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宇风铃

4、伤疤

　　有些饿，但还没到不能撑的地步。背着全部的装备跑在山野间的土路上，辰玖的脸上满是汗珠。
　　陆安对他这两轮罚跑的要求是不低于他第一次的成绩，要不然他还是要滚。
　　他突然有些庆幸第一次的时候没有尽全力。
　　但饥饿，体力下降，负重，还是使他全身的肌肉都泛着酸。
　　当他再一次跳进靶位的时候，急促的呼吸竟让他无法在第一时间拼装枪械。他给了自己十秒稳定呼吸，接着灵巧的手指便没有犹豫地在一堆零件间翻飞舞动。
　　在体力逼近临界的现在，一切的动作都是本能，15秒，军中主力装备月式步枪在他手中成型。
　　校准，上膛，发射，子弹以极快的速度连续激发。20发枪响过后，辰玖离开靶位，跳进冰冷的海水里。
　　日暮西斜，海水的温度下降得十分迅速。冰凉的海水打在身上，让辰玖疲累的大脑稍稍清醒了些。
　　父亲应该是相信他能通过选训才让他来的吧，但现在看来，云骁的选训比他想象得更难。
　　沉重的手臂奋力向前划去，辰玖在换气的间隙尽力吸入氧气。自从开始单独出任务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疲累过了。
　　他受过伤，流过血，经历过九死一生的险境，可如此程度体力上的疲惫真的是很久都没有过了。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是还跟着师父训练的时候吧。那时的他每天都被各种科目塞满，经常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
　　他还记得有一次他甚至累得无法把自己挪到床上，他躺在床边的地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朦胧间，他似乎听到师父站在他身边，压抑着情绪，喃喃低语。
　　“对你来说的确残忍，但你只有成为你父亲的刃才能生存。”
　　他想和师傅说，不用担心，他撑得住。但他累得睁不开眼睛，眼睑上似乎压着千斤的重量，无论如何都睁不开。
　　没关系的，他想。如果父亲想让他成为杀人的刃，那他便可以是杀人的刃，一切的一切，他都心甘情愿。
　　只是，师父你能不能再问一下，父亲什么时候才会来看我？

　　抵达岸边后，辰玖跪在沙滩上不住地喘着粗气。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胃里空磨泛出苦水。但没事，他知道自己能撑过去。身体早已习惯崩溃边缘的试炼，他能坚持跑完最后一次。

　　陆安在辰玖上岸的一刻按下秒表，眼里不由露出惊讶的赞许。这一趟，辰玖的成绩竟然比第一次的还快。
　　这家伙，不简单。

　　体能超越了极限，潜意识接管了身体。障碍越野的场地上，辰玖的身形犹如鬼魅，突破极限之后他的脚步反而变得轻盈。
　　闪避、跳跃、攀登，辰玖的动作优雅流畅得没有一丝累赘。他的背后好似长了眼睛，能预先得知子弹的方向，然后用最小的幅度躲避。
　　陆安在一边看着，眉头不由皱了起来。这不是靠训练能达到的程度，这是在真实战场中才能淬炼出的本能。可以辰玖的年龄，怎么会？
　　夜晚的海水冷得刺骨，胃已经痉挛地得没有知觉，深海与夜幕连成一片，岛上的火光成为了天地间唯一的信标。

　　坚持，再坚持一下，坚持住了也许父亲就会来看我了。只要我努力完成父亲所有的期望，便能得到父亲的夸奖。

　　幼时的记忆不合时宜地浮上脑海，辰玖向着远方的火光伸出手去。

　　再次爬上沙滩的时候辰玖倒在地上连一根手指都不愿再动。他大口喘息着，好似氧气怎么都进不到肺里。冰冷的海水带走了过多的体温，他不自觉得发抖，喉间反上一股腥甜。

　　陆安沉默地走过来，把辰玖架到身上，走向回程的救生艇。
　　他没想到辰玖真的能跑下来。
　　晚上能见度低，气温下降，这条路线的难度比白天高得多，更别提饥饿和体力透支了。他收到怀特的指示，故意要把这个靠关系挤进来的人踢出选训，没想到失败了。
　　“谢谢。”辰玖的声音很轻很哑，以至于有一瞬间陆安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谢我？有没有搞错啊！自己差点整死他诶。
　　陆安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家伙有时候干练得如同经历了无数战场的老兵，有时候又单纯直白得可爱，简直不知道要让人怎么评价。

　　回到宿舍的时候，梁飞羽焦急地在门口眺望，陆安见状也不说话，直接把辰玖丢给梁飞羽就走。
　　梁飞羽明显想找陆安说什么，但看到辰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的样子便也只能先顾辰玖。
　　他把辰玖架到浴室，回宿舍取了衣服过来，开始帮辰玖脱衣服。
　　他们坐在更衣区的长椅上，梁飞羽把辰玖靠在自己的怀里，轻柔地把作训服从辰玖的身上慢慢剥下来。
　　辰玖其实很清醒，只是没有力气。现在的他满身尘土，汗水里都裹着泥，而梁飞羽身上却传来沐浴露的清香。他下意识觉得这样并不好，挣扎着想推开梁飞羽。
　　“没事，我可以自己来。”
　　“累成这样了还逞什么强。”梁飞羽的语气带着责备，但更多的却是关心。
　　“本来就是我拖累你，你把我打一顿踩两脚都是应该的，你再不给我机会赎罪，我得内疚死。”
　　梁飞羽又开始絮絮叨叨了，辰玖没有力气和他争辩，便也就由着他。
　　梁飞羽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辰玖能感到梁飞羽摆弄自己的动作十分认真温柔，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未被如此对待过。
　　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便学会了自己处理一切，自己处理不了的事就忍着抗着，硬熬过去。
　　被人搂在怀里温柔地服侍是他从来想都不敢想的事。他从未成功期待到别人的温柔。
　　“你不用这样，救你是我的决定。与你无关，你不用觉得愧疚。”辰玖的声音软绵绵的，却十分认真。
　　梁飞羽的动作有一瞬的停滞，他看着辰玖，满脸的不可置信。
　　“拜托，我在你眼里是这么不识好歹的人吗？无论如何我们今天刚认识，严格来说还是竞争对手，你却能不顾自己的成绩救我，我承你这个情。”
　　说话间梁飞羽已经把辰玖剥了个精光，他看着眼前精壮的身躯突然停了话语，眼里泛起了没有掩饰的震惊和同情。
　　伤口，瞠目的伤口。匀称修长的身体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疤痕，好似油画上的裂口。
　　梁飞羽的手指不自觉抚上心口下三寸的那条红痕，轻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刚刚从军校毕业的人会战损至此？
　　“什么？”
　　“这些疤。”
　　迟钝的大脑内响起警报，辰玖轻轻推开梁飞羽，摇晃着站起来，自己走进淋浴间打开了花洒。
　　“你回去吧，我自己可以的。”
　　梁飞羽当然没有回去，他看着被水雾包裹住的辰玖，感到似是有一根针刺进了心里。
　　你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如此不在意自己。

　　云骁正式队员的宿舍楼，队长办公室。怀特坐在办公椅上翻看着这届学员第一天的数据分析。
　　陆安敲了敲门，走进来，并没有拘着规矩敬礼，而是直接坐到了怀特对面的椅子上。以实力为王的部队，规矩反而没有普通部队那么多。
　　“回来了？”怀特把目光从档案中移出来，看了陆安一眼，算是打招呼。
　　“嗯。”陆安看着满桌的文件问，“数据出来了？觉得怎么样？”
　　“还行，和往届素质差不多。你那边呢？褚校长的关系赶走了吗？”
　　“他么……”陆安从满桌的档案里找到辰玖的那份拎出来，扫了两眼，“他的这份数据你不用看了，白天他在演呢。”
　　“什么意思？”怀特拿过辰玖的档案看了两眼，虽称不上优秀。但也是还不错的数值，在演是什么意思？
　　“就是演戏的意思，他的真正实力不输正式队员。”
　　“你开玩笑吧！”怀特一下坐正了，眼睛瞪得老大，一脸不可思议。
　　“后面惩罚的两轮，他的速度比你手上的这份数据都要快。最后体力突破极限后，过障碍越野的动作漂亮得找不出一丝问题，堪称艺术品。队长，你这次可是捡到宝了啊。”

　　怀特盯着陆安，眨巴了两下眼睛，怀疑陆安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陆安的性格他是知道的，虽说长了一张白面书生的脸，性格却是痞得没边，心更是比天高，要他真心实意夸一个人非常不容易。
　　一个军校的应届毕业生而已，怎么可能？
　　事出反常必有妖，怀特冷静下来，把辰玖的档案合起来丢到一边：“看来他的身份我们是得好好查一查了。”

　　洗完澡辰玖人清醒了不少，体力也恢复了些，他和梁飞羽一起走回宿舍，发现李伟和西格尔也都还没睡。
　　宿舍中央的长桌上放着几个馒头和两个鸡蛋。
　　“我们想你回来的时候食堂肯定关了，就给你留了饭。”梁飞羽说。
　　辰玖看着桌上的馒头整个人就好像被电了一下，久久不能回神。
　　他其实早就饿过了，并不太想吃东西，他也没想着回来以后还能有东西吃。在他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没被关心过有没有吃饭，饿不饿这件事。
　　“知道你可能累过了不想吃，但我们这种人多多少少都有点胃病，还是吃点好。”
　　梁飞羽见辰玖站在那里发愣，便把辰玖按到座位上耐心地劝解。
　　“飞羽，人家可是因为你受罚的，你可得好好地做小伏低，把辰玖伺候好了。”西格尔对着梁飞羽尊尊教导。
　　“辰哥，你真的厉害，那种情况下还能救人。我光自己游都快不行了。”李伟对着辰玖投来由衷崇拜的目光。
　　辰玖的脸色依然很白，但室友的话让他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
　　被关心的滋味，真好。
　　他接过梁飞羽递来的馒头咬了口，冷了的馒头并不好吃，但此刻的他却觉得很香。

　　“对了，你刚才不在，云骁这边更新了后两周的规则，我觉得应该趁早和你说一下。”
　　辰玖一边就着白开水吃馒头，西格尔一边更新信息。
　　“训练科目和方式完全自主决定，这个片区的所有设施设备向我们开放，他们只看两周后的最终考核结果。每个人50分的基础分是纪律方面的，所有设施都有规定的开放时间，开放时间之外可以用，但每用一次扣10分，扣完分数直接滚蛋。”
　　也就是说可以超时练，但要付出代价。
　　辰玖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一个合格的特种兵，除了技术外头脑也是非常重要的。训练怎么安排，时间怎么权衡也是考验的一环。
　　西格尔递来一张各个设施的使用时间表，辰玖拿过来看了一眼，发现除了训练设施外，竟然连澡堂都规定了使用时间，那刚刚梁飞羽和自己？
　　他看向梁飞羽，梁飞羽却只是坦然地朝他笑笑，并不在意的样子。

　　“知道了，谢谢。”辰玖和西格尔致谢。
　　冰冷的馒头进到嘴里，热意却顺着喉管流进心房，这就是集体生活吗？
　　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