闻棠没能完全睁开眼,只凭借对气味的熟悉伸手覆住他泛凉的五指,贴向闷得发红的脸。
杜念顺势在榻沿坐下,失笑道:“怎么还像小孩子……”
闻棠听了这话,清醒过来,慢慢坐直了身。
杜念摸摸他的发顶,让他重新枕在自己腿上,轻声道:“怎么了,今天出去玩不开心?”
闻棠没有说话,只是来回轻蹭着摇了摇头。
见他不想开口,杜念也不强求。
颈间蜜色的肌肤上敷了层薄汗,更加柔滑,冷白的手指在上面轻拂。
闻棠看着胸前的衣襟,像有蛇钻了进去,正在慢慢游走。
他意识又开始模糊,杜念俯下身,在他耳边道:“我很想你……”
闻棠把它当做一句寻常情话,没有回应。
因为这种话通常是不需要他回答的,他也没什么机会答,只能出神地望着薄薄的纱锦。
这种时候他通常也不需要说什么,因为杜念根本不会听他的。
久而久之,他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可这次杜念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将他的衣衫扯起来裹紧,抱起他回了屋。
他没有告诉杜念京郊的事,可过了几天,他在水塘边喂满满吃肉时,忽然听到熟悉的马嘶。
顾不得手上沾着的腥腻血气,闻棠慌忙跑去前院。
曳落赫身上的毛发依旧泛着缎光,按捺不住地在原地踏着蹄子,杜念眼见拉不住它,干脆松了缰绳。
它几乎是奔到闻棠身边,差点收不住势头将人撞翻,用马首挤着主人的胸口。
闻棠摸摸它长长的鬃毛,又拍拍它的脖子,这才想起还有人在。
他的身影慢慢从曳落赫边上探出来,看着杜念一点点走近,慌忙低下了头。
他开口,声音有些罕见的雀跃,又很柔软。
“你费了很多心思吧……我明明说要补偿你,却一直在给你添麻烦。”
他额角和头顶的碎发被阳光照得金红,同马儿一般漂亮,杜念强迫自己移开眼,道:“不会。”
闻棠虽不知其中辗转,也料到此事不易,又思及他不会凭空得知,许是隋泠有所透露。
正想着,杜念从赶来的家仆手上取过一只巨大的匣子。闻棠愣了,看着它被人打开,通体朱赤的弓静静躺在里面,像安稳地睡了很久很久。
“破月?!”
他已经不是惊讶,而是压抑不住的狂喜和诧异,曾经的宝贝失而复得,他高兴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可杜念是如何知晓,如何讨回来的,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微仰着脸,眉眼皱在一起,嘴角轻轻动了动,却没有张开。
杜念凝视着他,将他眼里的不解与依恋,欢欣与伤怀都看得清楚。
他大抵不会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其实杜念心里也并不肯定。
杜念垂眸,看着匣子里的弓,只淡淡道:“你那么喜欢骑射,不应就此荒废。”
默了默,他又接了个理由,“我近日有许多事要做,不能时时陪你,怕你待得闷。”
闻棠只呐呐道:“我不用陪的……”
杜念笑笑,看他将弓取出检校,爱不释手。
这般珍视,当初却拿它换一幅破画。
他忍不住,脱口道:“以后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闻棠脖子一僵,搭在弓弦上的手指缓缓落下。
杜念肯定知道他与万老板的交易了,在他眼里,这又是傻事吗……
闻棠抬头,他恰好转过身,声音显得缥缈,“你慢慢看,我先回书房。”
于是闻棠只好看着他的背影。
闻棠太笨拙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过去不会顺从,现在连反驳也不会了。
他将破月重新收回盒中,紧紧抱在胸口。
而杜念似乎真的很忙,直到漏尽更阑也没有回来歇息。闻棠居然有些不习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悄悄跑去连廊上瞧看,书房的灯火已经熄了,只余黑漆漆的窗。
从这日始,杜念白天几乎都不见人影,晚上更不知宿在哪儿。闻棠听家仆们说,他似乎搬回少宰府上小住。
闻棠心中无端烦闷,干脆真的不管他,晨起骑着马带着弓出去,用晚膳时才会回来,偶尔带上满满,更多时候将它托付给隋泠。
这般赌了几天无名气后,闻棠竟在睡觉时梦到他,他幽幽出现在榻边坐着,吓自己好大一跳。
半梦半醒间,他连惊惧都出不得声,那人又俯身,唇轻轻落在他额角。
待他终于挣扎着醒来,榻边空空,哪儿来的什么人。
他发了会儿怔,又觉自己这副独守春闺的样子实在可怜可笑,遂愤愤地重新闭上眼。
夏秋交替之时,凉州传来捷报,大军北上,与边军汇合,共退强敌。
吐蕃军现已撤出西倾山南,北侧诸部均已投降,由驻军巡逻守城,等待圣令。
兵部的人不敢抢功,只说此战得以大胜,多亏驻军洞悉敌情,犹赖云麾将军神机妙算。
圣人龙心大悦,许诺要论功行赏,又赐许多金银珠帛,以犒慰三军。
大队人马班师回朝,一路风光无限。
有传言道,两军鏖战正酣,忽有飓风卷沙尘而至,驻军将领巧借地形掩身,混淆吐蕃斥候,悄悄深入敌营,将其打得措手不及。
又有人说,皇后殿下自两军交战时就开始礼佛,每日抄经布施,为百姓和亲弟祈福,这才求来这么一场恰到好处的风。
坊间自有童谣传唱,曰:飞将军,神用兵,万千铁骑踏山阴。皇娘娘,菩萨肠,精诚动天吉风降。
正是秋高气爽,却也难免凉燥,膳房送来用雪梨熬煮的茶汤,已经晾得温热。
杜雍光将手中黑子落下,那头却迟迟没有动静。
杜念半抬着手肘,棋子在指尖缓缓翻来转去,看上去像在走神,又似乎只是在思索。
杜雍光端起旁边杯盏,啜饮一口,状似无意道:“待会儿可还要回去?用不用叫他们提早备饭,免得拖到宵禁走不了。”
白子叩在棋案,纵观全局,已隐隐有几分胜券在握的味道。
杜雍光正欲夸赞,杜念却摇了摇头,又道:“今日不如就先到此,改天再与义父续这残局,我有些眼花,想歇一歇。”
明明已经要赢了,他却不肯再下,杜雍光怎会看不出他心中迷思,不禁摇首暗叹。
家仆适时端来点心,二人移步食案旁。
杜雍光随口道:“云麾将军立下大功,却对圣人的封赏百般推辞,甚至自请留下当安抚使,恐怕另有谋算。”
杜念看着瓷碟中的点心,没有说话。
杜雍光语重心长,“他们的意图,圣人也猜得出来,只怕不会遂他们的愿。”
边关风灾向来频繁,若非当地的百姓根本不会在意。更别说皇后的一举一动不过寻常,又与鬼神之力何干?
他们有心散布这样的传闻,无非是借机造势,想要东山再起,皇帝又如何不知。
“自从萧氏伏诛,太子就颇受冷遇。圣人态度暧昧,要说迁怒于他,连皇后殿下都还稳坐凤位,要说毫无芥蒂,那更是天方夜谭。如今云麾将军借机表明忠心,就看太子能不能抓住这阵东风了。”
杜念忽然笑了。
他终于抬头,看着杜雍光,眼神空洞,道:“义父,他们此招想保的,或许并不是太子。”
杜雍光心头一震。
他的话不无道理,太子虽早早与萧谢等人避嫌,可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如今圣人与他的嫌隙已生,往后只怕要从长计议。
这么说来……
杜雍光企图看出他的想法,可他此时像真正失了魂似的,五官都没有一丝生气。
“隽思……”
杜念不愿再说,朝他行了个礼,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