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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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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临安府。
满城桃花绽放,柳枝抽芽。
平乐坊西北隅的关氏祠堂里跪了个二八年纪的小娘子,模样俊俏,正屈指挠着狸花下巴,嘴里念念有词道:
“诸位列祖列宗,实非小女要忤逆父命,可倘若真嫁给那傻子,便要一辈子伺候他寝食起居……”
声音脆甜又带几分娇蛮。狸花睨她一眼,在她罗裙堆叠的褶皱里打起盹儿。
“还说什么皇命难违,分明欺负我是个没娘的庶女!”
她起身,欲对着龛里的祖宗牌位磕头,忽听得身后有一人喊她名字,语气张扬:
“关纤云!”
那名唤纤云的女娘转头瞧去,见月洞外一抹水红色裙影由近及远,金丝珠翠叮铃,身后跟两个侍女,皆是低着头不敢多言。
“阿姐——你可算来看我了!”
她认出来人正是自家长姐,关家嫡长女关锦月。还未来得及笑,心下满腔委屈便化作两行泪水落下,拎起裙裾朝阿姐跑去。
“哭成这般,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将才不还逗猫儿逗得正开心吗?”
关锦月于檐下站定,掏出绣帕没好气地塞到小妹手里。话带针芒,语气却有几分难以察觉的心疼。
“谁叫爹非要把我嫁给一个傻子?”
关纤云接过帕子,声声抽噎道,“真要如此,我倒不如一头撞死在牌位上,到了地下也好告他的状!”
关锦月被她应得一时无言,只得拿手点她鼻尖,“你这倔脾气啊,倒是跟爹如出一辙!”
她胡乱抹了把小妹脸上的泪痕,又道:
“爹说到底只是个朝议大夫,在御史台连参本都要跪呈,你又何必——”
“我偏不!”
关纤云别过头,脆生生打断她的话,“为了个指甲盖大点的官职卖女儿,亏他干的出来!”
“这话可不能说!”
关锦月呀了一声,欲待上前捂她的嘴,却听祠堂外传来一阵猛咳,关氏家主不知何时已站在门洞外,面色忽白忽红,两撇小胡子被气得几欲上翘。
“关纤云!你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关六山广袖一挥甩开侍从搀扶,上前直指她面门道:“皇上下的旨意,你若不从,关氏全族上下都得陪着你砍头!”
“爹!”
关锦月眼看大事不妙,忙把小妹拦在身后,欲待开口说什么,却被关纤云抢了先:
“我偏不从!关家几百口人的性命若是全都掌握在我一个小娘子手上,那还要你个家主何用——”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关六山大掌凌空一挥落在她颊边,登时间腾出鲜红的五指印子。
“孽障、真是孽障!”
他对上那双泪意盈盈的杏眼,竟也生出一种想哭的冲动。
“你以为我就好受了?你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我又何尝不想给你寻个好人家……”
“说的好听!你从小就偏心长姐和大哥,吃串用度的都先紧着她们,如今有难了想起我来,早干什么去了!”
关纤云着实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打懵了,两手捧住腮,眼泪顿时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
“不然,你凭什么不叫阿姐嫁过去!”
她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委屈更甚,转脸埋在关巧颈边啜泣,忽听得长姐声音隔着层层软纱传来:
“对,不就是成亲,大不了我替小妹嫁了便是。”
关纤云抬起头,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院中一片死寂,关六山花白头发在风中凌乱不堪,朝关锦月吼道:“胡闹!还不赶紧回去,别在这儿给你老子添乱!”
而关锦月的手握紧又松开,朱唇微启,吐出的字有如朱石掷地有声。
“我说,小妹不嫁,我替她嫁。庶女变嫡女,他们傅家不会反对的。”
关六山听罢,顿觉心窝一阵刺痛,颤巍巍指着两个女儿,半晌说不出一句整话。
“好好好,你们、你们两个有本事……”
身后侍从眼看他心疾又犯,忙不迭撑住他软塌塌的身子,拥着老人家匆匆离了祠堂。
斜阳打墙,堂下一时只剩关家两姐妹。关纤云低着头不敢看她阿姐,只一个劲儿吸鼻子。
嘴上说要让长姐替她嫁,真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成了有贼心没贼胆的怂人。
“阿姐,你当真要替我嫁给那个傻子吗?”
关纤云拽她的衣袖,声音生怯。
偌大关府里,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自幼怕长姐,那双眼睛一瞪,眉梢几乎要直直插入云鬓,绕是连兄长见了都要避她三分。
关锦月闻声,缓重点头道:“总不能叫我眼睁睁看着圣上降罪关氏一族。”
“阿姐……”
“纤云,我知道你偶尔会怨我,从小抢你风头,爹也疼我更甚。”关锦月语气一顿,“可我是真心把你当妹妹疼,不想让你受委屈的。”
关纤云失声,抬首对上关锦月含笑的眸子。
“嫁人的事你不必担心,我既说了替你嫁,便不会反悔。”
说罢,极潇洒地拂袖转身,只留她一个人在原地发愣。
她的身侧还萦绕长姐的脂粉香气,平白生出一股暖意,叫人心底发酸。
*
打从祠堂那日把家主气出心疾后,关纤云便被软禁在阁楼。关六山只许下人来给她送些糙饭,她仍是一口咬定不嫁,心里却时常惦记长姐的话。
日子照旧,婚期也愈发近了。
某夜子时,关府万籁寂静,鸟虫不鸣,掌灯小厮亦靠在院墙旁打起瞌睡。
西厢闺房红烛阑珊,关纤云的丫鬟一面紧盯着自家小娘子,一面手慌脚乱地剪去烛花。
“小姐,这都要三更天了,您不睡觉,拿这么多首饰出来做什么啊。”
关纤云不理人,只埋头把梳妆台上的金玉步摇,珠翠耳坠,还有不甚值钱的小物件全部一股脑儿塞进布包里,打上结,看着已经洗得浆硬的布袋子松了一口气。
“海棠,给我掌灯,我要去南院。”
说罢,自顾自背上包,踮起脚走出房门。
“小、小姐,您不会要离家出走吧!”
海棠跟在身后,急得险些要哭出来,关纤云转过头,皱眉嗔她一眼,“小声些!”
两人一路弯弯绕绕,走到南院矮墙下。
南院本是关纤云生母祝氏的院子。祝氏不爱花柳,唯独钟意翠竹,南院下人也就投其所好,在此种下一大片竹林。每每盛夏,竹影打在白墙上,婆娑翁郁,沁人心脾。
如今祝氏已故,爹也不曾再纳妾,南院无人打理,竹子反倒比之前生得更高大。
关纤云无心赏竹,脚踩矮墙旁的大瓷水缸,手指紧紧抓住石砖缝,三两下爬到墙头,朝墙外吹了声哨子。
片刻后,墙根处便钻出来一个年龄跟她相仿的姑娘,抬头看向关纤云的眼神有些埋怨。
“小姐说好亥时来的,害我在这里白白等了一个多时辰,腿都蹲麻了。”
关纤云站在高处,胡乱揉一把那姑娘的头发,笑道:“对不住啊桃枝,路上耽误了点时辰。”
说着把背后的包拿出来,“里面可是我的全部家当了,你一定找个好当铺,别叫人骗了去!”
桃枝稳稳当当接了过去,道:“放心吧小姐,既是为小姐出府作准备的,我肯定不会乱来!”
关纤云会心一笑,待再说什么,忽听得墙根不远处有呢喃说话声,赶忙挥手示意桃枝蹲下,自己也委下身子,只漏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隔着竹叶探头望去——
“尉郎,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关纤云皱眉,只觉得这女子声音有些耳熟。
“巧儿,你与其插手此事,白白毁了自己的前程,何不与我同往金陵……”
巧儿?谁唤巧儿来着?
关纤云忆得出神,却到底想不起来。正欲踮脚瞧瞧是哪家小娘子这般大胆,竟敢夜会情郎,没成想脚底一个不慎滑入水缸,虽未摔伤,却也实打实地吃了一嘴灰。
“咳咳!疼死我了——”
她撑起身子,从缸底看上去,惟一片漆黑的夜幕里点缀星子,竹叶摩挲,簇簇落入缸中。
再一打眼,沿着缸口缓缓露出四个人头。
海棠,桃枝,她的阿姐,还有一个从没见过的玉面小郎君。
四人盯着她,皆是神色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