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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渐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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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淳,银安郡人,长兴三十四年举人。天子病重,是故会试停了一年,于宏平二年金榜题名,殿试中被靖宗亲点为探花,然而尚未得授实职,府内即遭夜盗。匪徒凶悍残酷至极,探花府内竟是鸡犬不留。而左淳死状尤惨,身中数刀,面目全非,时人无不叹息。半月后这伙匪徒被缉拿,旋即论罪处死。
案上几页卷纸已泛出淡黄,掀动出岁月衰去的味道。这卷宗如许轻薄,却写尽了这年轻人一生的光阴。他也曾意气风发,名动京华,足下青云之路正自畅然铺延,未料春光自最盛时寂然而坠。这一轮人生恰似深梦中纷纷落樱,仿佛印证着天意难辨。
姜思齐合拢左淳的案卷,起身在寂寂无声的文架阁内踱了数步。
朝廷官员文书案卷均存于甲库,而历届进士在任实职之前,其籍贯年岁,中试经历皆被记录于文书之上,存于礼部文架阁内。
午后阳光降入半敞的窗间,将排排搁架映出了清寒。他目光落上宏平十七年的那排卷宗,想到李兆新的文书便在其间,一时心中酸痛,怔立出神,直到风动袍角,他方长长叹了口气重回案前,指节在几案上轻轻叩响。
随着一下一下的清响,他眼神渐深,心思亦随之沉溺。
天意?怕是人祸吧。
这位左探花并非京城人士,还是会试之后方置办了宅院,且位于平民居多的城南,可见其并非出身朱门大户,想来宅邸也不会如何豪奢;而京城风俗,但凡哪家出了新科进士,其大门前必然高悬两排大红灯笼,要足足夸耀三月才好。这伙贼人是失心疯了,非要去偷这么个并非大富大贵,真个招惹却要引起诺大麻烦的小小宅院?更遑论灭人满门,何其荒谬!且这里恰是京城,上上下下看护何其严密,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这等穷凶极恶的匪徒又从何而来?须知今日是新科探花,明日难道不会轮到哪位王公贵族,高官要员?
更加荒谬的是后来。这伙凶徒抓都抓到了,居然没有审个底朝天,匆匆忙忙就定了罪杀了头,至于有无同党,犯过甚么大案种种一概不知,莫非京兆尹也一同失心疯了不成?
十五年前的京兆尹,不错,正是今日的户部尚书赵阵舟。
想到那头滑不留手的老狐狸,姜思齐眉头微微一紧,一时无数念头交错而来:赵阵舟以谨慎出名,若他当真来办,哪怕耗时日久也必掘地三尺,定将这帮贼人底细查得明明白白,绝不会这般鲁莽结案,可见其中必有情弊;然而探花郎竟然在京畿重地惨遭灭门,此事当年自己虽领兵在外未加留意,想来定是轰动一时,其上天颜震怒,其下群情汹汹,如此情势之下,他赵阵舟又怎敢不用心?且后来能升至一品大员,可见此案他办得当无疏漏,甚合上意……
上意!
想到此处,一道白光在他脑中骤然炸开。
正是上意!
若无上意,京城之中又哪来这伙来无影去无踪,只犯下一起重案便被缉拿的凶徒?若无上意,赵阵舟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匆忙将几名犯人朝菜市口一推了事?若无上意,赵阵舟怎坐得上这户部尚书的位子?
然而,这等深仇大恨,不死不休又是为了甚么?九重天子又为什么会与尚未涉足宦海的士子结怨?
至于左淳,他为什么躲不开?他又怎么会躲不开!
纵有上意,那左淳身怀绝世武功,区区数名贼子,管他真假,于他岂非蝼蚁一般?又怎么会落到家破人亡的惨地?
他为什么要留下一具尸体冒充自己已然死去?
或者……并非同一人,只是巧合,同名同姓?毕竟天下之大,同名同姓之人不少,便是左姓生僻了些,也不见得就是同一人。
不,不会。
姜思齐缓缓摇头,心意坚定。他想起左淳纵伤残了却难掩俊美的面容,想起他月夜下随风欲去的风姿,想起他的年纪……一切一切,如此恰合关窍,又怎不会是那位名字早已湮没在岁月里的探花?
最重要的,是他提过的,与自己一般无二的深仇。
原来如此。
我与你的仇人都是当今的皇帝。
自此生以降,他面前便隔了重重迷彰。每个闯入他这段生命的人物,或新或旧,都似掩着自身的秘密,曲曲折折虚虚实实,令他空有神箭无处放置。而这左淳更关联着他前世与今生,偏生行踪成谜身份莫测。在过了这么久之后,他终于从重重迷雾里攥住一缕清光,这清光似是点点明烛,将他那以为忘却了的回忆照亮。
他想起昭狱里那一碗穿肠毒汁,想起那声尖刻的质问:杨大人,你是不是有点后悔自己没真造反?
颠覆这池姓天地,这自然会是左淳的愿望,最深切的期盼。而他每次见到自己都异常刻薄,令人费解,其实这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一种惨痛的荒谬油然而生,直令他想苦涩的发笑。
他自是恨杨季昭的,怎么能不恨?在他生受煎熬的日夜,杨季昭在为他的仇人,在为这个任他沉冤难雪的朝廷浴血沙场,开疆僻壤,令宏平年号名副其实。
怎能不恨?
很荒唐的,此刻的这个杨季昭,在历经累累一切,孑然立于这卷叠典累文华璀璨的阁内这个杨季昭,忽然洞悉了那位绝代高手多少年来难以言语的心事。
不止于洞悉,尚有一种同行者间那令人绝望的了解。
只是左淳,你终究不懂。我辈疆场搏命,马革裹尸,说起来其实并不是为了皇帝啊。
你终究没有去过西北。
杨季昭手摁额头,努力良久,勉强将肆意奔涌的心绪拽归。
他既衔恨于我,又为何几次三番的援手?是因为安国公府的缘故,又或是因为……他的同科,那位惊采绝艳的状元郎?
那样冠盖京华,同科同年的状元与探花,纵是相聚无多,又岂会不相识?又岂会不相知?又怎能不知晓另一人这样惨烈的死亡?
魏平雨投军十余年,当中只离开过西北一次。那是因他为沐琼出策蒙蔽主官,事发后怕被追究,以为恩师贺寿的名义匆匆逃回京城。此事当时被同僚引为笑谈,就连他这主帅思及此事,也会摇头微笑:小诸葛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如今想来,他果真是畏惧军规回京求援么?那时他是三月赴京,五月即回到阵前。四月……四月,左淳祭日正在四月间。
归来时魏平雨依旧举止如旧,就连被他连踹两脚后笑嘻嘻的神情也如初见一般,丝毫未变。
而多年后,隔了许多的鲜血与回忆,再世为人的杨季昭终于明了一切。
只你从来不曾说。
小诸葛啊。
他走到窗前,伸手将两扇窗子重重推开,任料峭春风迎面而来,仿佛这样就能将满腔郁结撞散。
可他的眼睛分明望向西北,耳旁风声愈烈,胸中悲怅愈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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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思齐将文书放回标示着宏平二年的搁架上,手指顿了顿,重又将其抽出,夹入若干进士案卷中。自此那名为左淳的一段人生再度归于寂寂,不知何年何月又会被哪一双手翻开。
他迈出文架阁,此刻夕光渐去,暮色些些。姜思齐心中并未有窥见真相的喜悦,反是脚步又沉滞了几分,走回正厅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他本想直接回府,却中途被人截下,说是尚书刚自集英殿议事回来,请他速去相见。他心念一动,隐隐有所预料,疾步向政务堂走去。
他这些日子因公务多在知政处,且与尚书官衔相差又远,细细算来,已是与尚书月余未及相见。冷丁与殷浮筠照面,不由稍稍吃惊,见他比之前又消瘦许多。整个人也似有极大改变,之前的清润因这份瘦削被全然剥去,另为一种冷冽的锋锐所替代。
姜思齐垂下眼眸,拱手见礼:“闻大人相招,卑职来迟,请恕罪。”
殷浮筠正端坐案后翻看来往文书,听到动静也不抬,淡淡道;“姜大人来了。”只此一句便不再多做理会,只专心批注公文,一时室内唯闻纸张翻阅之声。姜思齐被他晾在堂下,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眼见他专心致志走笔如飞又不能出声打扰,没奈何只好守足下属本分,静立原地垂手相待。
这一站便是个半时辰。而殷浮筠既不抬头,亦不开口,埋头处理公务,只当屋中全没他这个人一般。其间侍从进来换过油灯,偷眼见姜思齐眼观鼻鼻观心默然而立,暗自乍舌:尚书大人脾气素来好得很,从来没发过脾气,不知这位姜大人又是如何得罪了他?
直到月落中庭,殷浮筠终于批完了案头这沓厚厚的公文。他将狼毫放回笔搁,活动了下酸痛的肩膀,这才抬眼看向案前人,见他脊背挺直,神色不见特出,目光半垂落上地面,仿佛地上有几只蚂蚁打架正欢,不由暗叹一声,手指向旁边的交椅点了点,道:“你坐吧。”待姜思齐称谢落座,从手边拣出签好的一张公文掷在案上,笑了一声:“姜大人雄才大略,非区区礼部可以屈尊。春祭过后你便去枢密院高就。”说着手指在两府发来的公文上重重敲了两敲。
知政堂与枢密院在六部之上,五品以下官员皆由两府协商而决,无须通过天子与吏部,但有任免各部只能遵令。不过两府若果从六部里抽人,事前均会知会郎官,此乃人之常情,可这次却是半分通气也无,何况姜思齐在礼部一路顺风顺水,大有青云直上的势头,中途却被枢密院截了胡,又是这样的硬梆梆一张调令,也难怪礼部尚书会心生不满。
姜思齐已隐有所察,却未料到向来瞻前顾后的粱枢密这回会这般果决,月内便迎来调令。他心下暗喜,口上道:“卑职不敢。”又见殷浮筠神情不虞,知他定是十分气恼,想到此人对自己一向关照有加,饶是他从不说甚么阿谀之词,此时亦诚心诚意的谢道:“大人对卑职照拂之情,卑职铭记在心,不敢忘记。”
殷浮筠指尖轻轻点响案几,闻言向他投来一眼,唇角略略勾起,“这你倒不用谢。我自是有我的私心,你又不是不懂。”
这直白又曲意的言语一出口,满室肃穆霍然散去,就连窗外清亮亮的月光亦由来生出两分旖旎。
姜思齐不意他会于此刻旧事重提,登时一窘,心道:怎地还没完没了了?又深恨自己多话,只得打个哈哈,“大人说笑了。天色已晚,卑职……”殷浮筠却不容得他这般脱身,点头道:“原来这般晚了,我还没用晚饭,想来你也没有,罢了,就在这里随意用些酒食也好。”说着唤来侍从准备晚饭。侍从口中答应,急忙退下,心下暗自奇怪:刚才还生晾着姜大人,这会又要请他吃酒,真个怪也。
见他一派自行其是,姜思齐是如坐针毡,比之前那戳在堂间的时候还要难熬,眼瞅着势头不妙,怕是接下来这人又要说些甚么有的没的,还是速速离去为妙,正在绞尽脑汁琢磨借口脱身,就听他悠悠道;“你明知我并非说笑,要不然怎地这般急切的投向枢密院。”姜思齐心道分明是粱翰先看上了我,哪里是我自己去投向枢密院?这话自不能讲,便欲开口告辞:“大人,卑职家中还有事……”话还未说完,殷浮筠已摆了摆手,做个果然如此的表情,“看吧,你这般落荒而逃的架势,却还说不知道?”
他歪缠至此,姜思齐也是没了辙,进不得退不得,一时胆气发作,索性将心一横:也罢,今夜就把话说个明白,明日就抱病在家直到春祭,也省得这人真真假假的做戏。他想到此处,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卑职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指教。”
殷浮筠饶有兴趣的望着他,“你讲。”
姜思齐面颊发烫,盯着自己的靴子看了又看,张了张嘴又闭拢,如此几次,终于硬着头皮道:“卑职想问的是,这个这个,咳,卑职到底有何特出之处,令大人……嗯,大人……青眼有加。”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至无声。
殷浮筠初时一愕,随即伏案大笑,“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姜思齐被他笑得羞恼交加,按捺性子点头,心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作答,难不成说看上我如今貌美如花?
殷浮筠揩了揩眼角,止不住笑容满面:“若我说了你有甚么特出之处令我心动,你便要有则改之?”
姜思齐听他如此直白,知道此时再遮掩不得,重重点头,“正是如此!”微微沉了气等他回答。
殷浮筠见他郑重,也将笑容换换敛起,以手支颌似坠入思索,如此过了俄顷,忽起身掸了掸衣袖,悠然道:“那我便不说了。”
他突然现出这般惫懒顽皮的模样,倒让姜思齐没了法。饶是他智勇双全,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总不成拂袖而走,只得勉强挤出个笑脸,椅子又朝门口挪动了几寸。
这时下人陆陆续续将晚膳端了上来,片刻后酒菜齐备。
殷浮筠向他虚虚一举杯,“请。”仰首饮尽杯中酒水,见姜思齐端坐不动,毫无动杯之意,微微一笑:“姜大人怎么不喝?”姜思齐也不知他打什么主意,多留了个心眼,不敢碰案上酒水,口中推诿道:“谢大人美意。只是大人也知道,美酒固然难得,只是下官早年深受其害,立誓非年节不得沾杯。”殷浮筠哦了一声,哂道:“我看之前秦粱秦总兵敬酒时,姜大人可是喝得十分痛快,也不见得是什么年节。到了我这里反倒要克制了,当真有趣得紧。”姜思齐乍闻秦粱之名,呼吸一窒,听他话中颇有讽刺之意,到底碍不过上峰情面,举起酒盅在唇上沾了沾,道:“下官惭愧。”
他虽浅尝辄止,殷浮筠却也不再强人所难,自顾自把盏而酌,不多时一壶酒已下去多半,菜肴却是丁点未碰。姜思齐本想做出视若无睹的姿态,怎奈一眼过去,见他高举酒杯时宽大的袖口徐徐滑下,露出一截极为瘦骨伶仃的手腕,不由得心中暗疑:他突然瘦成这样,莫非近来每晚都是如此豪饮而不用饭食的缘故?他觉得不妥,劝说之语到了嘴边,几次咽了又咽,,到底还是忍不住,恳言道:“殷大人,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大人又正值年华,只是温克为上,还望大人保重。”
殷浮筠本在斟酒,闻言手上一缓,抬眼向他望来。
此时月光正盛,他的眼神也如这春夜中的月色一般,水波裹了清寒,却又依依分明,并无半点醉意。
如此眼神的凝注中,姜思齐没由来的竟有丝心虚,很快又化为一点失言的悔意——对着殷大人,他好像总会时不时生出这种后知后觉的悔意。
殷浮筠徐徐收回目光,忽道:“你听说我被泼了菜汤的事么?”姜思齐一愣,“怎会有此事?何时发生?下官并不知晓。”殷浮筠把玩着酒杯,唇边慢慢绽出一丝笑意,却答非所问:“西三井赵老二的烫菜很是不错,你有空可以去尝尝。他只拣些普普通通的萝卜土豆白菜,切得细细的烤过火,再用熬好的汤汁烫开,因为汤水中加足了料,虽只是些寻常菜也颇有风味,直令我想起家乡。”
烫菜乃是西北平民家中常见的桌上菜,京中贵人自是看不上眼。姜思齐听他娓娓道来,不由恍然:他自称出身西北,看来果非诳语。
殷浮筠缓缓道:“我隔上段日子便要去赵老二那用顿烫菜,早就养成了习惯,隔得日子久了不去,便象少了甚么,只可惜……”他摇了摇头,“以后再去不得了。”
他的面孔本因急切饮酒而通红,此时却转为苍白。
“前阵子在那里撞到了几位太学的学生。我其时并未着官服,可还是被认了出来,当时就被泼了满身菜汤,骂我请建佛骨塔,令百姓赋税更重无可喘息,更害死无辜忠良,委实祸国殃民,奸臣之首,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礼部尚书长长出了口气,又低低道了一遍:“可惜以后再去不得那里了。”声音中满是惆怅。
姜思齐默然无语,心头五味陈杂,只一言不发。
殷浮筠见他神色,忽地笑道:“你担心那几个太学生?”他虽是问话,口气却十分笃定,不等回答便道:“区区几名狂生,我自是不会拿他们如何。只是此事却由不得我,如今他们已被下了天牢,怕是难熬折磨。”说着抬眸向他凝视,“如此我罪名又加了一条。呵,天下人人得而诛之,那么你呢?”他眸中依稀有光微微闪烁,“你也想诛我么?”
他的声音轻了又轻,仿佛轻轻一挣就会破碎。
他的问题这般尖锐执拗,却象把刀子。
姜思齐从来不怕刀枪,然而为何这一刻他喉咙发涩,那些完美或不完美的回答,所有的虚与委蛇都堵在了嗓中?
这个人……这个人……
他知道这样的情绪荒谬可笑,于生死不知的太学生相比,眼前人的苦恼与伤感太过轻描淡写。他明明知道,明明觉得荒谬,却依旧从心底深处生出了怜悯。因着这份由衷的怜悯,他只能将最真实的回答和盘托出:“这些事说起来,实由不得大人。”
没有你,也会有别人。
天子一怒,血流漂橹。
当诛者另有其人。
你纵有罪,自有国法。
你若问我,
我……
殷浮筠一直专心致志的望着他,听他这句没头没尾的安慰,愣了一愣,忽地唇角弯起,笑意隐约,“就是这个。”他重又点头:“就是这个。”
姜思齐有些不解,听他舒了口气,慢慢的道:“你不是问我为何对你青眼有加么,恰是为此。”
他站了起来,双手撑于案边,勉强支起因酒意而摇摇欲坠的身躯,而投来的目光却无比专注又清醒,一字一顿,仿佛金石:“我心悦于你,恰是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