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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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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子里的炭火烧得很足,偶尔有火星子劈啪作响,炉子上煨着一小壶汤药,隐隐透着些药香。但这点香味完全被屋里的熏香掩盖了,熏香是侯府特地从外地商人那里买来的安息香,有开窍作用,可帮助治疗猝然昏厥。
明悟侯府世子程鹤言,自前日和他表哥尹仓暮去重云楼看戏回来,便突然陷入昏迷,怎么喊也不醒,大夫找了几茬,药灌了几轮,依旧是人事不知。
所有大夫都说,程鹤言身体状况良好,没有生病,可就是不醒。
府中的人没了办法,只能给他点上聊胜于无的安息香,然后在外面重金悬赏治病的法子。
就在程鹤言昏迷的第三天下午,侯爷和夫人都打算请术士来作法了,程鹤言突然毫无征兆地醒了。
他醒来之后没来得及开口,便陷入一阵呛咳之中,咳得整个人蜷缩在床上,那声音大得就像要把心肝脾肺肾都咳出来一般。
留在外间照顾他的四个丫鬟吓坏了,慌忙跑进来,仓促中踢翻了煨着药的炉子,炭火和药壶滚了一地,却无人在意,因为她们看见程鹤言自己撑着坐了起来,满头黑发杂乱无章地铺陈在身后,满眼都是红血丝,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
说是盯着他们,但其实他的目光毫无焦点,那个眼神,说不上来的怪异瘆人。
下人不敢动,面面相觑地看了半天,终于有个人想起来要报给侯爷,哆哆嗦嗦地朝程鹤言行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剩下三个人之中,缺条筋的丫鬟绿莞上前道:“世子您醒了,可有什么不适?”
程鹤言掩了掩口鼻,又低低地咳了一声,沙哑着嗓子道:“这什么香,太刺鼻了。”
“回世子的话,这是安息香,因为您昏迷了三天没醒,侯爷特地重金求来的。”
程鹤言这才转了转眼珠,勉强抬起眼皮看了看眼前的人,开口问:“你......绿莞?”
“奴在,世子您吩咐。”
程鹤言抬了抬下巴,众人不明所以,他屈尊又抬了抬手,言简意赅道:“帷幔,烧了。”
绿莞回头一看,刚刚不知道被谁踢倒的炭火,滚落到了一旁的帷幔之上,这会儿已经烧了一个洞,冒出了一阵黑烟,眼看就要起了明火。她吓了一跳,转身去把炭火踩熄了,另外两人见状,一个扶起了炉子,另一个将帷幔取了下来,那帷幔是薄雾纱制成的,有着精致繁复的梅花暗纹,如今被烧得一塌糊涂。
绿莞踩完炭火,抬头去看程鹤言,却见他神色如常,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只当世子惊厥之中做了噩梦,被魇住了,乍一醒来才会有些怪异。
在宽大的寝衣袖口之下,程鹤言紧紧地掐着自己的膝盖,好像稍微一泄力,这双腿就会不翼而飞一样。
程鹤言眯着眼,像是很不适应眼前的光线,接着他微微地偏了偏头,入目是镂空雕花的床架,看似是不起眼的乌黑,却泛着如绸缎般的光泽,这样上等的紫檀木,只要他喜欢,无论是雕成床还是雕成一条狗,都只是一句话的事。
绿莞伺候他穿衣服,程鹤言却微微往后缩了一点,摆手示意他自己来,因为程鹤言平常也是这副不爱人近身的德行,绿莞以为他大病一场没力气才迟疑着过来,被他抬手赶走也觉得很正常,自觉退到一旁站着听候吩咐。
程鹤言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修长白净的手指拂过衣襟上的刺绣——用金线掺着勾勒出的祥云纹路,淡雅却隐隐偷着贵气。穿好外袍又系上腰带,程鹤言起身从一边的柜子里随手拿出一块玉佩挂在了腰间,那是一块雪白温润的绝佳美玉,雕成了个狐狸的样子,狐狸有九尾,盘成一团,栩栩如生又精致好看,却透着一股子妖媚气息,要让那些正统儒生来评价,大抵是要说一句不成体统的。
程鹤言戳了戳狐狸尾巴,侧头问:“如今是什么日子来着?”
绿莞当他睡迷糊了,老老实实答到:“腊月初七,马上就要年关了。”
“我是问你,什么年份。”
绿莞有些疑惑,却依旧有问必答:“回世子的话,如今是昌平十七年。”
程鹤言“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从前他不信怪力乱神,然而眼前这一切,真真切切地告诉他,他重生了。
他在死后重生到了二十岁这一年,其实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二十岁是个什么光景了,九年时光,祸福逆转,世道颠覆,生死难测。岁月如一把刀,在他人生中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沟壑来。
这一年他刚及冠,圣上亲自给他赐字垣,希望他如同他爹一样,像城墙一般护佑国土,不可谓不看重。
但是其实直到他死,也没有几个人唤他程垣。
如今他重生了,倒更不希望别人这么叫他了,他只是程鹤言,也只能是程鹤言。
“表弟!你没事吧!”外间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程鹤言的思索,他爹娘还没来,倒是他这个表哥来得殷勤。
说是表哥,其实也没有多大血缘关系,尹仓暮来自程鹤言母亲的家乡,自己掰扯出一段亲缘来,以前程鹤言只当尹仓暮一人来晟京闯荡不易,想着能多照拂就照拂一下,谁知道尹仓暮需要的不是照拂,而是一个当白眼狼的机会。
尹仓暮与程鹤言关系好,向来进他屋子不用通报,因此声音刚落,他人就来了程鹤言跟前。
尹仓暮比程鹤言大了五岁,眉宇间已经没有少年意气了,端得是一方老成持重。他长了一双凤眼,熠熠生辉,显得十分出色,经常让人忽略了他平平的相貌来。
程鹤言见了他,手指又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膝盖,只是他袖袍宽大,所以看不出来。
他扫了一眼尹仓暮的腿,又慢慢抬眼看着他的腰间,尹仓暮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了表弟,我身上有东西?你身体没事了吧?”
程鹤言从小娇生惯养,本身就生得白,又因为昏迷脸色少了三分血色,如今直勾勾地看着尹仓暮,煞白的脸毫无生气,平白无故让尹仓暮生出一股寒意来。
但这种感觉只是一瞬,程鹤言很快就转过了身,低头拿起桌上的木梳,自顾自地梳起了头发,一边梳一边轻轻说了一句:“承蒙表哥挂怀,我已经没事了。”
程鹤言的睫毛浓密纤长却并不卷翘,垂眸的时候长长的眼睫在眼上覆盖出一道阴影来,显得冷淡又疏离。
尹仓暮还要再说什么,明悟侯和夫人已经急急忙忙地跑来了,因为他们一向不喜欢尹仓暮,他行了个礼之后便自觉退到了外间。
平日里顾若若都得翻个白眼嘲讽尹仓暮两句,但是今天顾不得他了,她几步跑到程鹤言床前,二话不说往他身上糊了一巴掌,大声说到:“你个臭小子,吓死娘了。你知不知道我都找人去求你外祖那边了……”
程咏被自家夫人拉着跑了一路,现下正喘得厉害,指着程鹤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程鹤言被顾若若一拍,刚绑好的马尾就被带歪了,他只好拆了重新绑。
他不敢说,在见到爹娘的那一瞬间,心脏竟微微地刺痛了一下,按他的时间算起来,已经有七年没有见到过他们了,如今再见,竟恍如隔世。
程鹤言的母亲顾若若,来自南圻,南圻只是大衍的一个郡,但是却占着整个大衍朝四分之一的国土,只因这里封印着大衍唯一的灵脉。
在千年之前,修真盛行,法力高强者比比皆是,但突然有一天,浩瀚空中的灵气再也无法被普通人所用,唯一修炼的办法,只有从地下灵脉中汲取力量。
但这种力量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味地抽取只会使之消失,进而影响周遭地貌,让四野皆荒,再无一生灵可存活。
尽管无数人反对,但当时的修真大能依旧合力将灵脉之力聚集,封印在了南圻之中。
失去力量之源,这世间的修真者逐渐老去,死去,他们的后人身体里还带着一部分的灵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越来越微弱了,南圻就是这些人的聚集地。
在大衍之前,也有数个兴了又灭的王朝,但无一例外,都刻意忽略了南圻的存在。
在这种看似潜移默化实则推波助澜的示意下,普通民众几乎都忘记南圻是做什么的,也忘记曾经的祖先可以飞天遁地,召雷引水。
南圻在千年时光之后,也早已不是当初的南圻,大部分人都自诩仙人后代,不屑与“平民”往来。
顾若若是那少部分人,她天上灵力强盛,加之后天努力习武,因此鲜有敌手。因这一身本事,顾若若年少时便喜欢走南闯北,平不平之事,救应救之人。
若询问当年之人,不少人都还记得那位红衣女侠的风采,只是无人料到,顾女侠便是如今的明悟侯夫人。
明悟侯程咏,出自正儿八经的书香世家,是名门之后。程家出过三个太子太傅,两任宰执,一位御史大夫,其中一位宰执现在还夙兴夜寐为民请命,他就是程咏的二叔。程家最差劲的一位子侄都在晟京的邻县当县丞。
程家说起来挺厉害,但无一例外都是文官,只有明悟侯这个爵位,是实打实有兵权的武将。程咏本人并不会武功,但他从小熟读兵书,于战术战略上有极高的天赋,表现在很小的时候就会坑自己那一众表兄弟帮自己做功课了。
等程咏长大了,不知道怎么骗了个媳妇儿回来,他本人不会打架没关系,他的副将是他的夫人,目前为止大衍还没有人能打过他夫人。
后来程咏帮大衍踏平了北夷,隔年出兵西南,把自立为皇的襄王人头挑到了大衍惠帝眼前,那人头是顾若若亲自去斩的。惠帝看着扩大的版图,有多大呢?占地四分之一的南圻如今只占了六分之一,于是极为高兴地封了程咏一个明悟侯,圣旨还是他二叔起草的。
可以说明悟侯府的光辉,夫妻二人各占一半。
等战事落定,四海升平,夫妻二人交了兵权开始游山玩水,计划还没开始就因为程鹤言的到来而全盘打乱,夫妻俩只能在家养了好几年孩子,好不容易等到程鹤言上了学堂,他们总算松了一口气,真就出去玩了好几年,等到回来的时候,程鹤言已经从一个男童长成一个小少年了。
惠帝先前还怀疑过程咏会功高震主,结果他兵符交得痛快极了,脸上写满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交完兵符那股子雀跃劲让惠帝都叹为观止。程咏回家不到一个月,他二叔程青山又因为水患赈灾的事情不辞昼夜地辛劳,最终累病倒了,惠帝对程家的愧疚达到了顶峰,给明悟侯府又赏了好几车金银财宝。
可以说,程鹤言只要不作死,他这锦衣玉食的富贵人生简直一眼望到了头。
顾若若从小没有受过大衍的教育,与大衍相关的有限的文化水平还都是靠程咏软磨硬泡教的,因此程鹤言的名字是程咏起的。
在惠帝赐字“垣”之后,程咏说过些什么,那时的程鹤言记不真切了,如今重生回来之后,那段记忆却好像就在昨天。
程咏说:“鹤言鹤言,愿言弄笙鹤,我不希望你做天上的星垣,我只希望你安乐康健地长大,寻一个两心相悦的人,闻笙弄鹤,一个不留神就这样过去一生。”
顾若若说:“那是当然的,我们家鹤言一定会……”
一定会怎么样呢?
听不清了,程鹤言见她的最后一面,只看到她满脸满身的血,和依旧没有弯过一点的脊梁,他当时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顾若若死后那凄然又满是血色的脸色逐渐与眼前重合,她伸手拍了拍程鹤言的脸,说:“儿啊,问你话呢,莫不是身子醒了脑子还混沌着?”
程鹤言想冲她笑来着,眼眶却一阵酸涩,最终挤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回答道:“方才走神了,娘你问什么?”
顾若若倒吸一口冷气,扯了扯程咏的袖子,惊疑不定地问到:“鹤言这是真中邪了吧?”
程咏牵住她的手,沉重地点了点头:“要不你还是让岳父那边的人快点过来吧,这大衍的庸医是一个有用的都没有,你看到没,我儿刚刚笑了,多吓人啊。”
顾若若:“他刚刚在笑吗?我以为他哭了,我的个天更吓人了。”
程鹤言:“……”
如果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正常人,那这个人一定只能是他自己了。
再三保证自己没事之后,顾若若才将信将疑地站了起来,程咏又喊大夫过来看了一眼程鹤言,确保他醒了并且身体没有不对劲的地方,两人终于放下心来,催促程鹤言去院里锻炼,并且表示一定是他天天待在屋里,体质太弱所以才会昏倒的。
程鹤言站在顾若若面前,伸出右手,那上面是一团莹莹的灵力光团。
顾若若和程咏一时怔愣住了,程鹤言收了右手,偏头朝着顾若若道:“既要锻炼,那就请母亲今后多多教导了。”
顾若若急急忙忙地牵住他的右手,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鹤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程鹤言左手拉住了程咏的手,将他们三个牵在了一处。
“世人求长生,我求长安。”
程鹤言顿了顿,又说:“我希望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
顾若若只犹豫了一瞬,便重重地点了点头,接着语气有些埋怨地说:“你这孩子,从前让你习武你不学,连是否有灵力都不让我知道,怎么如今......”
“习武间隙,还望父亲指导孩儿的策论。”程鹤言又道。
这回程咏也很迷惑了,他如梦初醒一般说到:“你从前的梦想不是成为晟京第一纨绔吗?”
程鹤言点头:“我是那么想的,但是活着才能继续纨绔。”
“你这话什么意思?”程咏一惊。
程鹤言却摇了摇头道:“我现在心里还很乱,有些事情等我想通了,会找你们二位说的,只是现在还不行。你们别担心,我身体没事,别的......暂时也不会有事。”
程家覆灭,那是两年后的事,程鹤言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你身体是没事,我怕你脑子出问题了。”顾若若戳了戳他,接着叹了口气道,“不过你也加冠了,是个大人了,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只是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都告诉我们好吗?爹娘永远都会帮你的。”
“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从前我一直希望你就这样不执着什么,不想要什么,没心没肺地过一辈子也挺好的,但是你自己想要学什么,我便教什么。”
“爹你是个儒生,不要搞道家那一套,小心被罢官。”程鹤言抬了抬眼皮,凉凉地说到,合着他爹从前一直把他当傻子。
“那也不是,他现在自诩武将。”顾若若道。
“全凭娘子武艺高强。”程咏拱了拱手。
“对了娘,你和尹仓暮家里人熟吗?”吃完一嘴陈年狗粮,程鹤言抬了抬眼皮,凉飕飕地问到。
“你怎么提他?不太熟,他家里人死得差不多了,要不然也不会一个人来晟京,我留下他也是看在他拿了我爹的推荐信来的,后来不是和你关系好吗?要不是你喜欢他,我早想让他回去了,天天打着侯府的名头在外面作威作福,烦都要烦死了。”顾若若提起尹仓暮没一句好话,刚刚还和蔼的脸色一下就拉了下来,她寻了个椅子坐下来,还饶有兴致地研究了一会儿那椅子扶手上的雕花,赞了一句儿子的审美真好,这扶手上的狮子头雕得可真精致。
程咏小声:“这是个貔貅。”
程鹤言咳了一声吸引了一下这对说小话的夫妻的注意,他道:“若是娘这边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尹仓暮应该是随便我处置的吧?”
顾若若的目光从那颗貔貅头上移开,直勾勾地盯着她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儿子,确认他的神情不是在开玩笑,迟疑道:“你刚刚说......处置?”
“是啊,您不是说他作威作福,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毕竟明悟侯府作威作福的,只能有我一人。”
“我儿不愧是晟京第一纨绔。”顾若若赞叹。
“他说他不想当纨绔了。”程咏继续小声说。
程鹤言把他爹娘一推,冷冷淡淡地说:“回你们的院子说悄悄话去。”声音是冷淡的,但嘴角带着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
他爹娘被劝走了,程鹤言从桐木衣架上取了一件大氅披上,慢慢悠悠地准备出门。
尹仓暮还没走,从外间的阴影里出来,一脸关切地问:“表弟要去哪里?”
程鹤言紧了紧狐裘领子,那雪白的绒毛都堆在了他脸上,分明是软和温暖的东西,却看起来更冷了。
他上下打量了尹仓暮几眼,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只勾了个冷笑出来。
这玩意儿是上辈子杀害他的凶手之一,就这玩意儿?程鹤言不是笑尹仓暮,是笑他自己,不分好赖,蠢得要命。
“饿了,去吃东西。”程鹤言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就走。
尹仓暮看出他心情不好,没再多言,也没有跟上去,他要去的地方更是不欢迎尹仓暮的。尹仓暮心想他晕倒难道是因为和自己去了重云楼吗?所以一醒过来就迁怒他了。这大少爷是真的不好哄,脾气又大性子又古怪,一言不合就阴森森地盯着人看,是个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他转的自大狂。尹仓暮忍着烦闷跟下人笑着打了招呼,回自己房间去了。
饿了这话倒是真的,一个二十岁的大男人躺了两天多谁都饿,他没在府里用饭,而是唤了马车,直接去了流音巷的状元楼。
状元楼不是因为状元在这里吃过饭,而是因为它本来就是个状元开的。放弃大好仕途去开个酒楼,大家都觉得这事跟疯了没什么两样,但又不敢明着说,毕竟秉承着迷信与玄学的说法,来京赶考的考生都往状元楼挤,就算不能排到队吃饭也不能住进去,摸一摸门柱也是好的。原先这酒楼也不叫状元楼,但是叫的人多了,老板便干脆把匾额换成了状元楼。
丫鬟带出门不太方便,程鹤言身边又没有小厮,所以他出门一贯都是独来独往的。但明悟侯府也不会真的放他在外面不管,所以给他赶车的是当年军队里退下的老兵,叫范礼,是个有真本事的。
范礼把马车停在状元楼的后巷,拿了踏脚凳让程鹤言踩着下车,程鹤言盯着那个凳子却没有动,范礼疑惑地喊他:“世子?”
程鹤言敲了敲自己的膝盖,忽然从马车一跃而下——然后稳稳落地。
其实马车本来也没多高,这个踏脚凳只是让人下马车下得比较优雅,从前程鹤言这种贵公子派头还是挺足的,从来干不出自己掀帘子往车下跳的事情。
范礼只感觉自己眼皮一跳,这世子的童趣时期,是不是也来得太晚了,他都二十了!
好在程鹤言还要脸,跳下来之后就正常走了进去,没有蹦蹦跳跳的,不然范礼真的要建议夫人请大夫给他家世子看看脑子。
程鹤言进了状元楼直奔三楼的雅间,雅间门上用小篆写着“闲鹤”,当时他看了这名字觉得有缘,硬从风重荇手里要了下来,说以后这个雅间只能是他的。
风重荇是这家状元楼的老板,也是昌平十二年御笔钦点的状元郎,他闻言只是笑笑,一双凤眼弯出好看的弧度,收起折扇轻轻敲了敲桌子,道:“只要你钱给够,这一层都包给你也行。”
程鹤言吃饱了撑的去包一层酒楼,但是一间房还是包得起的,他从明悟侯府薅了一颗巨大的红色珊瑚树送给了风重荇,从此“闲鹤”的鹤就是程鹤言的鹤。
谁不知道风重荇对钱不太看重,就喜欢这些奇珍异宝,越亮闪闪华丽的越喜欢。曾经风重荇看上一座纯金雕像,一旁的人说他俗气,当时程鹤言在给他娘买生辰贺礼,举着一个份量十足的金手镯莫名其妙地看了那人一眼,说了句:“你怎么好意思说别人俗气的,你几日前抬进你姐夫家那箱金子不比这还多,那不是加倍俗气了?”
手镯上那颗绿色宝石把那人的冷汗都闪下来了,将信将疑地跑回姐夫家打听,正看到那箱金子和被查封的其他东西一起被贴上了封条,领头查抄的那位官员笑得八颗牙都露了出来,长得和程鹤言有两分相似,正是程鹤言的堂哥程纾烨。程纾烨是当朝宰执程青山的嫡亲孙子,也是风重荇那年科考的榜眼。
同朝为官,又是同期,到底比其他人要熟些,知道的情况比流言清楚多了。他脾气好,不在乎程鹤言那张破嘴,一起去爬山喝茶时闲聊,把风重荇辞官去开酒楼的事情跟程鹤言提过,所以程鹤言勉强对这个状元的为人有些了解。今日去抄家的事情,也是程纾烨随口跟程鹤言说的,反正程鹤言是整个晟京最显贵的世家公子,不会闲得没事跟人透露这些。
眼见那人火烧屁股似的走了,程鹤言付了镯子的钱,又看了一眼那座金雕像,开口道:“还挺好看的。”
风重荇一下觉得这个朋友交定了。
正好程纾烨也和风重荇还算熟,就经常和程鹤言一起到状元楼吃饭,“闲鹤”雅间说着是程鹤言包下的,程纾烨倒是比程鹤言还来得多。
程鹤言回忆着这些,心中暗叹,可惜最终风重荇的死相不比他好看多少。
程鹤言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看着菜单,风重荇从大衍各地都找了厨子,状元楼的菜色基本上每个月都在更新,他也早就忘了这里的菜都是什么样了,因为饿得头都有点晕了,程鹤言专挑看起来管饱的东西点。
当风重荇和一个大肘子一起出现的时候,程鹤言觉得自己更晕了。他也没管风重荇那一言难尽的表情,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风重荇没见过程鹤言吃得这么没有风度的样子,他转头让小厮去厨房吩咐煮一壶消食的茶,他怕程鹤言噎死。
“听说你昏迷了,本来想去府上拜见,又想着我也不是大夫,便去帮你寻大夫了,人是找着了,还没给你治病就听说你来了我这里,我起先还不信,看你吃得这么张牙舞爪的样子,你是真的病得晕了吗?不会是饿晕的吧。”风重荇给他倒了一碗汤,又帮他给肉片涂上酱裹上蔬菜叶子,他姿态矜贵,完全不像个伺候人的,但是动作又有模有样的。
“明悟侯府倒也没有寒酸到吃不起饭的地步。”程鹤言咽下一口馅饼才开口说话,虽然已经吃得算是狼吞虎咽了,但是食不言的规矩他还是遵守的,嘴里有食物的时候并没有开口说话,说完这句他又接过了风重荇递的老鳖汤,浅浅喝了一口。
“你知道我昏迷之前去了哪里吗?”程鹤言问。
风重荇摇了摇头。
程鹤言放下汤碗,盯着风重荇的眉眼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风重荇有些不自在起来,拿起折扇掩面,开玩笑似的说到:“你可别这么看我,我可不是......”
程鹤言没让他说完,打断道:“我那表哥的眼睛,和你长得可真像啊。”
风重荇闻言皱了皱眉道:“我不是说了我不喜欢尹仓暮,你少带他来吗?怎么现在又说这种话。”
“我出来吃饭哪回带了他,只是眼睛像,他丑多了。”程鹤言说这话的时候风重荇都觉得他翻了个白眼,可实际上他的表情还是淡淡的。
“所以你昏迷之前究竟去了哪里?”风重荇不想谈尹仓暮,把话题绕开了。
“这不正要说么,我和尹仓暮去了重云楼,还是他极力邀请我去的,说是新上了一出戏很好看,确实很好看。”程鹤言侧头朝风重荇露出个嘲讽的表情来,“重云楼,连云衡的云,你猜,是哪个重?”
风重荇的折扇没拿稳,啪嗒掉在了地上,他低头去捡,握着折扇的手指因为用力更加显得筋骨分明。
“你......什么意思?”风重荇几乎是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话。
“我的意思么?连云衡很显然没有打算放过你,在晟京开个戏楼都要取个这么恶心人的名字。看着碍眼的东西,清理了便是。”程鹤言的声音冷冷的,和他一贯的语调都不一样,风重荇捡起折扇,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程鹤言拿筷子戳了戳那紫砂锅里的老鳖,语调平稳:“你不杀他,等着这王八羔子把你娶回府当小妾吗?”
他又偏头看了风重荇一眼,说到:“躲不掉的。”
风重荇看着程鹤言,好像从来都不认识他,又好像认识了他很久,他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也不知道为什么程鹤言今天突然跑来说这些堪称有些古怪的话。他看起来依旧是那位芝兰玉树的侯府世子,容貌昳丽,玉冠精致,只是他的眼底,除却肃杀只剩下荒芜了,那不是一个少年该有的眼神。
连云衡喜欢风重荇这事,鲜有人知。
毕竟连云衡是高高在上的四皇子,去年还封了亲王,风头无两。他的王妃与他青梅竹马,他们的爱情故事一向是晟京的佳话。谁能想到连云衡能喜欢男人,喜欢的还是当朝状元。说出去都没人信,写成话本子都没人买。
这事是程纾烨偶然撞见的,看见连云衡拉着风重荇的手不放,风重荇躲闪不及,脸都黑了。程纾烨装作没看见,重新绕了个路回来,这次脚步声刻意放重了,再过来的时候连云衡已经放开了风重荇。
再后来,风重荇就辞官了。
状元名头虽盛,仕途虽坦,但于风重荇而言,并不是舍不掉的东西,他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会很优秀。
风重荇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问:“你是怎么知道重云楼是连云衡开的?”
程鹤言吃饱了,心情好了很多,他说话的时候罕见的带了点笑意,但是显然并不是好意的笑:“我前面不是说,我那位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哥,眼睛和你很像吗?因为这双眼睛,他入了连云衡的眼,当然,我本人是没有那么龌龊去查他们具体是怎么勾搭的,只是每回尹仓暮领我去重云楼当冤大头付戏票钱的时候,他可都是去找连云衡了。”
这事儿程鹤言一睁眼都不用查,他一眼看见尹仓暮腰间那块玉佩就知道了,那可是连云衡送他的“定情信物”,上辈子尹仓暮亲口对他炫耀过。一边和妻子琴瑟和鸣一边恶心风重荇就算了,还要对着一个替身摆弄深情,连云衡可真是个恶心的王八羔子。
“不过连云衡不太好杀。”程鹤言顿了一下又说。
风重荇都要被他逗笑了:“过过嘴瘾也就得了,他可是三皇子,当朝的闵亲王。”
“那倒是,不过你小心些,他不会善罢甘休。”不好杀就慢慢杀,他和连云衡的仇又不止风重荇这一件,他今天来见风重荇,也是带有一些冲动,想看看这位好友如今好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至于别的事,之后再慢慢和他商量就好了。
“膈应人倒确实是,但抢回府当小妾这种话,真不知道你怎么想出来的,他可是亲王,要脸的,再不济也有律法呢。”风重荇在最初的震惊之下冷静了下来,开戏楼就开呗,最多增加点市井秘闻,他现在根本不在乎名声这种的东西,有什么好紧张的。他都已经躲得远远的了,实在不行就躲出京城去,那连云衡再恶心还能放下身家追过来不成?
当了皇帝就可以不要脸也不用守法了,这话程鹤言没说,也没解释更多,他重生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很多事情只能从旁提醒风重荇,却并不会左右他的决定。
“你只说了他们的事,还没说你为什么会晕倒?”风重荇不是个好糊弄的,三绕两绕还是问了最初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你不是请了大夫吗?让他看看再说吧。”程鹤言回答。
“我不好明面上跟候府来往,给你找的那大夫是托程纾烨给你送去的,估计这会儿已经到你家了。”风重荇叹了口气又道:“年纪轻轻的,可别生什么大病。”
“你少咒我,我这辈子一定长命百岁。”
“没有咒你,我自然是希望你活蹦乱跳,一百岁还能给程纾烨两拳。”
“那你可要活得比我长才看得到。”程鹤言语气轻松,看似和风重荇一样在开玩笑,心底却是郁郁。
临走的时候风重荇还给程鹤言打包了一盒子点心让他当宵夜吃,范礼捧着那一大盒子糕点放到马车里,风重荇跟他告别,让他记得看大夫。
程鹤言想了想问道:“怎么是我堂哥送人来,他不是最近升官了,还这么闲?”
“你不是病了?他一个探亲假还是能请的。”风重荇回答到。
程鹤言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离开状元楼之后,程鹤言没有直接回候府,他去兵器铺买了一车奇形怪状的兵器。
范礼跟在后面付了钱,连问都没问一句,毕竟这在程鹤言买的东西里面算是正常的了,这位公子哥曾经买了人家杂耍的几只猴子,后来发现养不了给放生了,还特地选皇家园林放的,猴子繁衍成了十几只,现在去参加围猎那群猴还认识他呢。
他觉得糖水好喝还把人家一个小摊全买回去过,价格还挺冤大头的,府里厨子又不会做糖水,后来还是风重荇那边的厨子给他做了一模一样的,于是他又把小摊还回去了,钱没要。
总之明悟侯世子做什么都见怪不怪,他也从来没有因为当纨绔被人告过官,只因为出手实在大方。
程鹤言前脚刚离开兵器铺,后脚便又来了个新的客人,看打扮是个随侍,穿着银色护甲,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脸蛋清秀稚气,但表情冷冷的,他拎着一把断剑,往桌子上一拍,问到:“能不能修?”
兵器铺老板见他这样,哪有说不的道理,寻了软布把剑托起来一看,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
兵器铺老板仔细检查了断口,道“这断得如此整齐……怪哉。”
“我家主子说了,只管修,材料和费用也只管提。”
“不是我不想修,而是这把剑……”兵器铺老板指着剑柄那古老的铭文,深吸了一口气说,“如果它是真的,那它就是上古神剑之一,酹星。我修不了,而且我可以说整个大衍也没有人能修。”
酹星,说神剑抬举它了,它在传闻里一直是一把带着厄运的凶剑,然而不管这传闻是真是假,它都是是天上灵气尚未枯竭时,有炼器大师引灵气倾灌而铸成的剑。
剑都断了,灵力跑没跑不知道,但是它绝不是普通的火可以熔化的,根本没有重铸的可能。
如果它是假的,那也没有修的必要了。
那随侍跑了好几家兵器铺铁匠铺都是同一个说法,要不就是根本不认识这剑,但是也都说修不了。他心下了然,也不纠缠,拿了剑就走了。
回去如实跟他家大人禀告这剑修不了,那人只是嗯一声表示知道了,随侍放下剑退下,心想这把剑好像在大人心里也不是那么重要啊。
程鹤言把一车兵器拉回了候府,正巧在门口看到了程纾烨,程纾烨急急忙忙地走过来,道:“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去状元楼找你了,怎么样?身体没事了?风重荇给你找的大夫我留在府里了,你还是让他给你看看吧,免得有什么隐疾。你这一车是什么东西?听五叔说你要习武了?准备学什么?”
程家家风很严,几乎没有纳妾的,所以子女倒也不算兴旺。
程鹤言家三代都只有一个儿子,这声五叔是从程咏那一辈从头排的。程咏的父亲程青平薨得早,程家大姐程青凝也早早嫁到了北边。程青山排行老二,程青平去世后是他在照顾程咏,基本上也算程咏半个爹了。程家最小的四弟程青寄,志不在仕途,去经商了,他家大孙子程宥征如今倒是混了个县丞。因为程咏年少征战娶妻生子晚,程宥征比程鹤言还大好几岁。
程青凝有两个儿子,程青山有一儿一女,轮到程青平的儿子程咏,可不就排行第五。
程青山的大儿子程廉就是程纾烨的父亲,程纾烨的姐姐早就已经嫁人了,如今孩子都满地跑了。程青山的二女儿,程纾烨的姑姑程梦是晚来女,嫁人也晚,所以程纾烨正儿八经的嫡亲表弟如今才十二岁,正是人嫌狗憎的年纪,再往下的表妹如今还在学走路,程青山家没有他的同龄人,程纾烨便从小来找程鹤言玩。
程鹤言对程纾烨自说自话、罗里吧嗦的德行已经相当习惯了,他只挑了一句话来回答:“是要习武了。”
“习武也不用买这么多武器啊,这得学到啥时候?五嫂不会全都教你吧?”
“我不学这些。”程鹤言一边回答一边往候府里走。
刚准备走的程纾烨又跟着程鹤言回去了,一路上问东问西。见他去而复返程咏也不惊讶,让丫鬟把准备倒掉的茶又端了回来,给程纾烨续上了。
范礼把那堆叮铃咣啷的东西搬进库房,顾若若疑惑地问:“这些是鹤言买的?”
范礼答:“是少爷一个个选的。”
顾若若更疑惑了,就程鹤言那会儿展现出来的灵力,真的需要这些武器吗?但这话她没跟范礼说,在大衍这事能瞒则瞒,毕竟不是在南圻。
程纾烨带来的那大夫姓常,看着年纪不大,长得斯文俊秀,但他的眼睛异于常人,是绿色的,如深邃的琉璃,所以大家能轻而易举认出他就是最近名声大噪的“鬼医”。也不知道风重荇从哪儿给人找来的。
他仔细检查之后发现程鹤言确实没病,但是来都来了又不好什么药都不开,于是开了一张安神的方子。
“我最近都在晟京,就住在状元楼,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常樾开完方子,又补了一句。
程咏沉思片刻说:“常大夫进京若无固定落脚点,不如就住在候府吧,风重荇那孩子做事虽周到,但酒楼往来迎客,确实不是个清净之地。候府无门禁,家里又只有我们一家三口,也没有什么规矩要遵守,你只管住在偏院,一切生活事宜皆有管事的操心。”
程咏说得诚恳,常樾也不是个矫情的人,当即就应了下来。他态度不卑不亢,没有普通游医见了权贵那种拘谨,倒叫程咏高看了一眼,程鹤言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晕倒,府里养个厉害的大夫也让人放心些。
程纾烨就着程鹤言带回来的点心又喝了两轮茶,眼见常大夫里里外外地把程鹤言检查了一遍,终于放心地告辞了,临了还薅了一半的点心走。
程咏吩咐管家去给常樾收拾屋子,程鹤言便送程纾烨出门。
冬日的天已经有些昏暗了,他们回府的时候天上就飘起了小雪,如今雪落得越来越大,还刮着风,程纾烨冷得一缩脖子,加快脚步上了马车。
在马车上他探了个头去看程鹤言,见他还在门边站着,他没有穿大氅,那雪就落在他的肩头,身后是明悟侯府灯笼透出的暖光。程纾烨突然觉得,这个堂弟在这一瞬间展露的孤寂与凄然深不见底,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随即他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程鹤言从小顺风顺水,这么看去,他在雪中乌黑的眉眼如同隽永的水墨画,家世好、长得好,还有个好堂哥,他有什么可孤单难过的,自己真是被冻傻了脑子。
见他盯着自己,程鹤言抬手挥了挥,转身回了候府。
程纾烨本来想回应着挥手,程鹤言已经走了,也没再看他一眼,他把马车的帘子一放,心想与其担心这个没心没肝的堂弟,不如想想明早上朝怎么跟户部侍郎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