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宇风铃

3、抉择

　　到了这一关，队伍已经极其分散，海上零星翻起的浪花表明并没有多少人在此刻到达这里。
　　辰玖以稳定的节奏向前游去，在大约游到一半的时候看到了前方一个挣扎的身影。
　　挣扎的人穿着陆军军服，显然水性不佳，游到中段已经脱力，被装备拖得在水中挣扎着上浮。
　　辰玖看到了，但他并没有去帮忙的打算。这里所有的人互相间都是对手，没有必要的救援并不一定会得到感激，反而还可能招来是非。对方并不是不会水，只是无力带着这么重的装备游，实在不行了，那人只要脱了装备便不会有事。
　　辰玖的本心是不想管的，武装渡泅，十公斤的装备背在身上，没有人有余力施救。可当他游得更近了一些后便发现那个挣扎的身影有些熟悉，定睛看去，在哪儿挣扎的人竟然是梁飞羽。
　　梁飞羽挣扎着，完全没有要脱下装备的意思，他脸色发白双目嗔红，显然已经呛了不少水，就快要失去意识。
　　带着十公斤的装备在海里失去意识的话必死无疑。
　　辰玖环视了一圈海面，其他人离这里还远，肯定来不及过来。而周边海上属于云骁的救生艇也丝毫没有要过来施救的意思。
　　要帮吗？
　　犹豫间辰玖已经游到了梁飞羽身边，他想起部队训练都是有死亡指标的，云骁这种级别的部队死亡指标肯定不会少。
　　但只是选训而已，有必要这么狠吗？
　　辰玖抓过梁飞羽的背带绳，游到他的侧后方大吼：“装备脱掉！”
　　梁飞羽没有反应，连挣扎的幅度都渐小。
　　辰玖皱眉，即使是他也无法背着十公斤的装备再带着个无意识的人游到终点。
　　要放弃吗？
　　那些救生艇不是摆设吧？他真的离开的话救生艇会来救人的吧？
　　辰玖拉着的梁飞羽的装备带，犹豫着。
　　云骁真的会来救人吗？
　　他不敢赌。
　　辰玖咬着唇，看着脸色渐白的梁飞羽，闭了闭眼后终于下定决心。他解开自己的装备带，手臂穿过梁飞羽的腋下，带着梁飞羽向对岸游去。

　　沉重的装备在水中缓缓下沉，沉到幽暗的海底，带起了辰玖记忆深处灰色的回忆。

　　“为什么要多事救那个女孩？”
　　“记住你只需要完成任务，其他的一切与你无关。”
　　“你是杀手，是谍探，你存在的意义是成为你父亲的刃。不要妄图扮演英雄。”
　　“念这次是初犯，罚禁闭两天。”

　　他不该有同情心的，不该因为救人影响自己的成绩。父亲交代的任务若有差池，死的可能就不是一个人。
　　训练都是有死亡指标的，死一个两个人很正常。
　　他不该救他的。

　　心里有个声音在隐秘地呐喊，辰玖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
　　他的确做不到对一个无辜的人见死不救。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谍探，就如父亲所说的一般。

　　深邃的眸里看不清情绪，辰玖看着远处的小岛带着梁飞羽一味向前。
　　上岸后辰玖立刻对梁飞羽做了心肺复苏，梁飞羽不一会儿就咳出水来。
　　躺在沙滩上的梁飞羽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着辰玖的脸，愣了半晌过后终于回过了神，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他一下坐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是你救了我？”
　　辰玖的心情不好，他对自己的行为并不满意，也就没有心思回答无聊的问题。他看梁飞羽脸上已经恢复了些血色，想来应该无碍，便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岛上果然像陆安所说的一般生着不少火堆，每个火堆旁都丢着几只带皮的死兔子。
　　在他们之前大约已经有四五十个人到了，但空着的火堆还是不少，辰玖挑了一个空的火堆坐下开始烤衣服。梁飞羽追着他坐过来，满脸陪笑。
　　“你别走啊，我还没说谢谢呢。”梁飞羽的声音还是有些喘，还没完全恢复过来。
　　辰玖瞪了梁飞羽一眼不愿说话。拜这个人所赐，他这一轮的成绩可能要取消了。擅自丢弃装备对于士兵来说和战场上丢枪没有区别。
　　梁飞羽并没有被辰玖的眼神瞪回去，他讨好似的坐到辰玖身边，摸出贴身的军刀开始处理兔子。
　　“别生气啊，我烤兔子给你吃。”梁飞羽的动作很利落，顷刻间就处理好了皮毛。
　　辰玖不是很擅长交际，面对梁飞羽这种过于热情的人有些不知所措。在他看来梁飞羽并没有呼救，救人是他的独断决定，他也并没有指望能收到感谢。
　　“我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这个项目就是低分通过，后来进了机动旅就不练了，我们那里不看重这个。没想到这次这么折腾一圈竟然体力不支翻车了。”
　　梁飞羽一边和辰玖解释一边烤兔子，辰玖却没看他。辰玖盯着岸边，默默观察着大家上岸的速度和数量，评估着竞争对手的整体水平。
　　“你真的很厉害，这么折腾一圈还脸不红气不喘的，我好像知道褚校长这么推荐你的原因了。”
　　辰玖没有反应这件事并不能阻止梁飞羽一个人的叠叠不休。
　　说了一会儿后，梁飞羽扯过一个烤好的兔腿递给辰玖：“肯定饿了吧，先吃点。”
　　辰玖懒得推辞，接过兔腿咬了一口。
　　嗯，很香。
　　“怎么样，好吃吧。我们家祖传的手艺。以前队里野外生存训练的时候大家都抢着要和我一组。”梁飞羽看着辰玖惊讶的表情说得很是得意。
　　辰玖看着笑得张扬的梁飞羽突然觉得很神奇。这人才刚刚从死亡线上回来，竟然一点都不后怕，还能笑得这么开心。他心念微动，有些好奇地问梁飞羽：“为什么不丢掉装备？”
　　“什么？”梁飞羽一下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不丢掉装备？当时你丢掉装备就能游过来。”
　　“啊！这个啊。当时纯粹没想到这一茬，装备和枪一样，当兵么，哪有丢枪的。就想着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能撑到的，没想到没撑过去。”
　　“你不怕最后溺死吗？”
　　当时的情况，沉下去了就真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不会吧。”梁飞羽脸上的表情十分轻松，“选训而已，不至于会死。”
　　辰玖想起海上那毫无靠近意愿的救生艇，默默闭了嘴。
　　他突然发现对于这些军中精英来说，死亡是很遥远的事，即使天天喊着不畏牺牲的口号，但他们可能从未真正想过死亡是什么。
　　和平年代的军人，离真实的战场还是太远了些。
　　死亡其实很简单，一声枪响，一次失误，手指间一瞬的加力，一条炽热的生命就会在顷刻间泯灭。所有的荣光与罪恶都会在瞬间随着停止的呼吸消失，一切都会重归于无。
　　死亡是最简单，却也是最不可挽回的事。

　　随着第一只兔子被享用完毕，第二只兔子被梁飞羽架上火堆，岸上的人员也已经集合得差不多了。
　　李伟和西格尔到的时候，看到辰玖和梁飞羽已经到了便直接坐了过来，梁飞羽十分自然地把烤好的兔子分给了他们。
　　所有学员脸上都带着疲惫，他们瘫坐在地上，浑身湿透，显得十分狼狈。如此高强度的路线实实在在给了他们一个不小的下马威。
　　但集合哨响起的瞬间，即使再疲惫不堪，所有人都依然下意识地从地上弹起来迅速列队。对他们来说，哨声就是命令，这是刻入骨血的反应。

　　陆安站在队列的前方，看着他们的眼神轻蔑而嘲讽。
　　“就这么条线跑那么久，军中精英？我看是军中菜□□。两周后，这条线的用时砍到你们这次第一名的一半，否则就给我滚蛋。”
　　这条路线能跑下来都拼尽全力了，用时砍一半？这简直说的不是人话！
　　“待会儿有船和车拉你们回宿舍，宿舍里你们的私人物品已经收走了，新的作训服也都已经放在你们床上了，回去洗完澡就换上吧。肩章什么的就不要再戴了，在这里，你们还没被认可为一个兵。 ”
　　难听的话语打击着每一个人的自尊，陆安感到无数冰冷的目光射到他的脸上似乎要把他打个对穿。他能理解下面这些人的感受，三年前，他也曾站在那里，愤恨不甘的目光好似要把教官生吞活剥了去。
　　但正式进入云骁后他就明白了，明白教官为何会如此。普通部队的士兵对于云骁来说实在是太嫩了，从身到心，和平年代长于温室的他们根本就没有做好面对真实战场的准备。
　　要成为合格的云骁就得把骨头从根上打散重新练。
　　“哦对了，你们每人从现在开始有五十分。在接下来的两周里，扣到零分的也给我滚。刚刚最后到达的十个人，扣分已经记上了。”
　　陆安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整个队列，最后停在了辰玖的脸上。
　　他转过身，指了指身后海滩上停着的一艘救生艇。
　　辰玖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救生艇上有两个装备包，是他和梁飞羽落下的。
　　果然如他想的一般，在这里，救生艇是负责捞装备的，不是负责捞他们的。
　　“辰玖！”
　　“到！”
　　“你的教官没教过你士兵不能随便丢弃装备吗？”
　　辰玖抿着唇，手指紧绷。
　　错了就是错了，没有争辩的余地。
　　他不该救的。
　　“报告！”
　　队列里传来梁飞羽的声音。
　　“说。”
　　“辰玖是为了救我，所以才……”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脱装备？”
　　“我……”
　　梁飞羽还想说什么，辰玖却打断了他。
　　“报告，他的装备和我自己的装备都是我决定抛弃的。”
　　“云骁不需要会丢装备的人。”
　　辰玖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必须要留下来，他必须要完成父亲的任务。他不能被淘汰。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马上给我滚，要么这条路线再给我跑两遍后再吃饭。”
　　现在午已过半，这条路线再来两遍是无论如何都赶不上晚饭的。而且一次都快抽干体力了，饿着肚子再来两次是会死人的！
　　“报告！”梁飞羽又打了一次报告，十分焦急。
　　“怎么？想跟着一起跑？就你这渡泅水平，想被别人再救一次？”
　　梁飞羽闭嘴了。
　　“报告，我选第二个，回到起点后会马上出发。”
　　辰玖看着陆安，眼神里既没有怨怼也没有不甘，他十分平静地把这过于无理的惩罚认了下架，就好似陆安刚刚只是让他在晚饭前散个步。
　　梁飞羽在队列里用余光看着辰玖的侧脸，不明白他此刻为何会如此平静，完全一副任人揉扁搓圆都不会反抗的样子。
　　明明此刻教官的要求是如此的不合理，明明错的并不是他，他为什么能接受得这么坦然？
　　队列中，梁飞羽贴着裤缝的手指微微扣了起来。
　　辰玖，这次是我连累你。这个情我一定会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