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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奇哉怪也 ...

  •   泰始二年十二月

      丢了的婚约又回来,娄逞并无失而复得的喜悦。毕竟婚约跟货物不同,婚约这东西还未履行时,谁也不知是好是坏,值不值,丢了再找一家便是。货物可是带着明价的,丢了那是实实在在的损失,想再搞一批,没钱了。

      她更好奇:这时候,军队都过不来,相隔千里的寻常人家如何嫁娶?

      她从未将婚约放在心上过,得失之间也不过因着旁人评判引动心绪。若是无人议论此事,她着实不懂为何要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牵肠挂肚,又因何一身荣辱都要由这人决定。之前,因为她“遭人背弃”,还被阿清看不起,凶了两句。当时确实觉得丢人、难堪,不想面对,却一直想不通其中道理。如今场面,更叫她糊涂。

      也或许是她经历太少,没准儿多来几次婚约就能多些体会,也才能理解旁人一时嘲讽,一时羡慕。可她也不想花费时间去探究这些,总觉得虚耗光阴了。

      娄逞忍不住在心中叹气,恍惚间自个儿好像成了个披头撒发、不拘礼法的名士模样,整个东阳城成了手上一颗小小的白棋,被她捏着瞧呢。她不晓得是自己的原因,还是读书的原因,使她一天天跟旁人想法差异越来越大。她一天天地聪明、能干,见识增广,却也一日日无法与人共情。最明显就在于她所关心的旁人不在意,旁人牵挂的她不曾留心。

      奇哉怪也!

      回到家中,确实热闹。院中两处木架台子,离地一尺半。上面摆了几箱东西,用干草、皮布盖着绑好。家里多了头小驴,脖子上系着红带子,毛色光亮,机灵活泼,不像老驴那样蠢呆。娄家一般不养小驴,这应当也是人家送的。

      四个商妇围坐在火盆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十分欢快,好似林中自在的鸟雀。杨氏在一旁添送热茶、果子,看她满脸红光,应当十分开心。娄盈、阿文、阿清不在。

      娄逞一推院门,一屋子人都吓坏了,还当是四处游荡的骗子、流民上门使坏,个个拿了坐垫、砖头、烧火棍从屋里冲出来,呵斥她、吓唬她。娄逞叫了声“阿妈”,杨氏认出了她,大笑着制止众人,说:“逞儿回来啦!逞儿回来啦!”

      四妇人看了娄逞的腌臜模样,再互相瞅瞅,也大笑起来。进屋后,四妇人让了个好位置拉着她坐下来暖和暖和。她们十分热情,又很知分寸,只是照顾娄逞却不让她感到压力和不安。

      娄逞与里人来往甚少,这四位她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来是谁,便看着年龄和口风称呼起“大娘”“婶婶”之类。四人浑不在意,总是大笑,让娄逞多吃多喝,好好休息。她们一点儿不嫌娄逞脏臭难看,抢着问她军营里过得怎样,苦不苦,累不累。她们问题太多,娄逞答不及时,便有人替她抢答“哪能不苦不累啊”,将话继续带下去,不让娄逞感到丝毫不适。

      长这么大,似乎是头回被人这样照顾,娄逞心里热乎乎,眼眶也热乎乎。

      她不知道这些人出于什么目的如此关心自己,也不想深究,只是满心感激、感动。从记事起似乎少有这样的体贴关怀,更少见这般欢乐。

      在娄逞的记忆里,娄家小院总是在一种惶恐不安中,对一切都畏惧恐慌,做任何事都害怕被人评判,稍微出点儿错都像是天塌下来一样。她和阿文都是在恐惧中长大的,娄盈和杨氏则在不安中变老。

      看到阿妈这样快活,娄逞感到一身轻松,简单应付了几句便去洗漱干净,换了身衣裳,往青竹居去拜谢恩师。杨氏和四妇人都未提到婚事,只是交代娄逞路上多加小心,防着小贼、混子。杨氏还塞了些钱给她,随她处置。

      娄逞为方便行事,扮作男子模样。作为男子,她的年纪还未成年,不能束发戴冠,也不能独自做事。但作为女子,她已经成年,可以成家了,心智必须成熟。这样一来,她内在成熟稳重、独当一面,外在却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表里差异生出一股奇妙的感觉,令她总想发笑。

      出门前,娄逞着人往青竹居递了帖子,到青竹居时,石峖清已经摆下棋盘,备了茶、果,等候多时。学堂里还是老样子,火盆烧得忽明忽暗,上方吊了一壶老姜陈皮茶,微微沸腾,冒着白烟和香气,石峖清用钩子挑起壶盖儿,丢了两块□□糖进去。

      “老师!”娄逞行礼,落座后,看着棋盘不好意思地笑道,“许久不曾与人对坐手谈,怕是不能让老师尽兴。”

      “无妨。若是忘了,便从头学起。”石峖清倒茶,然后往壶里添水,让它继续煮。

      “如此,就见笑了!”娄逞喝口热茶,搓搓手,蓄势待发。虽说棋艺退了不少,她仍是喜欢,既然老师不嫌,她就放开了,过把瘾。

      不过,娄逞确实把围棋规则忘了个干净,比她自个儿以为的忘得还干净。这说到底还是她的观念问题。

      在她的观念中,围棋和书里的东西不一样,不是靠记忆力保存的智慧,而是凭手感、经验积累下来的“艺”,必须在与人对杀过程中逐步精进。围棋若要下得精彩、有趣,不应死背棋谱,反而要多看多学旁的东西,要扩大视野和胸怀,从天下宇宙、星空大地、古今未来、万事万物中参悟“道”,再在棋盘之中验证心中之道。

      一盘好棋,是两个人的交流,两种“道”的碰撞,不是两种棋术的较量。

      二人杀了两盘,娄逞皆是惨败,她正要开第三局,石峖清叫停,说:“时候不早,今日先到这里。”娄逞这才发现,屋里都上灯了。石峖清着人备饭送到学堂来,让她吃饱了再回。

      “棋下得不好,人却长得不错。在军营里吃了不少苦?”

      娄逞并未立刻回答,起身添茶,喝了口茶水,想了想,才说:“读书前不觉得苦。读书后便觉得读书苦,后来觉得练剑比读书苦上数倍,再后来学算术、天文、占卜等,比练剑更苦。跑官差时以为已经是天下至苦,不能更苦。到了军营,反而不敢轻易说苦了。人生苦难,大概是没有边儿的。无论我做什么,总会觉得苦。若是不读书,大概也不知道苦;若是不经事,还当自己真的苦。”

      “怎么跟我念起经来了?”石峖清笑道,“你已成年。成年后只会更苦,一日比一日苦。不以苦为苦,倒是提前解脱了。”

      娄逞也笑:“老师看着倒是不苦。”

      石峖清摇头:“苦到一定程度,只有自己知道,旁人看不出来。”

      饭菜上来,鸡、鱼、蛋、菜、豆腐、米糕,甚是丰富,令人食指大动。石峖清让娄逞随意吃,像在自家一样。娄逞笑道:“我家虽小,吃饭的规矩却不少,不如在外吃饭自在。”说着,夹了块豆腐。

      二人闲聊几句,一顿饭也吃完了,娄逞又谢了恩师,匆匆离去。她也不说为何事而谢,石峖清也不问,只让她多加小心,嘱咐她莫荒废学业。

      阿文在东八里外等着接娄逞。几个月没见,阿文跟竹子似的猛窜个儿,身上的肉跟不上个子,整个人被拉成一副骨头架子。站在那儿远远看着,真像根大竹子。娄逞以为他没钱吃饭饿着了,便把从石峖清那儿支取的先都给他,让他平时多吃饭,顾好自己的身体。

      阿文不肯收,让她自己放好,无论在军营,还是日后去了徐家都用得上。

      “日子定下了?哪天?”一说徐家,娄逞想起婚约,随口问道。

      阿文接过娄逞手上的书、纸、笔,说道:“没定,往后延了一年。这会儿都在打仗,迎不了亲,若是定了日子,只能跟在货船里偷偷过去,到地方再张罗安排。咱一家送不了亲,阿妈觉着不好,想等一年,只要战事停了,随时迎亲,不挑日子。”

      杨氏的确会这样想。难得嫁一回女儿,她总要让里人都看到,要光明正大,要排场,不能偷偷摸摸的。她不懂打仗,但也经历了很多次,想着仗总有打完的时候,日子还是照过。而且,娄逞这一去到了扬州,千里之遥,估计几年也见不着一次面儿,杨氏身体又总不好,或许这一出门就再也见不到了,延后一年也是为了余生多点儿念想……

      此外,娄逞顶替阿文在军中做事也是个麻烦,若是现在把俩人身份换回来,怕有人在这上面做文章,到时候小小娄家、王芳家、西三里、石峖清,可能都会受到影响。战事结束后就好处理多了。

      “这样也好。”娄逞仍是把钱交给阿文,说,“阿姐给你钱就拿好,我不缺这点儿。”

      阿文不再推拒,喜滋滋地收下放好,跟娄逞说起了她不在家的这些日子的一些趣事。西三里因为打仗跑了不少人家,空了不少房。但没多久,又填进来不少人,有外城的、东阳周边乡野的,还有从青州其他郡逃来的。今日娄逞在家里见到的四个商妇都是外逃过来的,在西三里没个朋友,看杨氏好说话又能干,就常到娄家去耍。像这样的还有不少呢。

      死水一般凝滞的西三里,因这人一去一来,也像山泉一样流动开,变得活泼了。不知未来是好是坏,但眼下多些变化总是好的。天下诸事总该在变动中,凭借人力与天相抗,想把变动的固化为不变的死物,总是自取灭亡。西三里也着实该变一变了。

      “尤其徐家来人后,上门找阿妈的更多了。”阿文说着忍不住笑出来,自觉不妥,又急忙收住,继续道,“徐家人是跟着商队来的,带了不少货品、礼物,十几个人往咱家搬了两趟,可把阿妈乐坏了。旁人看着还以为咱家招了个当官的做女婿,天天上门走动道贺。”

      娄逞也有些吃惊。她想起杨氏曾说过,像她这样“名声大”的女子在东阳本地找不到好人家,只能外嫁。但没想到外嫁了个如此大方的,还让别人羡慕了。不过,转念又一想,这外娶的徐家谁又知道有什么问题呢,不然怎么不娶个本地的好姑娘?难不成那男子也和娄逞一样,性子天然与旁人不同?……总不能他喜欢男扮女装吧?……

      不可妄加揣测,不可妄加揣测!娄逞心中默念几句,不再乱想。

      东海徐氏是名门,但说亲的这家已经没落,成了寒门,娄逞对其家财力本来不抱任何期待,想着可能跟还没发迹的鲍照兄妹差不多,比娄家还差点儿,没想到娶亲送礼如此阔绰。难不成寒门与寒门之间还有这么大差异?抑或是,这徐家少爷确实有些问题,才需要多备些礼品来壮大声势、遮掩真相?

      他不会真的喜欢男扮女装吧?……可娄逞并不喜欢女扮男装啊,她完全是形势所迫,她还恨这世道如此危险混乱,害得女子不敢穿女装、装饰头面,让东阳城都失了颜色!

      总之,徐家慷慨,娄逞可是乐不出来。她就信一样:天下没有凭空得来的好处,娄家人更不可能有什么好运。对小民而言,泼天富贵常常也是灭顶之灾的开始。

      天道便是如此,一向不公。尤其对那些弱的、病的、贫的、见识不足的,从来不公。

      在家里待了两天,娄逞被召回军营。这两天,娄盈、阿清一直在外未归;阿文在里间各家四处走动交换物品,给娄逞淘来一个结实耐用的皮包;杨氏重新给娄逞量了尺寸,说是先前的嫁衣做小了,要大改。

      娄逞这发现不只阿文长了,她的身体也有不小的变化。胸部和臀部都要放宽些,穿着才舒服。裤腿也要接长,不然总跑风,必须用麻布条仔细绑好。个子长了倒是还好,但身上无端多出几斤肉,让娄逞感觉身子突然变沉,行动不如先前敏捷、稳当。手脚也因为这些变化,好像都成了别人的,用着都不自在,都要重新适应,为此娄逞甚是苦恼。

      杨氏对此则十分满意,总说她长了副好生养的身子,往后必定多子多福。

      母女两个总也想不到一处去,但因处的时间不长,未生出矛盾,一直和乐融融。娄逞这次回家感觉杨氏似乎没有以前那怎么都去不掉的苦味了。但不好说是因为什么。可能是她每日礼佛、拜神,心有所悟。也可能她经历这许多,看开了。也可能是为这失而复得的婚约。

      娄逞最最不愿意杨氏因这婚约而想开。因为婚约是外物,不由自主,一个人若是只能因外人外物而或喜或悲,总免不了要感到难受。哪怕是为了佛祖菩萨、上帝女娲呢!好歹这些个神佛总给人些虚妄的念想呢。

      这两日,娄逞也去七级寺里听了讲经,去女巫处坐了一会儿。她不信这些,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心里就是不信。往这些地方转转,只是出于好奇,捎带着也为这些日子里死在战场上的将士祈祷,希望他们在地府少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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