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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潮倾 ...

  •   游帧遽然而惊,“再讲一遍?”说话间手已按上剑柄。那小校不住点头,“属下等发现那贼人踪迹……”不容他说完游帧一瞪眼怒道:“别废话!到底哪个院子?”那小校手指右方一处院落,“就在那儿!”游帧得了确信立即便要赶去,迈出半步忽察觉不对,向那小校吩咐道:“调两百兵卒将这里看守好了!若世子受到什么冲撞唯你是问!”他虽对这位风流好色的世子十分厌烦,却也知其至关重要不能有失。
      只是他这份好心却被当成了驴肝肺,池凤翎当即应道:“游总兵这是哪里话来?本世子自要与你同去才行。”
      游帧怒目转头,“世子这是何意?”
      池凤翎收起脸上笑容,正色道:“本世子既食朝廷俸禄,这捉拿刺客自然也是分内之事,又岂能不闻不问?”
      游帧心烦意乱,若换了从前他定一拳打过去,再大吼一句国家大事你这废物只会添乱,到底这些年时时被主帅提点训诫,遇事知道过过脑子,骄躁脾气也改了不少,忍了又忍,才勉强咽下这口气,黑着脸向他看了两眼,见他神色坚定,知劝其无用,想到刺客随时都要逃出生天,一时急切,拂袖道:“也好!可到时候世子你可得躲远点!若是有了什么闪失末将担待不起!”这句话他讲得咬牙切齿,一脸狰狞。
      池凤翎笑道:“那是自然。”
      游帧气闷无比,正待离开,谁知又听他施施然的道:“这个么,本世子还有一事要劳烦游总兵。”当即一口血险险喷出,只想今天老子是无论如何出不去这个破院子了,不由得钢牙咬得咯吱作响,颈椎骨一节一节别过去,话一字一字迸出,“你-又-有-什-么-事!”
      池凤翎不理他满脸铁青,转眼觑了一回清敏,黑漆漆的眼珠转了转,忧愁相思溢于言表,郁郁道:“清敏公子已是本世子的人,待回京后自然会名正言顺进了王府。今儿外头兵将这么多,若是他被人窥了去,可不丢了我郡王府的脸面?”
      他他他他他一个男人还会怕被人看不成?游帧气得头晕眼花,如今元帅训诫也不顶用了,他手在剑柄上攥得紧紧的,强耐火气道:“世子到底要如何?”
      池凤翎笼起双袖,悠然道:“自然要四人轿子一顶,将清敏送到我西京的落脚处。”
      游帧狠狠握紧宝剑,回头冲那小校吼道:“还戳在这干什么?正事不干作死么?还不快去找轿子把人給送走!若耽误世子及时行乐我定斩不饶!”他暴怒之下,烈性燃起,哪管甚么皇亲贵胄,出口毫不留情。池凤翎耳听他叱问讥讽,不过微微一笑浑若不闻。游帧狠蛰他一眼,大步急急奔出,只唯恐迟上一瞬又被他唤住。
      池凤翎也不追赶,负了手慢悠悠跨出院外,回头望向从头呆到尾的清敏,朗声道:“如今你可信池某是值得托付之人了么?”说罢仰天一笑,反手合拢木门。

      今日之事一拨接着一拨,让清敏如坠云雾中,只能眼望那关紧的院门怔怔出神,忽地听到身后有人轻唤自己名字。回头见姜思齐已不知何时从床板后来到院内,惊道:“姜先生!”话一出口方觉得声音大了些,忙不迭掩了口,满脸后怕。
      姜思齐摇摇头,“你安心,无事。”
      清敏来到近处,见他眼神深深若有所思,迟疑道:“姜先生,那位小王爷刚可瞧见你了?”见姜思齐嗯了一声点点头,失惊道:“那,那可怎么办才好?”
      姜思齐又将头慢慢一摇,“不打紧。”
      清敏倒也猜到两分内情,直听到他亲口说出才彻底放下心,只觉得这位先生果然神通广大,连皇族中人都肯出手相助,不由对其坚信之心更加深三分,又道:“可是官军把这里重重包围,先生要怎么出去才好?”
      姜思齐道:“这不是有轿子要来?”
      清明这才明白,又道:“可那轿子里要坐两人,这分量……”说到这啪的一声拍了下自己额头,“我可真笨,轿夫当然都是小王爷的人。”他这语气神情却有几分像小七,姜思齐见状不由一笑,又低头沉思:看这架势,难不成那刺客张为器真的来到这等风花雪月之所?
      这其中实在蹊跷,他想了少顷,只觉毫无头绪,摇了摇头,正准备叫过清敏嘱咐两句,忽闻背后异动响起。这声响动虽轻,然而四下寂寂,听得再清楚不过。他蓦然回头,便见青色人影从窗旁一闪而过,清敏也已瞧见那道人影,惊骇之下张嘴欲呼,姜思齐箭步上前一把掩住他口,沉声道:“噤声!”清敏挣扎两下,随即安静下来,连连点头,牙关止不住打战。

      姜思齐示意他藏在树后,自己从靴子里抽出匕首蹑步走入门内,刚刚进入屋中就见桌旁正站了个青衣人,手里弯刀亮如泼银,刀刃寒光闪闪正逼在柳学士喉间。
      姜思齐见状足下一凝,与他相视片刻,抢先开口道:“阁下可是张为器?”
      青衣人与他目光在半空相撞,唇边扯出个笑,“不错,姜先生你好。”他喉咙沙哑得紧,显是故意压低声音所致。
      姜思齐曾在堂内与这前司法军校有过一面之缘,但彼时人多事杂并没瞧清他形貌,此时听到他口中称是方才确认,见他细眉圆眼面皮暗黄,颌下一捧短须,相貌无半点出奇之处,令人过目即忘,心知这张脸恐怕也做不得真,又见赤条条的柳学士脑袋耷拉下来,显还未从之前的昏迷中清醒,内心警惕:刚刚那小校明明说的是在隔壁院内发现此人踪迹,这张为器又怎么知道柳砚笛被藏到了床下?
      张为器见他目光碾动,已猜到他所想,嘿嘿一笑,“姜先生所料不错,这姓柳的藏身之处自然瞒不过我,”说到这里加重了鼻音,“实不相瞒,在下这趟正是为排忧解难而来。”
      姜思齐握紧匕首,脸上神色不动,沉声道:“阁下此言却叫姜某糊涂。”
      张为器哑着嗓子一笑,道:“明人又何必说暗话?我拿了这姓柳的可不正是排了阁下的危?”说着手上一带柳砚笛,见他在手里摇来摇去的和条海带差不多,嘿嘿一笑,“柳大学士虽是个好色的草包,却也是个麻烦多多的草包,我拿了这草包,自也为姜先生拔除隐患。”
      他言外之意无穷无尽,姜思齐眼神一紧,静待下文。
      张为器续道:“姜先生以为这回做得并没留下首尾,却不知这家伙身边很有几位高手,都是朝廷中的文太傅派的人。今日他偷偷摸摸的来到这,倒是不敢叫人,可耐不住有人自行跟随。眼下那二人就守在外边。姜先生知道此事后还以为自己会轻易脱身?”
      姜思齐知此言多半不假,不免暗自一叹。他本也预料到这方面恐怕有些棘手,然而如今手上除了刑斌无人可以信用,便是刑斌也不敢让他掺和到这种阴私之事中去,不得已只好亲身冒此奇险。若当真让柳砚笛生入澈都,那便是鱼入深海,到时候自己是死是活都在他翻手间,只是如今帮自己摆脱这个包袱的居然是眼前此人,此事实在匪夷所思,他平定心神,冷然道:“阁下说话云山雾罩,着实令人费解。姜某只知你行刺朝廷命官,国法当诛,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张为器一扬下颌,傲然道:“事到如今还如此作态,未免让人不佩服。阁下名留清册的人物,也会这般行事?”这一瞬他双眼灿亮有若星辰,竟似有倾世之姿,和这张五官平平的脸十分不搭配。
      姜思齐早知他必有易容之术倒不稀奇,然而不知为何,这双眼睛蓦地带給他一丝似曾相识之感,然而事情危急不容细思,他只能将这一点奇异感觉压在心头,心道姜某人一介白身书生谈何名留清册,这人如此大放厥词莫非因身在险境?又觉得不像,喝道:“休要胡言乱语。上千兵已将此处重重包围,你便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出去,还是甘心伏法为好!”
      张为器眼瞧着他忽地一笑,揪住柳砚笛头发拎了拎,“尊驾恪守法理,我却不是,所以才要借这个废物一用。”说话间目光飘向远处正向这边望来的清敏,声音多了几分寒意,“姜先生也要不留后患才好。”
      姜思齐眼中寒光骤厉,“你敢!”立刻将匕首横在胸前。
      张为器眸子一缩,向他凝视半晌,蓦地笑出了声,“说说而已。倒让姜先生急的什么似的。”他冷笑不绝,声音越发低沉,“如你这般心慈手软又能做得成什么大事?”
      姜思齐品他言下之意更加心惊,低声喝道:“你究竟是谁?”
      张为器也不理他,自顾自的道:“本来斩草除根天衣无缝,谁知池家那小子偏要来硬搀一脚。如今倒有点麻烦。罢了,就留你个人情罢。”说着拖着柳砚笛倒退到窗边,眼瞅姜思齐缓缓道:“只要你知道你我有共同的大仇人,需当同仇敌忾就好。至于其余事项,我们澈都再见再聊!”话音未落,骤地拔起丈余,轻飘飘跃出窗外,下个刹那已身形纵高,手拖柳砚笛上了屋顶,身姿飘逸之至。
      姜思齐扑到窗前,却只能瞧见他几个纵跃,身影没入那重重叠叠屋顶中。这轻功当真惊世骇俗,纵杨季昭昔日帐下曾有无数武林高手,竟无人能敌这张为器一半!
      就在此时,周围喧哗声此起彼落响了起来,“刺客在屋顶,刺客在屋顶!”
      姜思齐眼望空空如也屋顶,思绪如涌,千头万绪中一个念头无比清晰:以此人武功,又怎会刺宣瑚生而不死!

      天高云淡归鸿声声,正是十月秋浓时。西京城外一条古道上,一名身着朱紫官服的年轻人被西京要员簇拥包围。他与众人寒暄着,眼中透出淡淡抑郁之色。西京学政孙大人面上带笑,心里仿佛滚沸的油泼过:来时两位主考,回去却只得一人。唉,这头上乌纱肯定保不住,能把项上人头留下来就谢天谢地啦。
      那着紫官员正是礼部侍郎殷浮筠,至于副主考翰林院学士柳砚笛则在半月前被人一刀斩于当街闹市,死时赤身裸体不着寸缕;更有谣言传出柳大人乃是因在南苑与人争风吃醋,这才倒霉丢了性命。
      不消说,此事将朝廷体统脸面剥得干干净净。皇帝极为震怒,下旨命本应回京的章郡王世子和礼部侍郎留在西京彻查此案。谁知圣旨刚下,玉堂坊便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相干人等连着柳大人几名侍卫更是死得一干二净。池世子和殷侍郎眼见再无丝毫痕迹可寻,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古训,匆匆结案回京。他二人回去要面对怎样的雷霆风暴自不用提,西京上下大大小小一干官员更觉岌岌可危:一则柳学士死得蹊跷,天子龙颜大怒已是大大不妙;二来柳大人既为太子太傅之婿,居然如此丢脸送命,恐怕就连下一任皇帝都要对西京记恨在心,就连自家子孙仕途也得受连累。
      与惴惴不安的西京官员比起来,各位新晋贡士的心情可谓喜忧参半。诗书风流的柳大人身亡固然令诸人扼腕长叹,但殷侍郎言辞烁烁担保各位贡士前途无碍可为不幸中的大幸。因此在西京官员终于退后散开时,诸位宦海新人又递次向殷侍郎见礼。

      殷浮筠虽称不上心情甚佳,对着书生们倒是彬彬有礼得紧。他心思细密记心又好,这些日子下来每个人底细已一清二楚,当下逐一温言鼓励,无不切中关节,令各位贡士志满意得又感激涕零。轮到姜思齐见礼时,他微微一笑,“姜先生文武双全,前途无量,怕是有一日要靠先生照拂。”
      这话却有些过了,姜思齐逊道:“殷大人谬赞,晚生不敢领。”
      殷浮筠不过笑笑,“是么?”并不再多说,便转向了下一人。
      姜思齐暗松口气,抬眼看向人群外,见到三三两两的官员正与池凤翎谈笑。与殷侍郎的众星捧月相比,这位郡王世子身旁就未免显出些孤清。单论身份,池凤翎自然比殷浮筠要显赫得多,然而如今这位世子处境十分尴尬,诸位官员既不敢太过恭维亲近,也不敢不恭维亲近,委实为难得紧。好在池世子格外知趣,只与众人聊些轶事闲闻,绝口不提朝政,倒让大家提到半空的心放回原处。
      此刻池凤翎正与西京转运使说笑,忽然仿佛心有所感,转眸投来向这边投来一眼,恰与姜思齐四目相对。池凤翎眼睛骤然一亮,仿佛星星点了火,在下一个瞬间便又行若无事,继续与转运使聊着宣湖风景,唯有唇边笑意深了几许。
      姜思齐呼吸一紧,重重心事都浮上水面。那日他借池凤翎之力回到李府时,刑斌还做着鼾声。等李兆新前来叩门时,他才仿佛大梦初醒,随即便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目瞪口呆。据说那行刺宣总兵的刺客不知为何又盯上了柳学士。柳大人可没宣总兵那种好运气,竟被他以刀挟持。而彼时兵将虽多,但投鼠忌器之下唯有眼睁睁看他将柳大人拖到闹市中,再一刀斩下头颅。那刺客武功高明,在众人包围中竟能从容脱身,直让一干西京将士灰头土脸。领兵的游副总兵更是后来被陛下狠狠斥责一番。
      这场迭起的风波虽令他得偿所愿,然而心头如千斤巨石压过。

      从前他纵横疆场,过的是碧血染黄沙的日子。那时虽岁月艰苦命在朝暮,可一切都如此明晰清楚。他知道手中长枪所向背后所托;他在为谁浴血搏命,谁又能为他战死不悔;他明了战场这大棋盘的每一条线路,敌酋将行的每一步。所以世人皆称西北道杨元帅兵事天授。
      如今他灵魂重回世上,非但没有拨清迷雾,周遭一切反倒愈发模糊不清。那张为器的一番话似真还假,可他隐约察觉出,那张为器所作所为非但与姜思齐全然无关,反倒指向那已烟消云散的杨季昭。
      可他之前从未来过东部。无论是西北道还是澈都,杨季昭都确定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也未曾听说人间居然真有这般神鬼莫测的高手。他只是万人杰?或是另有他人?
      虽得池凤翎援手,可京中形势如何他一无所知。这条前途未卜的船,他究竟上也不上?若是上,又当何时上?
      小小一个西京已让他如坠云雾。那水深似海的澈都,有他刻骨铭心的仇人,有他唯一尚在的亲人;更盛着他妻子儿女的尸骨,他又该如何面对?
      他如何会枉死?又如何会重生?这背后的推手,究竟是谁?

      此地不是西北修罗战场。他手无寸铁,长枪和宝剑早已不知丢弃何处;他孤身一人,身边再无并肩前行的袍泽,身后亦无誓死相随的部属。他直面的敌人,却是神坛上那高不可攀的皇权。
      全无胜算。
      一个声音从杨季昭心底静静响起。
      可全无胜算又如何?
      一股烈火在灵魂中蓬蓬燃出万丈抵天。
      又如何!
      黄泉碧落处,满门魂魄未着落;丹青史册,杨氏名声待重书。
      既回世间这遭,任澈都宫阙如何深在九重,我必一箭射落!

      (第一卷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潮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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