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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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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声接近,钢刀出鞘蹡踉之音清晰可辨。姜思齐示意清敏在桌旁坐过,自己亦缓缓落座,神色镇定自若,耳听那外院那道薄薄的木门即将被一推而开,心念流转,今最坏结果不过自己功名被剥夺,并无大碍,只是报仇之期又要向后大大退一步,想到此处,心下一声叹息。
就在门口一阵嘈杂,铜环将被叩响之际,平地忽然响起一声不耐烦的叫嚷,“扫兴扫兴!怎么还搜到这儿来了?好端端的哪有什么刺客!当真扫兴!”这声音似曾相识,然而语气殊为陌生,姜思齐方一怔,门外脚步声已齐齐立止,登时一片寂静。片刻后似有人回了句甚么,嗓门压得很低,隔得远听不真切。那人哈哈大笑出声,笑声中却充满恼怒之情,“亏你还认得本世子!”姜思齐心头一震:果然是池凤翎!
门外鸦雀无声,想来不意居然撞到世子,众官军也没了主意。过了半晌才有人回话,这次声音总算高了些,“不知世子爷在此,实在得罪。不过末将刚刚得到消息,有人看到刺杀宣总兵的贼犯闯入了这间像姑馆……”
他还没说完,池凤翎哼一声截断他,“是玉堂坊!”
那人噎了一下,只得改口道:“是,是,不是像……闯入了这间玉堂坊里。请世子明鉴,末将等绝非故意要冒犯天威,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实在不敢怠慢,这无论如何得搜上一搜才能交差。”
池凤翎冷笑道:“胡说八道!这里世子爷我来了没有上千次也有八百次,从来只有佳人,哪来的什么刺客?分明是你等心存怨望,故意来戳本世子的眼!”
这顶帽子却扣得太大,那人闻言登时发急,“我等冤枉,请世子明察!”
姜思齐在内听池凤翎语气十分傲慢张狂,哪来之前的半分风光霁月?不由向对面清敏睨去一眼。清敏听到世子之称早已呆住,碰到他的目光忙不迭摇头,满面惶急,显然从未见过这位自称来了千八百次的天潢贵胄。姜思齐向他点头,暗自犯疑:莫非这姓池的小子知道我在此地才做出这般姿态?可他又怎么会得知此事?难不成又是跟着柳砚笛来的?他正思索,门外不知怎地又是一片嘈乱,池凤翎高声怒道:“你们这是何意!人还越来越多!可还将本世子放在眼里吗?”
先头将领跺脚道:“你们在世子面前竟敢如此无礼,一个一个不想要脑袋了吗?”他话音落地,周围登时便安静下来。那将领咳嗽几声,瓮声瓮气的道:“末将都是粗人,请世子爷您千万大人大量别见怪。”
池凤翎重重一哼,“既知道了还不快退下?”
那将领道:“世子爷明察,末将也实在没办法,我等奉命办事,眼下已经知会了城里的游副总兵。若真要让那贼子跑掉,就算有一万个头也得被总兵大人給砍了,请世子爷放体恤我等!”
他这番话入情入理,可池凤翎的回应却是又臭又硬,只听他冷笑道:“什么贼子砍头是假,存心搅了本世子雅兴才是真!不妨老实告诉你,这这玉堂坊的清敏已是本世子的人,不日就会和本世子回京进王府,冲撞了内眷你可担待得起?”他这话十足十仗势欺人纨绔混账,只听得门外那将领哑口无言,门内清敏两眼发直一片茫然,怎么也弄不明白什么时候“已经”成了这混蛋小王爷的“内眷”。
姜思齐微微蹙眉:这位好大手笔,做戏竟然连自家脸面都丢在一旁,难不成他……念头未曾转完,一人声音已冷冷响起,“世子此言差矣。”他不免又是一怔:游帧这么快就来了?
因为游帧这两日都在城内和西京知府商议大营屯田之事,得了刺客消息马不停蹄赶来南苑,孰料刚下马进门就听到池世子一番高论,又见他面如春花,一袭蓝衫鲜亮照人,更添鄙夷:这厮先前还人模狗样,敢情都是装的,这帮皇帝家的就没一个好东西!总算他这些年磨炼出两分气度,上前抱拳施礼,板着脸道:“游帧见过世子。”
池凤翎俩眼朝天,道:“此言差矣此言差矣,哼,敢问差在哪里?请游总兵教我。”
游帧又怎么会是个好脾气的?眼瞅见他跟自己直翻白眼,真恨不得上前一脚将他脸上的倨傲之色踢飞,肃容道:“莫说此地不过是风月之所,就当真是章郡王府上,若得了刺客消息……得罪了,事关朝廷钦犯,为了还世子清白,游某也必要搜上一番。”他一席话堂堂说出。众人钦佩之余,都不禁为他捏把汗。
池凤翎眸光向他投去一瞬,眼底闪过缕笑意,胸膛起伏不定,显是气得厉害,磨牙半晌才道:“好吧,游总兵既然这般说我就給你个面子,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唐突佳人本世子唯你是问!”身体向旁侧了一侧。
游帧横他一眼,伸手将门推开,这才发现原来门后是个树荫浓蔽的小院,有位身着罗绮的少年正自在树下垂头静立,身体微微发抖。池凤翎几步抢到前头将那少年拥在怀中,深情款款的道:“清敏,心肝儿,你可吓到了么?”
清敏抖是真抖,身体被这陌生青年的气息环绕包围,抖得更加厉害,悄悄向他瞥一眼,就见他目光清正明亮,犹如黑天里的白月光一般,和口花花的模样大相径庭,不由一愣,随即面泛羞色嗫嚅道:“你来了?我,我,我怕得厉害……”
游帧哪会把什么红牌小倌放在眼中?见这盛装少年只有十四五岁年纪,颜若好女神情羞涩,嘴角就是一抽:毛还没长齐就作这等营生,扭扭捏捏装腔作势,送到军前揍一顿板子定能板过这毛病!又见池凤翎小心翼翼满脸呵护,愈发厌烦,从鼻腔里重重一哼,见一间青瓦小房木门轻掩,也不理他二人在那里情深意重,自顾自朝屋内走去,孰料才走出两步就被牵着清敏手的池世子拦住,“游副总兵,这里乃是本世子的地界,要搜也该我自己来搜才对。”
游帧未曾进门,鼻中已嗅到一股馥郁之极的香气,不由深感烦恶,听他此言停下脚步,打量着这间小房,只见其分为内外两间,中间仅以一小扇织锦屏风相隔。外间摆了些琴棋书画等物,内里一张大床,被罗帐绮幔阻挡,只隐约见个影子,里屋正中摆了张圆桌,上面有些菜肴,酒筷两副各分一边,显然正待客来,对池凤翎的话更加信了七分。他性子刚直家教又严,本就顾及名誉极少涉足青楼中人居所,更憎厌这股腻腻歪歪的香气,虽然这话大剌剌的十分无礼,倒也合了心意,沉着脸点头道:“既然世子这般说,也罢,有劳世子你了,我就在这里等。”
池凤翎拍了拍清敏的手,与他悄然耳语,“别怕别怕,没事没事,等等我。”说着露齿一笑,自己跨步向里走去。
这一刻屋外池凤翎,屋内姜思齐两人想得一模一样:侥天之幸,今儿来这的是游帧!
池凤翎在外屋打个转,便转身去了内间,目光落到桌上几色精致菜肴,笑道:“今儿厨房要是再把韭黄炒咸了,清敏你就亲自下厨如何?”他这般自来熟直让清敏纳闷,隐约猜出这位世子约在帮自己,脸上几分笑几分羞,低低应了声是。池凤翎提起竹筷夹了片火腿,咬了半口啧啧有声,摇头晃脑的道:“相思味道尽在其中,这几日有事没来,这就想我了?”清敏轻轻嗯一声,声音微不可闻。池凤翎透过花窗看向他,眼睛仿佛都要伸出小手来,面带春色微笑不语。
游帧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个来回,迅速将眼光调开,如此恋奸情热他可消受不起,看多了只怕要长针眼,脚下又朝外动了动,离他们更远上两步。
池凤翎恍然不觉,看了清敏半晌忽地撇下筷子,冷笑道:“前阵子忙得紧没法抽身前来;今儿个好不容易得了空,却又被人搅得没了趣。”说着瞪上游帧一眼,在屋内来回踱了数步,口中嚷嚷道:“刺客刺客?哪来的刺客?”一边嚷一边将覆盖桌面的青绸掀起,指着空空如也的桌下道:“莫非这里能藏刺客?”还不解气,又将墙上的挂画一把扯下露出雪白的墙壁来,气哼哼的道:“难道这里有密道?刺客还能从里面爬出来不成?”越说越怒,跺脚道:“不错不错!分明是抓刺客是假,看不得我高兴才是真!”
他在屋内一通跳脚,屋外游帧听得真真切切,气得太阳穴突直蹦,他可不把甚么皇帝侄子放在眼中,心里直琢磨要不要把这混账抓来痛揍一番。
池凤翎自然不晓得自己就快受到皮肉之苦,吵吵嚷嚷一番又来到床榻前。大床两侧镶了窄窄雕木,当中夹了数层罗绮。他手夹罗帐挑起半分向内扫上一眼,哼道:“只剩下这床了。也好,清敏,爷让你自己说,床上是不是还有别人?!”
姜思齐可不正隐藏在床角雕木后?清敏一颗心砰砰砰的几乎要跳出胸腔,强自镇定,手抓着袖子垂头道:“哪有此事?我,我……”不待说完池凤翎已经杀气腾腾的抢过话,“不用说了!若真藏了别人,哼哼,不烦游总兵动手,本世子先将这贼人一剑穿心!”说着合身向床仰倒,转头凝目,眸子直向床角投去。
姜思齐贴身墙壁,神情凝重,目光灼灼向他看来。
这一刻两人四目交投,眼神相接。他们之间相阻了重重沙幔,虽近在咫尺,可就连面容也朦胧不清;但也从未有一刻如此时直面以对,将对方的心思打算瞧得无比明透。
一道光芒从池凤翎眼底掠过,将他黑眸映得亮极,只是嘴上轻佻依旧,“游将军可满意了?可还要上床来一瞧风景?”
游帧冷了脸闭口不言,拳头攥得紧紧的,心中大恨:这帮皇帝家的东西一个比一个不是玩意,先前错了眼珠,还当这家伙是个好人,哼,果然一路货色,比那鬼太子也没好哪!要不先抓他过来揍一顿?
屋内外陷入一片哑然。池凤翎静静凝视姜思齐,唇边渐渐拢出一个笑,这笑意渐渐加深,直漫入眼。他自床上一跃而起,高声叫道:“游将军你可查验过了,这里到底有没有刺客?”
游帧本也不觉得那张为器会隐身在世子情人的房中,眼下更对世子和他的骈头厌烦得紧张,粗粗溜了两眼,见这斗室一眼即可望穿,哪来什么人?冷哼一声不答。
池凤翎笑嘻嘻的背手又转悠了两圈,道:“既然游副总兵还有疑心,就进来喝两盅如何?清敏,去把平隽请过来,正好我也很久没见他了。”说着伸手敲敲桌子,脸上露出十分怀恋的笑容。清敏向他偷溜一眼,暗想这里哪有人叫平隽?这位小王爷瞎话编得倒顺溜得紧,低了头迟疑着称是。
游帧脸都要绿了,那什么平隽的不用说肯定也是个小倌,这如何使得?面沉似水,道:“不必了!世子你自己享用就好,末将无福消受!”也不等他回话一甩袖子转身要走,却被池凤翎叫住,“游副总兵真要走?平隽小曲唱得甚好,人也……滋味是极妙的。”
游帧浑身登时滚起一层鸡皮疙瘩,怒道:“末将还有事,没空在这种地方耽搁时辰,这便告辞!”也不等回答,掉头便走。
池凤翎笑着从房中走出,眼看着游帧就要走出院门,忽开口道:“听说游总兵明年年底要去京城?”
游帧不想他提起这个茬,微微一愣,虽然不耐也回头看他道:“确有此事。不知世子有何吩咐?”
池凤翎拊掌道:“游总兵本是澈都人。这趟赶上年底,想来该回乡祭祖喽?”
游帧心道这人废话真多,怫然道:“世子该知道末将早就被澈都游氏除了名,也轮不到末将去祭祖,这趟是去兵部报备。”
池凤翎抚掌笑道:“原来如此。实不相瞒,我这几日夜观天象偶有所得,明年春秋两季潮水大涨。这澈都和西京间当中隔了几条江河,汛期格外凶险,这里先給总兵提个醒,务必需要好好选条牢固的大船才成。”
游帧愕然,心道这人胡言乱语,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莫不是失心疯了?敷衍道:“多谢世子提醒,末将必会找条好船。”提步就走。
池凤翎不再多话,负了手笑吟吟的看着他渐去的背影。此时自门外忽然冲进一名小校,见了游帧连礼也顾不得行,急忙忙的道:“禀大人,我们发现刺客踪迹,就在隔壁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