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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邀行 ...

  •   姜思齐挽辔独行,月夜里他衣袂轻扬,袖筒中盈满萧萧春风。
      月掩星辉,夜色澄透,一切是如此柔和平静,而他心头沉重,象垒了许多块石头。身后那盏青灯早已隐入重重楼阁中,他却依然无法回头。
      是为不敢,是为不忍,是为不能。
      纵然他不曾凝停观望,却知道必有人灯下独酌,一醉方休。
      残杯劝不饮,留醉向谁家?
      他很有些茫然,茫然在春寒鼓荡的这个夜晚。
      有生以降,他从未承受过这般大胆的温柔,这般肆意坦荡,却于最终克制的温柔。

      纵有忖度,更兼许多疑虑,而当四目相对时,彼刻光阴也仿佛被抽走。他所见的眼底深处,所盛所载,唯有满满心意。
      究竟何时何地,因何而起,最终将往向何处,他皆一无所知,然而其中之真,却不得丝毫置喙。
      他措手不及仓促直面,避无可避。
      彼时夜色漠漠,孤灯青青,堂中一丝酒意浮漫开来,渐渐浓酽蒸腾,将清朗月色薰得淡而薄,其间惊心动魄,蚀骨销魂,纵是坚城,岂不消融。

      这时他倒希望自己真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
      他想起少时偷读过的花间辞,曾经嗤之以鼻,如今不得不承认,自己坐井观天。
      动辄艰难。
      这片陌生战场他初次置身,不意竟会这般险峻叵测,若稍有动摇,即会丢盔弃甲,不战而降。
      他起身,衣襟缓缓滑过案缘,沉稳得不带一丝微颤。
      从来情爱非我心。
      旋即抱拳告辞。

      回府的路如此漫长,他不住足亦不回首,步履从容,忽闻谁家院落犬儿在吠,倒扰乱一袭月色。
      这些未曾经历过的,迤逦又缠绵的情感,恰如美酒,他不善饮,却亦觉出甘美。
      前生今世,未及尝,
      就此自这重簇新天地全身而退,谈不上辜负与错失,终究生出丝丝怅惘。

      姜府灯火如常,刑斌早在檐下等候多时,见他归来上前作揖,自有小厮将马匹牵了下去。刑斌道:“不知大人可用过晚膳?饭食正在灶火上温着,随时可用。”姜思齐腹中空空,却委实没有食欲,摇了摇头迈过府门,“罢了。”顿了顿又道:“明日你替我去礼部报备一声,就说我身染风寒,一时起不得身,要在家中修养几日。”刑斌再不多问,低头称是,又道:“今晚有位客人前来拜会,等了个把时辰才走。”姜思齐见他郑重,道:“可留下姓名?”刑斌回道;“这人自称郑秋华,并未报官职,但却握有宣总兵的印信,是以小人不敢怠慢,请他在府里坐了。”说着地上拜帖。姜思齐暗自冷笑一声:这便忍不住了,接过点头道:“我知道了。这几日我公务繁忙抽不开身,也未检查子安功课,如今怎样?”何子安天真活泼,府内上上下下就没有不喜欢他的,此时刑斌听他问起,面上也不禁露出笑容,“小公子勤勉得很,刚才还在温书,睡下也没多久,大人可要叫唤他来来?”姜思齐摇头道:“既然歇下了就就罢了。左右这几日我不出门,再看他功课不迟。”刑斌见他容色倦怠,便也不再多说,带了人撤下。

      姜思齐来到书房,见案上早累出厚厚一沓信笺,多是同僚同年的邀贴,他翻了几张,只觉兴味索然,又掏出郑秋华的帖子细看,见信上盖有宣总兵的私人印鉴,不由暗叹一声:这郑秋华向来得力,宣瑚生倒也舍得,扶额沉思不语。
      他早已将叛将之事琢磨出了端倪,今日文架阁所见又补上了最重要的一片,那便是“始”,始于左淳案的怨愤,由此而生的反意,经年不辍的布局,其实自己家破人亡的命运,早于多年前便已写好。虽然这番推测还有许多环节未曾通透,却是大体不差的,只是……他玩味的翻弄着帖子,魏平雨到底还握着什么?怎会如此笃定宣瑚生不会与他放手一搏?
      他目光流转,落上案头上方一封淡墨色的信笺,这信笺被单独放在一处,封皮上祥云图案若隐若现。他暗自奇怪:怎地刑斌未提此信?入手但觉一沉,沉甸甸的略有分量。他眉头一扬,撕开信封立起朝案上一磕,只听当啷一声轻响,有件物事直直跌伤案面。
      灯火映照之下,一枚巴掌大小的玉佩正映着盈盈碧光。
      姜思齐如遭雷击,一把抓起玉佩,在灯下细细端详,就见玉佩被雕出个凤头靴的模样,雕工极是精细,更难得的是在凤眼处缀有两颗圆圆珍珠。他用手挡光,果见珍珠华光大做,却是夜明珠。
      这价值连城的玉佩他怎会不认识?正是绾儿周岁之时魏平雨着人打造,又千里迢迢送到京城,还是他亲手为绾儿挂在腰上,当时甄娘还嗔他将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孩子玩,摔坏了如何是好。他只笑不语,心道以小诸葛的性子,若是就此珍而重之的收藏起来,他才会真正不乐意。
      他手握玉佩,心中大震,扯开信封,见其内夹了一张薄薄便签:明日子时,暠陵。

      翌日一早刑斌便去礼部为他报了病。拜殷大人所赐,姜思齐难得倒有了几日闲暇,固是要事悬心,白日里还是耐了性子查看何子安学业,见他进境甚快,甚是欣慰,又要他演练武艺,见小小少年将一套长拳打得虎虎生风,似模似样,不由暗暗点头,只是师道尊严,还是板了脸扮包公。何子安偷眼见老师满脸严肃,越打越是心里没底,手脚便渐渐慢了下来。
      姜思齐见他偷眼看自己,哼了一声,“半途而废是什么规矩?我是这样教你的?再练习十遍,什么时候练好了什么时候吃饭!”何子安吓了一跳,期期艾艾的道:“我,我,……”姜思齐脸色更黑,“好好说话!”何子安我了半天,不知怎地胆子忽地大起来,“老师,我,我不打拳啦,每天胳膊腿啊都疼得很,换个别的好不好?”姜思齐心道习武难道有舒服的?本想开口训斥,又见他眼睛卡巴卡巴的望过来,清了清嗓子,皱眉道;“你要换什么?练弓箭吗?不成,你现在力气太小,长大些再教你。”他自说自话,何子安在旁急得不行,两只胖胖的小手连连摇晃:“不,不,不要弓箭,也不要打拳,我要,我要……”冥思苦想半天,突然道:“那换敲木鱼好不好?”姜思齐闻言牙关登时便是一紧,心道有个李一还不够,我竟要养出个何一来吗?沉下脸道:“胡说八道!你又不再是小和尚,敲什么木鱼?不许!”
      何子安听了这话,眼圈倏的红了,强忍着不哭,低下头揪着衣角不放。姜思齐本待不理,听他憋着气又忍不住偶尔抽噎一声,到底硬不起心肠,温言道:“你如今正是读书习武的年纪,专心于此才是正道,其余诸事少想少理。”何子安抽抽搭搭的道:“为,为什么非要读书习武不可?我一点也不喜欢。”姜思齐一阵头疼,眉头愈紧,“不喜欢读书练武,那你到底喜欢什么?若是有道理我就准你。”就听他哭着道:“我喜欢吃饭!”姜思齐一时气笑,伸手在他脑门上谈个爆栗,“就知道吃!什么敲木鱼,我就知道你是想趁机偷懒!”何子安捂着脑门,哭声倒止住了,嘟嘟囔囔的道:“总比读书习武好。”
      这小小孩童如此冥顽,直令姜思齐手心发痒,总算记得自己为人师表,务必还要搬出一堆道理为好,可惜话到唇边忽而哑然。他自己倒是从小读书练武,未有一天间断,可是后来结果实在称不上好,若是小和尚能平平安安敲一世木鱼,吃一世素斋,到底又有什么不好呢?
      到头来道理虽然是没讲好,何子安还是免不了吃了顿竹笋炒肉,所谓拳头当当年大有理,由此可见练武果然是正途。

      去往暠陵途中,姜思齐依旧有些沮丧。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读书偷懒,被打手板时曾发过的宏愿大誓:将来有一天我长大了做别家小孩子的老师,绝对不打手板!想不到三十余年过去,轮到自己也只剩下了这招。不同的是老师还会说道理,讲究打个心服口服,自家就连道理也讲不出。
      老师啊。
      他手掌慢慢蜷紧,掌心热辣辣的,沈师的竹板隔了这么多年依然会敲上手心,一下比一下轻,最后几下犹豫着不知要不要落下去,正在大眼看小眼的时候,师娘准会推门而入,笑盈盈的道:晌午啦,厨房里蒸了酥肉包,昭儿还不快去?
      春风正凉,他眼底却有些潮热。
      还有两月就是老师的七十寿辰了。无论多少艰难险阻,我亦要去为他拜寿。
      若他得知杨季昭尚在人世,这会是最令他慰藉的寿礼吧。

      夜色已深,一条浩瀚银河横贯长空,星华如练,偶有微云亦为风拂远。
      姜思齐驱马穿行于林间,于夜光中隐约望见前方景致。他勒紧马缰将坐骑停下,遥遥望了一会,但见今晚星辉大盛,虽是子夜将近,暠陵轮廓依旧隐约可辨,而那森森暗影之处更不知设下多少埋伏,暗自蹙眉:这般大摇大摆的前进,怕方至暠陵便被拿下,联想到驻扎在此的殿前司新军,更觉棘手,正自思索,忽闻头上传来一声轻笑。
      这笑声响得甚为突兀,在夜晚的密林中犹显惊怖,姜思齐却似早有预料,将马头稍稍拉偏了一些,侧身仰头望去道:“是左先生么?幸会。”
      星光之下,一人正立于枝桠梢头,青袍随风而动。
      这人听得他这句,又笑上一声,身形不动,已悄无声息自枝头飘下,正正落在他面前。马儿吃惊不过,希律律一声嘶鸣,四蹄连连向后刨去。姜思齐飞身下马,一手勒紧马缰,一手摩挲马鬃,半晌才重又安抚了坐骑。
      那人见状心意舒畅,笑着摇头,“大人这回可狼狈了些。”正是左淳。
      星光从稀疏的树枝落下,将他的面孔映出浅浅一层微明。只见他凤眉入鬓,悬鼻薄唇,目光流转间摄尽万千星光,幸夜幕温柔,他面庞上的长疤也不再如白日里鲜明狰狞。
      姜思齐想起林大人的“玉落湛京”四字评语,心下叹息,正色道;“左先生相邀子时暠陵,不知所为何事?”说着从怀里摸出绾儿的玉佩握在掌中,却是舍不得交出去。

      左淳目光一闪,道:“故人之物,大人舍不得?”
      姜思齐心下本自踌躇,听了这句忽地改了主意,点头道:“是舍不得。”说着又塞回怀中。
      左淳不意如此,微诧之下倒笑了,“尊驾襟怀博大,情深意重,佩服佩服”
      每次见面姜思齐必然被他挤兑,明知口舌之争自己远不是此人对手,也不与他相争,默默安慰自己:他探花出身,斗嘴自然比我这个虚混来的进士强多了,转念想到就是动手对方也要高明不少,愈发心平气和。
      左淳噎他这句便收起笑,面向暠陵方向,正色道:“我将一探安妃陵,欲邀大人同往。”姜思齐心下一震,“这……”一时难以定夺。左淳唇角弯出一弧冷笑:“怕了?”他语气尖刻,又冷哼两声,“你且放心。我自有应对殿前司之策。”姜思齐摇头,缓缓道:“非但为此。安贵妃沉眠地下多年,惊扰往生之人怕是不妥。”此言确是实情。莫说他与则国公府有旧,只单论安姿为池霖之妃,礼法所拘,他亦不愿入其地宫。左淳闻言怔了一怔,哼道:“阁下就一直这般迂腐不化,难怪大好局面一朝崩坏。”虽是这回又刺了他一句,脸上却并无恼怒之色。姜思齐缄默不语,不免腹诽这人果然同魏平雨一丘之貉,一般心心念念的要造反。

      左淳自不知他心中所想,面色沉郁,似有无限心事,半晌方道:“你放心。安姿……贵妃她不会怪你的。”说着苦笑连连,“说来她最敬仰的便是你杨大元帅。若非你们年纪差了几岁,你又被皇后懿旨赐婚,怕是老国公早把她许给了你。”
      姜思齐万没想到他口出此言,大吃一惊,脸色骤变,“什么?!”心口砰砰直跳。左淳斜他两眼,神色大是不快,“国公和世子都对你喜爱得紧,提起来赞不绝口,你难道不知?”
      因此一问,早已逝去的岁月忽然间倒倾而来,姜思齐身处旧日之中,心头波澜起伏,神色却渐渐如常,极慢极慢的摇首:“委实不知。”
      他少时常在则国公府处流连,安氏上下都对他十分友爱,便是后来他鏖战西北,每逢年节也会收到国公府的厚礼,自知两代国公皆与己亲厚,然而安姿与他年纪相差九岁,在他记忆里还个穿着银袄的小娃娃,从来无人提起此事,时隔多年骤然扯到结亲一环,难怪他心神失守,想到安姿后来入宫为妃,更觉十分怪异,忽地脑中灵光乍现:莫非池霖这小气家伙知晓了此事,才会恼怒至此?想想又觉得不对,安姿七岁以后自己就再也没见过她,而安家更绝对不会宣扬此事,池霖又哪里会晓得?然而……既是如此,为什么这左淳竟洞悉此事?这却说不通。且听他语气,竟似与安姿十分熟稔,一介外臣与深宫妃子,这内里……他想到此处微然一悚,眉宇轻皱。
      左淳鉴貌辨色已料到他所想,不免又暗嘲这人就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偏生周围人都瞎了眼睛一般对其极为崇敬,向他瞟了两眼,道:“你左一个不知又一个不知,难怪死了,哼,死也白死。”说着连呵两声。
      这话刻薄之至,姜思齐不免动气,拳头堪堪攥紧,忽一眼望到他面上伤疤不住抽动,将这张玉也似的面孔生生割为两半,月色下直是触目惊心,想到他受创之惨身世之悲,不免心生怜悯,登时气消,并不怪他狷介,只道:“阁下说得不错,还望指教。”
      左淳见识过他于诏狱内何等强项,见他现下居然毫无怫然之色,不由暗奇:这榆木疙瘩莫非已知道我之身世这才这般大方?不错,这人脾气虽硬,心肠却软,务须下重药治治。
      他眼望星河,一时思念如潮,沉声道:“我与国公府有旧,又与人有约,是以托以残生,阁下大可放心,有我一日,自当看顾国公府上上下下。而你要的许多回答就埋在这地面之下,”说到此处手指暠陵方向,双眼直视姜思齐,目光烁烁如烛,“尊驾可愿同我一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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