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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光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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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光亮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程鹤言送走程纾烨便回房间了,绿莞把常樾开的药熬好了送过来,正想怎么劝世子喝药,却见他随手拿起,一饮而尽。
绿莞干巴巴地问:“不苦吗?”
程鹤言愣了一下,没有回答,盯着喝完的药丸看了片刻,道:“端下去吧。”
绿莞从托盘上拿起蜜饯,询问:“那这蜜饯您还吃吗?”
程鹤言摇了摇头,绿莞正要把蜜饯和空了的药碗一起端下去,程鹤言却又招手,让她把蜜饯留下了。
蜜饯是上好的糖渍蜜饯,有杨梅和金桔,盛在一个银质小碟里。他拿起一颗杨梅,迟疑着塞进了嘴里,很快又吐了出来。
他不喜欢这个味道。
上辈子最后那段时间,他一心求死,但有人一直想救他,给他灌药,灌完之后在他嘴里塞上一颗蜜饯,和侯府这碟蜜饯的味道大差不差,也是甜得要命。
可是他连药的苦味都不在乎了,又岂会贪恋这一点点甜。
后来他不再挣扎喝药,但是却不愿再吃蜜饯了,或许他活着还有一点点用,足以报答救他的这个人,可是别的恩惠却是再也承受不起了。
程鹤言把那碟蜜饯倒出来,装进一个口袋里,随手放在一边。
这一晚上程鹤言睡得并不安稳,也许是昏迷太久睡过了,也许是因为刚从死亡的痛苦挣扎里再次醒过来,他的梦光怪陆离,乱七八糟。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出现了一点晨光,才勉强合了眼睡了个囫囵觉。
刚睡着没多久就听到有人敲门,接着是人的低语,绿莞的答话,程鹤言迷迷糊糊地听不真切,半梦半醒的连眼睛都睁不开。
最后敲门的那人还是进来了,正是尹仓暮,他向来和程鹤言关系好,昨天是他大病初愈心情不好,今天程鹤言好好休息了一晚上一定待他就和平常一样了,尹仓暮这么想着,便进了程鹤言的卧房。
见程鹤言还没醒,尹仓暮轻声唤道:“表弟,表弟你醒醒,我们之前说好的,今天要去重云楼,表弟?”
程鹤言终于被他喊醒了,他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瞥了尹仓暮一眼,冷冷地说:“尹仓暮,你有没有点规矩,我让你进来了吗?”
“表弟,你这话什么意思?”尹仓暮脸色一沉。
程鹤言慢腾腾地坐了起来,接着说到:“你大清早的来我卧房,是想毁我清誉吗?”
尹仓暮当即就想反问你一个男人有个什么清誉,但是硬生生憋住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表弟,我之前不都是.....啊!”
他话没说完就是一声痛呼,因为程鹤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把长刀,一刀砍向了他,在仓促躲闪中,那把刀砍中了他的右臂。
尽管尹仓暮没有反应过来程鹤言为什么要砍他,但是出于本能掉头就跑,他可没看错,刚刚程鹤言那刀是冲着他的脖子来的,他真的想杀了他!
程鹤言面无表情地看着尹仓暮往门外跑,把沾了血的长刀扔在了脚下,那刀铛地一声把木质地板砸了个窟窿,程鹤言也没看,径直朝前走去,然后拿起了门边的弓箭。
长刀和弓箭都是昨天一并在武器铺买的,他带了两样回房间,其余的被范礼收了起来。
尹仓暮捂着胳膊往前跑,一路跑一路滴了满地的血,他惊恐地大喊:“救命啊!来人啊!世子疯了!”
程鹤言穿着寝衣,一头黑发披散,拎着弓箭靠在门边听他乱喊,眉眼冷冽,却依旧好看得要命。他垂眼,搭弓,射箭,一箭射在了尹仓暮的小腿上,还在逃命的尹仓暮一下子就摔倒了,正巧摔进旁边的池子里。
程鹤言从十四岁开始就有自己的小院了,这个院子十分雅致,有两个小池子,一个养着金鱼,一个养了一堆乌龟,尹仓暮摔进的是乌龟那个池子,他砸碎了池子表面的薄冰,血迹一下子把池水染红了。好在乌龟要冬眠,前几个月程鹤言已经找人把它们全装进箱子埋进沙子里了,如今池子里只有水。
刚刚还在门边劝尹仓暮不要进去的绿莞早就呆滞了,听到动静的丫鬟赶过来一看,也和绿莞一样愣在原地。
有个丫鬟迟疑着开口道:“世子?”
程鹤言轻飘飘瞥了她们一眼,说:“你们是侯府的丫鬟。”
绿莞带头跪下了,其他人也跪了一地,不再看向程鹤言。
程鹤言见尹仓暮在池子里扑腾,站在原地也没动,他刚刚看到尹仓暮这张脸,确实一时起了杀心,但这会儿在犹豫是不是真的要杀了他。
他会影响后面很多事情的走向吗?
上辈子程鹤言信任尹仓暮,在逃亡路上遇到他,还真以为他是来救自己的,没有防备地吃了他给的干粮,被迷晕之后,尹仓暮硬生生地敲碎了他的膝盖骨,然后把他送给了连云衡。
其实没有尹仓暮,连云衡抓到他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一个没有任何本事的侯府世子,根本无处可去。
除了这件事,尹仓暮还告诉了连云衡南圻的事。
另外,风重荇是尹仓暮亲手杀的。
一阵寒风吹过,程鹤言后知后觉地有点冷了,他转身进了屋,开始一件一件地穿衣服。
穿好以后,程鹤言抬手把地上的长刀拔了起来。
杀了他么?也不是那么难,这种小人在得势之前没什么好忌讳的。正好,风重荇不想看到他,那就让他永远消失在风重荇面前。
昨日买了那么多武器,本想一件件用在尹仓暮身上,刑具不能在外买到,这不是还有各种不同的武器吗?但是现在他后悔了,折磨尹仓暮似乎并不能让他快乐那一刀下去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他只想尹仓暮现在就去死。
腊月初八的天气实在太冷了,尹仓暮浑身都是冰冷的水,又冷又疼,好不容易颤抖着从水池里爬出来,抬眼程鹤言已经不见了,他松了一口气,打着寒颤正要喊一声旁边木头人一样的丫鬟,就看见程鹤言又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的是刚刚砍伤他的那把长刀。
程鹤言走到了尹仓暮面前,尹仓暮一脸惊恐地说:“表弟你清醒一点啊,我是你表哥啊,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有话我们好好说。”
“没有什么误会。”程鹤言皱着眉头,“太疼了。”
活生生敲碎膝盖骨,又每日每夜地长着骨茬,最后再全部撬开换上假肢,真的太疼了。可这种疼只是九牛一毛。
尹仓暮想站却站不起来,也不敢问程鹤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只能手脚并用往后退,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来。
一刀封喉。
程鹤言的脸上溅上了一些血迹,他微微眯了眯眼,白皙的脸和浓黑的眉眼染上鲜红,薄唇还带着点笑意的弧度,说不出的血腥又艳丽。
他弯腰从尹仓暮的腰间取下来那块连云衡的玉佩,因为手上都是血,把玉佩也染红了,他却没有想过擦一擦。
杀了他真是太简单了,他只是程鹤言苦难的开始,却并不是结束。程鹤言不想和他虚与委蛇,也不想养虎为患,更不想重伤他再等他报复,他只想家人和朋友都平平安安,为此哪怕这辈子他变成一个刽子手,变得满手血腥,被世人所不理解,所不容,也要保护好他在乎的所有人。
这辈子,尹仓暮是死在他手上的第一个人,绝不是最后一个。
程鹤言闭上了眼睛,世界归于黑暗。他曾在这样的黑暗里度过了五年。
连云衡曾经说,他既然断了腿都要逃跑,那就把眼睛也剜了吧,看不到总归跑不掉了吧。
程鹤言深吸一口气,要杀连云衡太难了,需要有人帮他,可是说来可笑,他连能帮他那个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而根据上辈子的时间,离他们相遇还有七年,在这七年前,又要去哪里寻他呢?
不过,还有两年明悟侯府才会出变故,如今杀了尹仓暮这个吃里扒外传递消息的东西,这个时间只会更晚,他只靠自己也来得及。
丫鬟被突然提刀的程鹤言吓得瑟瑟发抖,耳朵里已经听不到尹仓暮的哀嚎了,却依旧不敢把头抬起来。
程鹤言蹲下来,看着尹仓暮的尸体,表情冷肃:“你说我从小就获得了你没有的一切,你努力了那么久,就是为了把我踩在脚下,恭喜你,你办到了。希望下辈子你再投个好胎吧。”
程鹤言说完提着刀和弓箭往库房走,打算把这两样东西放回去。他满手是血的样子被侯府所有人都看到了,侯府下人十分规矩,没有当面议论,只是有人快速跑出门地去通知程咏了。
程咏爱上朝就上,不爱上就不去,也没有人约束他,他平日里也就去兵部点个卯,今日刚走到半路就被叫了回来,说他儿子疯了在家里砍人。
程咏听完觉得不是这个传话的小厮疯了就是自己疯了,程鹤言?砍人?
结果程咏回家一看,受害者的尸体就大大咧咧在前厅放着,程鹤言和顾若若在一旁说着话,要是说这人是他夫人砍的他还信一点,程鹤言不学无术多年,昨天说要习武,其实连个刀都提不动吧。
顾若若倒是没有多大感觉,尹仓暮本来就是她一族的人,南圻可没有大衍这种律法,上位者或者强者要杀一个人根本不需要理由,可以说有一种蛮荒的质朴。
尹仓暮因为没有灵力在南圻不受待见,又主动跑出来寻求他们的庇佑,可程鹤言本质上来说有一半的南圻血统,他如果想杀尹仓暮那便杀了。
甚至顾若若还挺开心的,从哪方面来说她都瞧不上尹仓暮。
见程咏回来了,程鹤言递过那块从尹仓暮身上扯下来的玉佩,说:“爹你看这块玉佩,这是连云衡的东西,尹仓暮是他安插在侯府的细作。”
程咏接过玉佩,沉思了半晌,顾若若疑惑地问:“闵亲王?他在我们府里安插细作干什么?而且尹仓暮不是南圻的人吗?”
程鹤言不说话,他相信他爹能想明白。
果然能混上爵位的程五不是吃素的,他斟酌了一下跟顾若若解释道:“尹仓暮是南圻来的没错,你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定是想尽办法往上爬的,虽然来投奔我们侯府,但是除了鹤言之外并没有人重视他。”
“这个就别提了,您当我眼瞎心盲,谁小时候没有几个混账朋友呢?”程鹤言骂起自己来也是毫不心软。
“所以如果有机会,他肯定会另寻高枝的,闵亲王就是这个高枝。虽然陛下如今正值壮年,但往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如今东宫未立,呼声最高的并不是闵亲王,而是西嘉王连云昭。虽然他只是个郡王,但如今西嘉在他的治理下,从民不聊生到百姓安居乐业,政绩是实打实的,朝中风声也是说派他去西嘉是陛下的历练,而连云衡这个闵亲王的封号并无半点实绩,全凭母族显赫,这辈子也就是个亲王了。所以闵亲王比谁都需要政绩,尹仓暮可以帮他。”
程鹤言没有打断程咏,他在回忆上辈子连云昭的结局,拥兵自重,谋逆犯上,最后被凌迟处死,举族株连。
而连云昭的王妃,叫程纾珺,是程纾烨的双胞胎姐姐。
本来像程家这种家族,是不会和皇嗣联姻的,遭人忌惮。所以程纾珺之前议亲的对象是户部尚书的儿子,但是八字还没一撇,两家人只露了点风声,隔天连云昭就跪在正和殿门口求娶程纾珺。
连云昭比程纾珺整整大了五岁,是个品级很低的宫婢生的,占着皇长子的名号实际上什么也不是,而他平常致力于当透明人,所以议亲这事耽搁得有些离谱。求娶程家女这么大个动静也让惠帝没搞明白,一问人家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当然连云昭不是这么说的,他跟惠帝说的是:“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我与程氏纾珺如金风玉露,若能娶她为妻,这人间无数也没有什么要紧。”
惠帝被他酸掉了牙,一问程家也是愿意的,当场就下了赐婚圣旨,顺带着把他贬到西嘉去种地了。
连云昭也不觉得被扔出了权力中心,兴高采烈地带着新婚妻子去赴任了,程纾珺从小和程纾烨受一样的教导,只是女子不能为官,去了西嘉天高皇帝远,没有人再管她做什么,看上去竟然比连云昭还高兴。
去的时候西嘉饿殍遍野,等连云昭和程纾珺的女儿三岁的时候,也就是如今,西嘉已经人人都能吃饱饭了。
程鹤言根本不信连云昭能谋反,他这个表姐夫的梦想一直都是种田,他觉得就算连云昭封了亲王,也能给自己要个稼、黍、麦之类的封号。
可他信不信不要紧,只要惠帝信了,而最终得利的是连云衡就行了。连云昭和程纾珺被处死,程家被抓的抓,杀的杀,程青山一生为官清廉刚正,最终落得个终身监禁的下场。
至于连云昭拥兵自重,拥的是什么兵,程家只有程咏一个武将,这还用说吗?程咏和连云昭往来通信的“证据”,是由府中一位子侄大义灭亲搜出来的,这位子侄自然就是如今已经躺在这里尸首都快凉了的尹仓暮。
程鹤言厌恶地瞥了尹仓暮的尸首一眼,心想有的人真是跟毒虫一样,你看不起他他总能不经意毒死你,鬼知道他天天跟连云衡胡说八道什么,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把南圻给卖了,听她娘的意思,因为他昏迷,他外祖那边会派人来,正好趁机提醒一下。
程咏没有像程鹤言一样重活一辈子,所以只是按猜测在分析:“虽然你说南圻不承认尹仓暮,但是他到底是从南圻出来的人,这个身份就足以取信连云衡了。虽然程家不好明面支持谁,但到底和西嘉王是姻亲,尹仓暮此时和连云衡交好,总不能是为了程家好吧?反正他人都在我们府里了,做点什么是很方便的。”
“不止这个,”程鹤言看向程咏,表情古怪,像是鄙夷又像是好笑,“尹仓暮是连云衡的姘头。”
程咏:“?”
顾若若没听清:“是连云衡的什么?”
程鹤言以为他娘没听懂,又解释了一遍:“尹仓暮是连云衡的姘头、男宠或者面首,随便怎么说,连云衡喜欢他,这玉佩不只是信物,更是个定情信物。”
顾若若懵了:“连云衡不是有王妃吗?”
程咏捂额:“不要跟你娘说这些有的没的。”大衍好男风的事情在达官贵人之前不算秘密,程咏自小就见过,也觉得没什么,只是他夫人在南圻长大,可能觉得这种事伤风败俗。
但是他却误解了顾若若的意思,顾若若接着又说:“他既然有妻室,又怎么能说喜欢另一个男人呢?那这不是骗了他的妻子吗?”
程咏一愣,顾若若却没管他,而是拉着程鹤言的手说道:“大衍的风俗我不管,但是在南圻,道侣没有男女之分,只有是不是互相倾慕。如果你以后喜欢上什么人,无论是男是女,都没有关系,但是千万不要因为大衍的人伦纲常就辜负你的另一半。”
这话就差直接说如果程鹤言哪天喜欢上个男人,就千万别娶老婆耽误人家姑娘了。
程咏听完觉得颇为新奇,他很少听顾若若讲南圻的事情,却也觉得她说得没错。虽然这会儿年纪上来了折腾不动了,但如果他不是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人,就不会在程家这么一个文官世家里成为一个武将,也不会娶顾若若为妻了。
眼看事情的讨论已经从尹仓暮变成了他的婚姻大事,程鹤言连忙转移话题:“娘说得都对,爹的猜测也对,他死之前非常惊恐,我审问过他,大概结果和爹说的差不多,连云衡是个有野心的,他想害堂姐夫,连带着把程家也拖下水。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所以什么也看不出来,但他肯定已经暗中筹备了。”
审问什么审问,程鹤言根本没给尹仓暮说话的机会,毕竟他知道的比现在的尹仓暮还多。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处理尹仓暮的尸体,我一时气愤把他杀了,却没有考虑过后果......”
程咏看了他一眼,道:“杀了一个叛徒而已,杀了就杀了。你爹还没死,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我也别当你爹了,我喊你爹吧。”
“你爹这话也就听听,毁尸灭迹还是得我来。”顾若若拍拍程鹤言的肩膀。
上辈子怎么没发现自己爹娘像两个土匪呢?程鹤言心想。
其实程咏和顾若若从来没变过,只是上辈子程鹤言被保护得太好了,他没有见过阴暗,没有闻过血腥,以为大衍就是一片太平盛世。可是他不知道,一张看似不够厚重的明悟侯府的匾额,是顾若若和程咏踩着尸山血海换来的。
他爹娘一直都不是什么晟京贵族,连云昭也不是。
上辈子程鹤言只知道连云昭政绩斐然,不知道他治理西嘉费了多大的心血,有多少个日夜和百姓一起在田里同吃同住,因为天灾人祸好几次差点死在西嘉。而这样一片富庶的土地,就这样拱手做了连云衡的登基贺礼。
连云衡没有政绩,就把连云昭当做了自己的政绩。
顾若若正在思索把尹仓暮直接一把火烧了还是扔乱葬岗去的时候,门房传话说南圻的人到了,程咏便先让人把他抬到了后院。
顾若若疑惑:“我不是昨天才传信吗?他们缩地术过来的?”
门房回答:“回夫人的话,他们自称正好在晟京办事,您的父亲便顺便让他们过来先看看了。”
“知道了,让他们进来吧。”
程咏看了一眼程鹤言,皱眉道:“手上怎么全是血,去洗洗,这么见客人也太不礼貌了。”
程鹤言道:“这和礼貌有关系?”
“那你这满手血,跟人说你在家杀鸡等着款待客人?”顾若若说。
程咏一个头两个大:“快去洗干净!”
有眼色的下人早就准备好了热水在门外候着,程鹤言从善如流地出门去洗手了,正洗到一半从南圻来的那三人便到了,程鹤言避无可避,抬头去看他们。
后面的两个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一人神情冷漠一人带着温和笑意。冷漠那人容色清秀,穿着灰色领衣,外面罩着银质护甲,捧着一把长剑。笑着的那人生着一张娃娃脸,穿着杏黄底团花锦衣,披着厚厚的刻丝大氅,看起来十分可爱。
为首的那人身量极高,一身石青弹墨藤纹云袖袍,宽大袖口收束进皮质护腕中,护腕上绘着松枝暗纹。他的长相十分出挑,俊美得几乎有些锋利了,和程鹤言眉眼精致、眼尾坠坠如鹿不同,他剑眉漆黑,眼睛深邃狭长,未语带着三分笑,眸子中便像盛满了星辰。
如果他上辈子没瞎能看到,救了他那个人应该也长这着这样的一张脸,程鹤言没来由地想,呼吸不知不觉漏了一瞬。
迟旸也在看程鹤言,他第一眼的感觉,太怪了。
看他衣饰和年龄,应该就是程府世子,但是明明是个候府公子,锦衣玉食地长大,怎么站在那里平白无故地显得脆弱又凄凄。
这样的错觉只是一瞬,再仔细一看,又觉得这人好看得如雪后初霁的云中新月,澄澈明亮,悬于苍穹,又落入水中,激起层层涟漪。
只是这盏月亮现在是个血月,他正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的血迹清洗干净。
迟旸这人一向喜欢长得好看的东西,他走上前去,没话找话:“世子这是亲自宰杀了家禽款待迟某吗?”
南圻的人果然都一个想法,他娘也是这么说的。
尽管哪家候府都不会养家禽。
只是程鹤言此时没空想刚刚他娘说了什么,迟旸一开口他就愣住了,这个声音太过熟悉,把他从连云衡那里救出来的就是声音的主人。
昨天还在想去哪里找他,如今就见到了,可是上辈子并没有这一出,是哪里出了问题改变了原本的命运轨迹?
鬼使神差的,程鹤言擦了擦手,在怀里掏了掏,只掏出昨天他装好的那袋蜜饯,递给迟旸,道:“家禽没有,蜜饯吃吗?”
迟旸本来就一直带着笑意,此时的笑容倒是更真挚些:“谢谢小世子的好意,迟某不爱吃甜食。”
他果然是不记得的。
程鹤言有一种不明所以的失落,但是又觉得理所当然,他的重生已经很匪夷所思了,这人也跟着重生就太离谱了。程鹤言略一思索便不再纠结此事,而且从某种程度来说,这确实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程咏和顾若若听到动静出来查看,就看见自己儿子跟个木头一样举着一袋东西,南圻来的那位客人正低头跟他说话。
迟旸又朝着程鹤言笑了笑,转头跟顾若若和程咏行礼。
“问程侯爷安,问夫人安,在下迟旸,来自南圻荷昃。”
“荷昃……”顾若若略微沉思,那是南圻用来流放的地方,但她却不好过问太多,只问:“迟公子,你是大夫吗?”
她传信说程鹤言昏迷不醒,按理说南圻该派个大夫来。
“不是,而且世子的情况应该不是大夫可以解决的吧?”迟旸回答,说着又看了程鹤言一眼,“虽然现在看起来世子已经没事了。”
“你知道鹤言昏迷的原因?”顾若若又问,听迟旸话里话外的意思,这次程鹤言昏迷肯定不是普通的病。
她在信里详细写了程鹤言的情况,若迟旸是她父亲找来的人,知道内情也不稀奇。
迟旸道:“此事说来话长。”接着他侧身示意身后的少年,那位穿着黄色锦衣的少年走上前来行礼,唤道:“顾姨好。”
顾若若疑惑地看着他,问:“你是?”
“小侄卿久。”
顾若若恍然大悟:“你是啾啾?卿燃的儿子?怎么都长这么大了。”
“正是,顾姨,好久不见,小侄代家父家母向您问好。”
卿燃和顾若若同出生于南圻,说起来卿燃还算是顾若若的青梅竹马,但两人年少时并没有任何男女情愫,顾若若早早离开南圻,卿燃后来也出来闯荡,一次卿燃陷入险境,正好遇到顾若若救了他,这人一根筋非得以身相许,被顾若若打了一顿,这事惹程咏不快,顾若若又哄了好几天程咏,卿燃后知后觉自己办了个缺德事,打了声招呼就走了。等顾若若和程咏出门游玩再遇到他的时候,卿燃的儿子都会喊顾姨了。他非得娶顾若若这事,到后面都是个笑柄。
卿燃的妻子是个盲女,平时离不得人,卿燃也不怎么行走江湖了,跟自己妻子隐居去了。卿久从小就挺懂事的,孝顺听话嘴巴又甜,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跟着迟旸。
程鹤言在一旁有些怔怔的,他也听出来卿久的声音了,迟旸没空的时候,是卿久在照顾他,卿久说过,自己的母亲也是个盲人,所以他有经验,可是他从来没提过他的父亲认识自己母亲。
难怪……难怪他当时知道自己的名字后,就认出了他,并且请求迟旸救下他。
如果这个少年是卿久,那另外那个捧着剑的就一定是季允了。只是他没有接触过季允,在遇到迟旸的时候,季允已经不在了。因为卿久那时候说,迟旸从前有个随侍叫季允,是为了救迟旸才死掉的。
程鹤言皱了皱眉,早知道就多问两句季允是怎么死的了,现在他想帮忙避免都不知道从哪里入手。
正想着,程咏引迟旸他们正厅入座,迟旸坐下便开口道:“我这次来晟京办事,主要还是把卿久带回南圻,夫人可知道南圻如今的局势?”
“愿闻其详。”
“十日前,南圻玄卜殿用来占卜的灵石突然碎为齑粉,那块灵石是大道凋零之前就存在的东西,占卜未来从未出错,相信夫人有所耳闻。而如今它碎了,没有人知道原因,只能被视为大凶之兆。”
顾若若在听到玄卜殿灵石的时候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程鹤言,但是其他人都在听迟旸讲话,没有人发现。
迟旸继续说到:“虽然灵石碎了,但是它仍残留有灵力,还能做最后一次占卜。由于玄卜殿的主事人是南圻四家的家主共同担任,没有人可以擅自决定灵石最后占卜什么,所以我来寻卿世叔,想让他回去商议此事。”
“可我和卿燃都说过,既离开南圻,便不再过问南圻之事,若不是此次鹤言……我也不会给父亲送信。”
“若是没有您这封信,我也不好来叨扰的。”迟旸笑了笑,“南圻如今的形势与之前不同,尹家家主与卿家的代理家主有出世之意,迟家……我也不瞒您,迟家的意思是赞成尹家与卿家,只有您的父亲,顾家家主反对,主张继续避世,与大衍互不干扰。卿家那位代理家主是卿世叔的堂哥,其实是没有什么主见的,都是尹家撺掇,所以顾家主派我来寻回卿世叔,他绝不会赞同他那位堂哥出世的看法。另外您不用担心,虽然我姓迟,但我是站在顾家这边的,不然顾家主也不会派我来了。”
程咏被南圻的家族绕晕了,坐在一旁自己盘算了起来。
程鹤言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迟旸,这和他了解的迟旸不太一样,他认识迟旸的时候,他早就是迟家家主了,但程鹤言没有见过迟家别的人,迟旸曾说他孑然一身,并无家人。那此时他嘴里的迟家又是谁?这和他投靠顾家也有关系吗?可是他既然早早投靠顾家,那为什么上辈子他没有听他说过?
不对,他听过的,在他逃亡想去找外祖的时候,得知了外祖的死讯才放弃的,他也不知道外祖是什么时候死的,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外祖死于明悟侯府覆灭之前,可是为什么他娘一点消息都没收到?是谁故意隐瞒了吗?那南圻局势可能比大衍还糟糕。
外祖去世之后,迟旸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这些程鹤言都一无所知,好在程鹤言对今后的他十分熟悉,对他倒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唯一要在乎的就是季允的死,对此他一无所知。
心下几番思量,程鹤言面上却不显,他朝着迟旸说到:“既然你是来寻卿世叔的,怎么又把他儿子带上了?”
迟旸偏头去看他,笑着道:“自然是卿世叔和他夫人鹣鲽情深,我请不来他,所以……”
“所以我这个便宜儿子就替我爹走一趟咯,我爹把卿家家主印信给我了。”卿久接话道。
程鹤言其实知道南圻重视血缘,因为血缘意味着灵力的高低,灵力越高的家族地位在南圻也越高,顾卿尹迟四家只是因为强,才能成为南圻玄卜殿的主事家族。而四大家族的印信不仅是身份的代表,更蕴含了巨大的灵力,只是几乎没人能完全为自己所用。而顾家印信其实不在他外祖身上,早就给他娘了……
但是这辈子的他,此时应该是不知道的,于是装作疑惑地问:“卿久可以代表世叔吗?其他人不服怎么办?”
顾若若解释道:“家主印信的灵力,其实就连我也比不过的。”
程鹤言当然知道,但是他依旧装傻:“那娘本来就厉害,如果拿着印信是不是就天下无敌了?那你怎么不回去问外祖要印信把那些上窜下跳的都打一顿?”
顾若若:“……”也不是不行。
迟旸始终认真地听着程鹤言讲话,莫名其妙地觉得这小子挺有趣,他轻咳一声道:“话又说回来,家族的争执也不是一日两日,我先前说的玄卜灵石碎裂,成了一个挑起纷争的由头。尹家和迟家主张以灵石占卜天下局势和南圻问鼎的方式,而顾家却不同意,现在就看卿家的了。”
“就算卿家不同意,也是平局,那又该如何?”程咏在一旁很久都没说话,冷不丁问了一句。
迟旸看着程咏如鹰隼般的眼神,眯了眯眸子,气势丝毫不减,他神态依旧自若,却收起了笑意,肃然道:“侯爷不妨猜一猜,顾家家主凭什么让我来带卿久回去?”
没等程咏回答,迟旸又道:“若迟家家主不同意,不是还能换个家主吗?”
他语气里的森森寒意,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只有程鹤言习以为常,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你们是没见过他真的发狠,虽然他也没有真的“见”过。
“至于这次世子昏迷的原因,我前面就已经说了,因为玄卜石碎了。”迟旸的表情又变成了那副含笑的模样。
顾若若不自在地抓住了自己宽大的袖袍,程咏疑惑道:“这和鹤言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灵石碎了之时,南圻也晕了一百多人。南圻灵力的派系不同,有的人和灵石的渊源深厚些,这些人大多都被选去玄卜殿办事了,没有去的也有所感应,都晕倒了。夫人出身南圻,世子有南圻血脉,与灵石亲厚也正常,他其实并无大碍,醒来就无事了。”
“原来是这样。”程咏说。
迟旸话已说完便起身告辞,顾若若怎么选他也不勉强,本来收到顾家这位灵力最强的夫人传信已是意外,再肖想得到助力确实异想天开,毕竟人家早就离开南圻了,帮不帮娘家处理这些破事都无可指摘,虽然他心里确实希望有人能帮他简简单单把拦着他的人全灭了。
程咏送迟旸三人出门,程鹤言看着迟旸的背影,想追上去再说点什么,但顾若若死死拉住了他的袖摆。
程鹤言疑惑地转头看他娘,顾若若看程咏他们已经走出很远了,屏退下人,深吸一口气,程鹤言发现她脸色不知何时变得苍白。
接下来顾若若说的话,在程鹤言耳边不啻为炸响一道惊雷。
“鹤言,你告诉娘,对你而言,你是回到了‘过去’对不对?你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才会杀了尹仓暮,是不是?”
程鹤言愣住了,不知道作何回答,只得低低唤了一句:“娘……”
顾若若抓着顾鹤言袖摆的手有些颤抖,她摸了好几下才抓住了程鹤言的手,力道之大,让程鹤言觉得下一秒他就要被顾若若捏碎腕骨,但是程鹤言恍若不觉,他沉默了片刻才说:“娘……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就是承认了。
顾若若深吸了一口气,道:“顾家对其他家族隐瞒了,玄卜殿灵石的秘密只有顾家家主知道,它不仅可以占卜未来,也通往过去。只是通往过去的能量太过庞大,逆转时间几乎需要与毁灭世界同样大的力量,在逆转后的时间点,灵石会因为承受不住而碎裂。”
“你的晕倒和其他人不一样,我昨天看过你的灵力天赋,太高了,高到灵石单纯的碎裂是影响不了你的。你昏迷是因为……有人以你为原点,施了逆转之术。”
程鹤言心下震惊,会对他用逆转之术的人,是迟旸吗?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他最后已经得到了所有想得到的,为什么要大费周章从头再来?
他在思索这些的时候,顾若若的脸比刚才还要白,几乎是面若金纸了,她伸手想摸摸程鹤言的脸,最终却又放了下来。
程鹤言察觉到她的迟疑,蹲在顾若若面前,牵着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朝她露出个安慰的笑来:“怎么了娘?你怎么这副表情,我现在可是通晓未来。”
顾若若也露出个笑容来:“鹤言长大了,过多的事情娘亲也不好过问,不能影响正常的发展轨迹,只是你要做什么可以跟爹娘商量。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应该说你的记忆到什么时候?”
程鹤言答到:“到我二十九岁。”
顾若若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她抽出手摸了摸程鹤言的头,这样的动作对程鹤言现在的年纪来说有点不合时宜的亲昵,他却没有躲开。因为他真的太久太久没有见到顾若若了。
程咏送完迟旸回来,就看到这幅母慈子孝的画面,有些疑惑,自从这儿子自己去小院子住,就不和他们过于亲近了,如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鹤言,你说要习武,娘把吐息归纳法交给你,你先学会控制自己的灵力。”顾若若道。
程鹤言点了点头,从顾若若这里学了口诀就回自己院子了。
等到程鹤言走了,顾若若把刚才她和程鹤言的谈话告诉了程咏。
程咏听完,敏锐地察觉到顾若若的情绪不对,他轻轻握住了妻子的手,道:“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鹤言?”
一向勇武的女将军此时眼中带着泪,她捂着嘴憋了又憋,还是带着哭腔对程咏说:“逆转之术,力量极为强悍,如果对着活人施术,那人的身体会被活活撕碎,就算成功,术成之后世界上也没有这个人了。而鹤言还存在,说明施术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活人了。”
所以,程鹤言死在了二十九岁那年。
“我食言了。”程咏脸色难看,沉沉地说,“我自负狂悖,自以为能护你们一世。”
“阿咏,我想让鹤言去南圻。”顾若若突然下定了决心,“我的教导够他小打小闹,但是如果今后之路如此凶险的话,我想把他送回南圻找他外祖历练。”
程咏牵着妻子的手,缓缓点头道:“好。”
折腾了一早上,午间很快到了,侯府三人在一张桌子上吃午饭,心思各异。
顾若若问:“鹤言啊,那个迟旸,可信吗?”
程鹤言毫不迟疑地回答:“可信啊。”
“那你要不跟他一起回南圻吧。”顾若若又说。
程鹤言一口甜羹没有咽下去,差点呛住,他定定地看着他娘,眼底是一片疑惑。
顾若若随手从兜里掏出一个玉佩来,那玉佩晶莹剔透,雕着一只叫不上名字的凶兽,它躺在顾若若的掌心,显得十分小巧。
她把玉佩丢给程鹤言,程鹤言双手接住,一时之间沉默不语。
顾若若道:“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吧?”
就是知道才很沉默。
顾家印信被她娘像个沙包一样丢,程鹤言不知道说什么好。上辈子他娘给他的时候还特别有仪式感,只是那时候算顾若若遗物,这种仪式感不要也罢。
“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管,这样,你带着这个回顾家,谁不服就打谁,给你外祖撑撑场面。”
于是下午迟旸刚打开房间大门,就看见倚在门边的程鹤言,他抱着一把长刀,本来面无表情,看到迟旸之后勾了勾唇,道:“午安。”
他本就容色秾丽,一笑就是葳蕤潋滟。迟旸受宠若惊,快速回顾了一下自己仪容仪表有无不妥,对程鹤言说:“午安,世子有事找迟某?”他乌黑的眉眼带着细碎笑意,竟比午后的炽阳还璀璨几分。
“你醒了?那我们走吧。”程鹤言本来盯着他的脸看,见他朝自己笑,他又垂下了眼眸不再看他。
迟旸向来心思深沉,聪慧过人,但这次他确实猜不到程鹤言什么意思,难道他一觉睡到了第二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吗?所以只好老实问:“去哪儿?”
程鹤言挑眉:“南圻。”
迟旸这次总算搞明白了,撑着门框,居高临下地看着程鹤言,心道这人眼睫可真长,嘴上问到:“世子的意思是要和我回南圻?”
“对啊。”程鹤言点头。
“世子没开玩笑?你真要和我回南圻?侯爷和夫人知道吗?”迟旸心下思量,顾若若知道此事之后果然还是放不下顾家,同卿燃一样都派自己儿子回去,倒也是一种办法,她若自己回去那就太显眼了毕竟她和卿燃都说过不回去的。
不仅知道还是被他俩赶来的,虽然他娘就算不说,他也要来找迟旸的,顾若若的意思其实只是让他和迟旸搭伴回南圻再去见他外祖,但是程鹤言并不这么想。他抿了抿唇,没有回答,转身往门口走了。
迟旸摸了摸下巴,还是回去收拾了一下行李,顺着刚刚程鹤言离开的方向出去了。
到了客栈门口,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赶车的应该是程鹤言的人,迟旸掀开门帘,就见卿久、季允和程鹤言坐在一起,六只眼睛盯着他。
“慢死了。”程鹤言倚着车厢壁说。
卿久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玩起了手中的折扇。
季允好歹记得这是他主子,把他手里的行李接过,塞到座位底下了。
迟旸心想,我真午睡到一年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