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暗潮汹涌 ...
-
高个头的年轻女子迈步进来,眉目冷如坚冰,发梢上还带着衹母关外的雪,庭院中,三营大小将领秩序井然分站两边,队列整齐,无敢造次。
现场静得出奇,甚至还能听见愤怒未平者粗重的喘息。
都堂门前的台阶上,杨严齐止步转身,粹寒的眼睛扫视过来。
凛冽风雪卷过檐下铜马,逐渐凝滞成碎冰碴,掺在空气里,被人呼吸进胸腔,又剌又冰,叫人喘不上气。
没人承受得住都统的眼神。
杨严齐手里的马鞭子,不轻不重抽了下旁边檐柱,虞素和季浪下意识耸肩缩脖,仿佛那一下是抽在他们脊梁骨上。
众人集中注意,杨严齐道:“关于游骑屠村,我们进屋说。”
清冷微哑的声音像是把钥匙,哗然解开了即将勒紧锁死的冰封氛围,甲胄碰撞冷砖的声音锵然响起,噤若寒蝉的众人齐刷刷单膝跪下。
正要进都堂的杨严齐,顿住转身的动作。
都堂前再度陷入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雪花无声落在杨严齐半边肩头。
五标营参将营长蒋英,暗中瞄过来几眼。
漫天风雪中,都统神色冷硬淡然,忽地,他忍不住干吞口唾沫,剌得嗓子生疼。
杨严齐的马鞭子,有规律地轻敲在裙甲上,发出沉闷金响:“逼我法不责众?”
众将垂首,冷汗直流。
沉默中,五标营蒋英嗓子发干道:“纵游骑入关是俺们的错,您要杀要剐,俺们绝无二话,但死在自己人刀下太窝囊,俺们——”
“都统!”鼻青脸肿的季浪,忽然大声打断蒋英,抱拳往前膝行半步:“王八坳村一百一十九口边民的死债,该是俺季浪拿命偿还!”
蒋英和虞素极度惊诧地看过来,尤其虞素的眼神,颤得犹如地动,长弓营,的确是青桃关首道防线。
季浪抬头,猩红眼睛看向杨严齐,咬着牙一字一顿:“请都统准长弓营出关,俺们要楼烦贼血债血偿!”
长弓营将领齐声请命:“绞杀楼烦,血债血偿!”
蓄满愤恨的怒吼回荡在庭院里,激得在场人热血沸腾。
照理说,顶到这一步,主将者若强行驳斥,恐因此不得人心,然而,台阶上的杨严齐只是平静地看过来。
夤夜往返边关的杨严齐,眼白上带着些微血丝,乌黑眼珠深处凝着北防黎明前最寒冷的风霜,令人不寒而栗。
她就这么隔着半庭风雪,用那双眼睛静静看着季浪,看着众人。
风雪喧嚣吵闹,沉默裹挟着悲愤的粗重喘息,一声声起伏在耳畔,未几,羞愧和耻辱感如藤蔓攀缠上季浪心头,越绞越紧,令这个当打之年的汉子无声红起眼眶,又不甘地垂下头去。
方才的冲动像无形的巴掌,狠狠抽在他脸上,火辣辣地疼。
“血债血偿,”杨严齐似乎觉得挺有趣,尾音微微上挑:“还有谁要去?”
若有当年的辎重营官兵在场,便会发现,即使岁月镌深了都统的眉眼,她说这话时的语调,和当年杀伍长后,擦着刀问“还有谁要看我跳胡舞”时,如出一辙。
庭中鸦雀无声,惟余落雪不停落在檐头。
“那就进来谈。”杨严齐反手撑住后腰,转身进都堂。
朱羽营参将营长孟昭瑞紧随其后,庭院中一干将官互相看几眼,相继起身跟上。
进门时,蒋英看见都统卸下佩刀抚山雪,大步走向舆图,遂转头,别有深意地拍了拍虞素肩。
孙海刚死没多久,多部心思各异,难保此次楼烦偷袭,不是北防自己人所为。
众将官次第入座,杨严齐站在巨大的挂墙舆图前,低头翻看三位营将的复盘书。
恕冬让人进来倒茶,十三岁的近卫小惊春蹲到角落捣鼓火炉,空气在凝滞紧绷的都堂里艰难流动,气氛压抑。
少顷,火炉燃起,逸散的煤烟冲得小惊春打了个巨大的喷嚏,把自己扽跌在地。
恕冬没忍住,抿着嘴哼哧笑出声。
冰封咔嚓裂开,现场气氛随之逐渐恢复。
“我还是认为,有细作给楼烦贼引路,否则,他们不可能成功绕过关卡巡防。”
“总不会,军里也有人策应吧。”
“倘真有人做了奸细,老子揪出他,定千刀万剐之!”
“……”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起那场突袭,坐在蒋英对面的黑瘦中年男人,拉着脸悄无声息离开。
“他去哪?”朱羽营女将官乌思齐,扭头和身边的长官孟昭瑞说话,“都统在这里,那告状精还要去找谁告状?”
孟昭瑞望着屋门方向沉默片刻,嘴角扯出个分不清是嘲讽还是不屑的笑。
“都统受帝后与老帅之命坐镇北防,某些人要还分不清主次,就别怪俺们不讲情面。”
青桃关后面,是北防三大主关之一的衹母关,不日前,楼烦游骑绕过青桃关,屠了个村子,并且全身而退。
这事若往大了讲,都统甚至可能被老帅撸下去。
若最后真查出,是有人为牵制都统势力,故意制造出袭边事件,那便莫怪她孟昭瑞不客气!
想到这里,孟昭瑞冷眼看向不远处的虞素和季浪,警告道:“孙海刚死不久,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都给我打起点精神来!”
虞素季浪不甘心地瞪她一眼,又双双偷瞄向杨严齐,收到杨严齐的回视,二人纷纷低下头。
.
院里种着几棵枯树,光秃支棱的枝桠上落满积雪,屋外两口粗瓷大水缸的的水,尽数结成冰块。
白雪,寒风,灰瓦,青砖,无趣的景,还有倚在窗户前发呆的季桃初。
寒冬实在无法令人生欢喜。
王怀川来来回回整理书册,嘴里碎叨着:“以前只听说北防烽火连年,细作渗透,没想到乱成这样,司农官蹊跷身亡,农司竟能至今无人主事,她们北防是有多不重视农桑?”
“劝课农桑,”季桃初有气无力,“哪那么容易……有人来了。”
诸事缠身的陈鹤衔,送罢书册急匆匆离开,季桃初隔窗看见,杨严齐身边的女近卫苏戊,引了名四十来岁,形容质朴的女子进来。
苏戊进来禀报,给上卿找的关原厨娘到了。
季桃初简单同厨娘汤己容说几句话,后者便出去备午饭。
“我见过她,”王怀川抱着簿子路过,透过窗户上带霜花的玻璃,看向走向厨房的厨娘:“前几日我去西厅厨房取餐,见过这厨娘。”
季桃初:“汤己容是西厅厨娘?”
王怀川继续整理书册:“听人说,汤己容是西厅提刑石映雪的厨娘,嘿,看来杨严齐下不少功夫,你随口说一句想吃关原菜,她就能把石映雪的厨娘挖过来。”
“石映雪的厨娘,很难挖?”季桃初在家时,从大姐季桢恕处,听说过这位女刑名。
王怀川这几日没白在都司里流窜,该打听到的消息半点没落下:“石映雪身体不好,饮食上格外挑剔,能给她做饭的厨娘,手艺自是不是寻常,杨严齐是怎么把人挖过来的?”
季桃初的重点在于:“石映雪是身体不好导致挑食,还是挑食导致身体不好?”
王怀川:“这谁知道。”
季桃初:“那你的消息不严谨。”
王怀川没忍住,笑出声:“说闲话的都是瞎传,谁会去深究严不严谨,听个热闹罢了,就你爱刨根问底。”
“好好好,我不刨根问底,你继续。”季桃初额角抵住窗玻璃,院里雪景从清晰变得模糊。
王怀川说,石映雪身体不好,和一个女子的身死有关。
王怀川絮絮叨叨说许久,季桃初望着窗外,连站姿也没变过。
就在王怀川以为,她靠着桌睡着了的时候,忽听季桃初问:“这么说来,石映雪和那位被害女子之间,关系是超过寻常好友的。”
王怀川不置可否:“这个我不敢乱说,总归,我照顾你没有那么面面俱到。”
因涉及已故之人,二人浅聊辄止,未敢乱加揣测。
中午,厨娘做好饭,被季桃初拉着坐在一起吃。
聊起家常时,汤己容不肯多言,只说前阵子家中有人生病,石提刑另寻了新厨娘。
如今她回来,被杨严齐调来给季桃初王怀川做饭。
“俺们北防多种谷,晚上有谷子馍,味道不比白面馍差。”
汤己容的官话带着本地口音,听起来有点费劲,但热情洋溢。
“虽然杨卫长交代,要给二位蒸精面馍,但二位要不要尝尝俺们的谷子馍?也很好吃。”
精面昂贵,石提刑平常也舍不得吃。
两位上卿的餐标,恕冬给的是,每人每日二十二两精米,或者二十八两精面,再配十个鸡蛋、半斤酱牛肉、一斤半牛羊乳,以及若干新鲜果蔬和冻菜。
在北防的雪季,新鲜果蔬比精米精面还昂贵,此般标准莫说高于以前那些农师,甚至不是都司指挥使杨严齐能比。
汤己容没有坏心,她知道上卿金贵,谷子馍不过随口一提。
“入乡随俗,当然要吃吃谷子馍,”季桃初收到厨娘灼灼的目光,学上厨娘的口音,更显亲切,“听说北防不好弄白面,要经过农司批准,很麻烦。”
新农师平易近人,汤己容乐得多谈:“俺们自产的麦要紧着做成军粮,给骑卒吃,不过,农司眼下乱糟糟,给二位申请的白面,直接的走近卫司流程。”
近卫司,杨严齐近卫杨恕冬的地盘,汤己容适才说的杨卫长,正是爱束高马尾的恕冬。
季桃初装傻:“眼下农闲,农司乱个啥?”
厨娘看看紧闭的屋门,手遮嘴边:“农司的正司主官,不久前死了。”
“听说啦,”王怀川来了劲,表情夸张道:“听说是被仇家乱刀砍死的!”
“嘘!!”吓得厨娘赶忙竖起食指:“不能乱说的。”
王怀川慌忙捂嘴。
说起八卦,厨娘诡秘道:“不日前夜里,东街走水,烧了荀正司宅子,他一家老小十来口子全给烧死了,西厅查出来,那火是人故意点的,荀正司是为人所害。”
王怀川惊讶:“农司管农耕,又不是肥差,怎会有如此遭遇?”
汤己容:“西厅给都堂的陈案书里说,他的死是私仇。”
“哼,我就说吧,”汤己容鼻子里哼气:“坏事做多,总会有报应。”
聊八卦总比发呆强,季桃初声音更低:“荀正司是坏人?”
汤己容摆手:“世上哪有恁多好人坏人之分,要我说,顺着大家伙利益做事的,那就是好人,反之是坏人,我没读过几天书,说话粗,二位上卿莫笑话。”
“不会不会,”王怀川道:“大姐说的很有道理。”
世上哪有恁多好人坏人之分,不过是人心向背。
汤己容只是不太爱提自己家的事,说起别的来,倒是滔滔不绝:“荀正司贪污,罪有应得。”
王怀川:“贪污,陈统府不管?石提刑不管?你们杨都司不管?”
“陈统府没权管,石提刑倒是想管,但都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石提刑也没办法。”
言辞之间,汤己容对杨严齐的做法不仅毫无怨言,还处处透漏着维护之意。
“是不是因为证据不足,你们都统才不追究?”狡猾季六套话,一套接着一套。
纯朴厨娘上当,一当接着一当:“以前曾有农师要检举农正司贪污,证据确凿,石提刑立案了,最后都统发话,案子不了了之,农师被气走了呢。”
“你们都统怎么能这样!”王大农师为同行抱不平。
汤己容:“不能怪俺们都统,人人都有难处,俺们都统脾气好,别个都想欺负她,她一个姑娘家,年纪轻轻统镇三州十一营,已经够难啦!”
一个姑娘家。
统镇三州十一营。
已经够难了。
听到这些,季桃初的心,像被针尖轻轻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