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薶》九天sky

1、第 1 章

　　小时候，我家小区门前那条街上有一家店面很小的书屋。
　　那书屋的主人是个男人，年龄不大，我六岁那年他二十七。
　　他个子很高，我还没到他的腰。可是他生的很瘦，我可以牢牢地全环住他的腰，拖都拖不走。
　　我不是个很好相处的小孩儿，可是我从见过他就喜欢他。因为他生的干净，衣服上的味道也干净，扎进他怀里，就不想出来。
　　他那个书屋很神奇，一年四季飘着淡淡的薄荷味儿，夏爽冬温，超不可理喻。他每天开门很晚，关门很早，除了开门时间都见不到他。
　　于是我算着时间，他开门我就跑去找他，等我奶奶去找我我才回家。
　　现在想想他算是我的启蒙老师，我上幼儿园和一年级时不屑一顾的加减乘除ABCD人口手，全是坐在他腿上跟他一声声念出来的。
　　我不喜欢学习，可是我喜欢他。坐在他腿上，看着他瘦瘦的手小心的扶着我，心里就悄悄的高兴。
　　我现在都记得起来那只手，左手，中指第一个指节有点变形，还覆了厚厚的茧子，因为他喜欢写字，而且是个左撇子。
　　他不常笑，但是笑起来就让人觉得很暖，当然不常笑的人都是这样。他左眼角有疤，是一个浅浅的坑，他说那是用指甲刮的。
　　现在我的眼角也有疤，是一个浅浅的坑，我自己用指甲刮的，多少有点故意。
　　为什么故意刮？哦，我一直忘记说了，他已经失踪了。七年前，毫无声息的人间蒸发掉，他消失那天，是我十岁生日的第二天。
　　我很不理解，我觉得我们应该是很好的朋友，他有事他要走总该和我告别，我会用我喜欢的乔丹队服或者耐克篮球送给他做纪念品，我不会心疼，尽管我从来没舍得用过。
　　十一岁生日的晚上，我踩着凳子从镜台里看自己的脸，我想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偶然一笑的样子，微皱眉头的样子。每一个都清晰的仿佛每天仍然看了千遍万遍。但是他真的消失了，一点消息也没给我带来过。
　　我用食指轻轻刮着左眼角，我的指甲一直修剪得很短，因为我打球，怕撞断指甲。可是那一刻，我的左眼角瞬间流出了血，红红的一滴，慢慢的流下来挂在脸颊边，很快就凝住了。
　　那浅浅的小伤口也留下了疤，不得不说很神奇。
　　你看，我和他熟识四年，在他离开一周年的时候，我还在自己的脸上和他划了个对称疤，我真的超级喜欢他。
　　我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从认识他开始，就一直不肯叫他叔叔或者哥哥，我坚持直呼他的名字，去姓，好像我和他是发小儿，一样大似的，他也不在意。
　　可是我已经忘记他的名字了。
　　他失踪以后我就想不起他的名字了，我蒙着被子想了一夜，想破了头也没想起来。
　　我想人真是薄情的动物，他才消失我就立刻忘记他的名字。我以为自己很执着很执着，却也不过如此。
　　但是七年来我从没忘记过他，我每天都会想起他，想一会儿就会觉得很开心或者很恼火。别人都说我喜怒无常不好亲近，高兴的时候什么都无所谓，不高兴的时候看顺不顺眼就往谁脸上扑一拳。
　　我想这都是因为他。他死赖在我心里脑里赶都赶不走，却又吝啬的连名字都不肯留给我。我和队友不合群，如果不是我球打得好他们早就赶我出队了。我没有朋友，无论男女，这些都该怪他，他悄无声息的离开，然后才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是的，怪他。
　　但是我从未想过重逢。
　　那天我在街角的篮球场上和几个痞子球手斗了半场，然后骑着车子回学校。拐过第二个路口的时候遇到了红灯。我用一只脚支住地，调大MP3的音量，只是不经意的一偏头，我看见了他。
　　他换了衣服发型，而且戴了眼镜，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七年过去了，算一算他应该三十八岁，可他依然和我第一次见到他，他二十七岁的时候，一模一样。我看他慢慢的走路，一举一动哪怕一眨眼的弧度，都和我记忆里的他完全重合。
　　我急忙去追，却被车子绊了一下，我恼火的把车子踢倒在路边，飞跑过去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他有点茫然的回头，还没等他开口说话，我就狠狠打了他一耳光，他的眼镜给打落在地，发出不太清亮的撞击声。
　　我想我不该这么冲动的，那一巴掌力气很大，我可以看出他脸上的红肿，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打他，可是刚才我是真的控制不住。
　　他微仰着头半眯起眼睛看我，那冷漠的脸真熟悉，好想他已经看破一切，不急不躁不温不火，七年过去了，他依然不懂生气。
　　我也终于觉得他不是很高了，以前必须九十度仰头的视线，现在已经变成了小俯角。
　　我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叫不出他的名字。
　　我指指自己：“杨安，你还记得吗？”
　　他皱起眉毛想了一会儿，低下腰捡起眼镜，确定没有变形破碎就戴上。
　　“杨安。”他低声重复了一句，然后对我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立刻火了，几乎想顺手在他没肿的那边脸上再来一巴掌。
　　“你，叫什么？”我知道自己的脸一定难看到了极点，可是我缓和不下来。
　　“我叫张培风。”他看我的样子像是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小孩子，也许现在我真的挺不可理喻的。
　　七年来我第一次又叫了他的名字。
　　“培风。”我慢慢的念出这两个字，让音节在舌头上打个转：“你以前在洛城的时候，有一个小孩成天赖在你的书店不走，你叫他小安，想起来了吗？”
　　他抱歉的笑了一笑，我知道他知道他还是没想起来。
　　我拽住他，拉他去我的车子边，然后才松开他。我扶起车子，示意他坐在后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妥协了。
　　直到进了他家门我才想，万一他和妻儿父母一起住怎么办，看到他被一个陌生的高个子男生拎回来会怎么想？可见我的第六感还是准确的，他果然是一个人住。
　　从进了他的屋子，我就有一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他屋子里那股薄荷味儿，好像是那个叫“找”的书屋。
　　我很大爷的坐在沙发上，看他端来温开水，无声无息的放在我前面。。
　　“你还是想不起来吗？”
　　“对不住，以前的事我都忘记了。”他有点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总是这幅表情，好像他是造物的神，看着自己捏出来的物种痴傻疯癫。他就坐在云头笑，偶尔会无奈又怜悯的摇摇头。
　　“那没关系，你忘了我就忘了吧，我记着你就行了。”我用手指狠狠地敲击桌面，骨节生疼：“你，多少岁？”
　　“二十七。”他冷淡的看着我：“你呢，高中毕业了吗？”
　　我脸上微微一热，从小打篮球让我的个子够高，可年龄这东西还是瞒不了人。刚才打他的一耳光他没生气，说不定有一半是给我的年龄留面子。
　　“十七……咳……”我掩饰的掀了掀刘海，头发长长了，再不剪会遮住头发。
　　“都这么晚，还不回家。”他看了看我的书包：“还是去学校？”
　　“培风，我和你一起住行不行。”
　　“嗯？”他稍微有点吃惊，眼睛也睁大了。
　　“我爸妈早就离婚了，我和奶奶住，去年奶奶去世了，我自己在这边念书。”
　　“哦。”
　　“让我和你一起住，我和你平担房租。”
　　“那倒是不必，只是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住。”
　　“我除了晚睡都不会在家，我要上全天的课和自习，课余还要训练。”
　　“你这样身体会吃不消的。”
　　“我还年轻——别转移话题，我就要在这里住。”
　　他又露出那种无奈的表情来，而且还有点为难。
　　“我记得以前，晚上的时候你也总是不见个影儿，我没怀疑过什么，然后你就彻彻底底失踪了，失踪了七年。我现在又找到你了，所以我要看着你。”
　　“我很抱歉。”他多少有些动容：“我真的记不起来了，但是我相信你。”他站起来指指两间卧室：“你住哪一间，我给你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