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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东海徐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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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始二年十月
 
 沈保冲走后隔天,解彦士叫娄逞过去问话。娄逞在昏暗的药房里抄了一天药材单子,饿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想着军主找她应当有好饭吃急忙提气跑过去。没想到解彦士早吃过了,一个粗人却在屋里喝茶看书,装模作样。娄逞饿急了,上下左右仔细找吃的,被解彦士训了两句,蔫搭个脑袋,跪坐在下位等他问话。
 
 解彦士问沈保冲都说了什么,娄逞仔细回想,答道:“先前某救过公子一回,因而前来道谢。”
 
 “旁的呢?”
 
 “旁的?没了。”娄逞答得干脆简单,一来多说多错,不想惹事;二来快些结束她才好出去找饭吃。十四五岁的年纪,当真饿不得,要命。
 
 解彦士冷脸肃容,提示她:“刘氏女。”
 
 “一个死人,说她做什么?”娄逞叹气,飞快流利地说道,“公子心善,顾念某先前与刘女有过一面之缘,特来报丧。可某,小商之家,微末小民,莫名落在军中做个糊涂医官,只想苟全性命。得公子牵挂慷慨,吃上两餐好饭,满心欢喜,不胜感激,管她刘氏女、王氏女,与我何干?”
 
 解彦士一拍桌子,怒道:“你当军营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这般花言巧语?!”
 
 军营里从上到下没一个不喜欢虚势唬人的,他们就爱看别人被吓得面如土色、抖如筛糠,觉得人只有怕极了才会说实话、说真话。娄逞也想作出一副惊恐的样子,顺合军主的喜好,让自己的话更多几分真。可她实在太饿,连带着脾气也差,对解彦士这般不讲道理的恫吓不觉得可怕,反而感觉可笑。
 
 况且她对解彦士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他在装凶唬人,并不是真的生气。若不是先前跟解彦士一同走过商差,相处过十几日,知道他的脾气,娄逞还真不敢反驳。毕竟怕死。
 
 “军营是什么地方?是能随意扣留良家小民做苦役的地方么?”娄逞一腔怨气,满身饿鬼,“若是沈公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找他问去,拿我一个半大娃娃出什么气?就是用了军法杖杀我又如何,显得你们一个个本事通天,可用私刑是么?!军中规矩一条条,一件件的,尽可拿来说,看看我是犯了哪一条?……”
 
 说着,娄逞又气又怕,眼泪淌了一脸。她擦了一把,泪继续冒出来,再擦,再冒。她怕死,但更受不得这鸟气!说来说去,跟她有什么关系?一个个的不敢找正主,只拣软柿子捏。软柿子也有硬芯!本身她在军营中就整日担惊受怕,压抑许久,这一哭一发不可收拾,她也不再忍了,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娄逞哭得凶、委屈,解彦士一时不好继续盘问,出去让人备了些饭,让娄逞吃了再回去,算是向她赔礼。之前,娄逞以为天大的委屈她都不会跟饭过不去,尤其不懂所谓“不食嗟来之食”的。但这次,她硬是吃不下。等泪不流了,她从包里取出一颗糖含在嘴里,坐了一会儿,离开了。
 
 第二天,沈保冲又来杂兵营,娄逞三两口把干粮吃了,灌下一碗冷菜汤,带他去找解彦士。她不明说自己的意图,只说想去其他营里找医官问点儿事情,请沈保冲同行。一路上,娄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军营中的趣事,时常引得沈保冲开怀大笑。
 
 然而解彦士并不在营房中,娄逞计划落空,她便直说了:“昨儿军主问我刘氏女,我答不上来,他便要用军法治我。某胆小,险些吓死过去,一夜睡不踏实,心里总想着这事儿。公子最知刘氏,若是见了军主,跟他说说清楚,也免得我总惦记,说不定哪天就被吓死了。恩德永怀,此生不忘。”
 
 沈保冲笑了,说:“这般背后说人,不怕遭到报复?”
 
 “公子错了。”娄逞摇头道,“某自然想要当面说去,却不知军主何在,有心无力。”
 
 “是么?这简单,我受点儿累,给你带路。”
 
 “如此,那就有劳。请。”
 
 沈保冲还当是玩笑,说说就忘了。可娄逞却是认真的,一定要他带路。沈保冲劝说道:“解公一军之主,说一不二。虽然对你青眼有加,但也容不得这般胡闹。你莫要看他平日里和善可亲,作狠时连虎豹都能吓退。惹恼了他,断你手脚,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娄逞冷笑,心想:他和善可亲那是对你,对刺史,对他的兄弟部下,与我何干?我与这一帮老兵痞子什么时候见过他的好脸?一个人若是平时待人不错,突然发起狠来,确实能唬人。这解彦士成天发狠,看多了反而习惯,不觉得恐怖。
 
 就是要砍人手脚,也得占个里。他敢无视礼法滥用私刑,东八里的儒生就能天天写文章骂他,让沈家军在东阳城里站不稳。可惜娄逞不是大姓出身,不然,凭门第也能压得解彦士无话可说!
 
 看她心意不改,沈保冲四周一瞥,靠近娄逞,小声说:“建康发兵北讨,青徐二州战事将起,军主忙于布置防备,不在城里。”
 
 娄逞只得作罢,转而警告沈保冲:“公子说话当小心,凭这几句,泄露军机,打你二十军棍都不冤。”
 
 “怪我不小心,还请娄生不要计较。”
 
 “不害我自然不计较,害了我,总要讨个说法。不然岂不是人人都要踩我、欺我。”娄逞意有所指,希望沈保冲有机会自个儿找解彦士说个清楚,别再来祸害她,
 
 沈保冲又笑了。刘氏女一死,他倒比先前快活,人也一日日显得滋润,明显胖了一圈。或许他也盼着刘女早些了结呢。看着多情,实际心硬如铁。男子的心,女子永远不能堪破。
 
 “此事不是秘密,说出来也无妨。没想到娄生一入军营,闭目塞听,对外界诸事全不知晓。”
 
 “还不是你们沈家军规矩多!多说两句话都要被叫去训话!”娄逞没好气地想,随口问道:“公子难道无事可做,整日里跑杂兵营是为哪般啊?”
 
 无心而出的一句话却戳中沈保冲内心隐痛,使他一时无言,面露苦色。他确实无事可做,崔元孙一战后,沈文秀晾了他许久,再未安排任何事务给他。这些日子,他的叔父沈文炳奉湘东王之命前来劝降,沈文秀甚至不让他叔侄二人相见。沈保冲内心苦闷便四处走动散心,没想到被娄逞无意点破。
 
 这时,解彦士派人来找沈保冲,二人顺势分开。事后,娄逞自悔不该斗气,拉着沈保冲去找解彦士,怪自个儿修行不够,竟想着跟一个不讲道理的人说理,真是糊涂了。往后,沈保冲也不再来。不过他把自己的日用分了一些给杂兵营,娄逞和老兵痞子都能吃饱饭了。
 
 十月乙卯,永嘉王、始安王、淮南王、南平王、庐陵王、松滋侯(本为寻阳王,被湘东王贬为侯)被赐死,算上八月里寻阳战败时被杀或被赐死的晋安王、安陆王、临海王、邵陵王,以及废帝,孝武皇帝的二十八位后嗣中,除去早夭未封的九个,半数折在湘东王手里。存者年纪小、势力弱,不足为惧,不过大抵也是都要死的。
 
 湘东王虽然年纪不小了,子嗣却极少,只一个,今年才三岁,九月被立为皇太子。他怎能留着孝武皇帝后嗣跟自己儿子抢皇位呢?在娄逞看来,皇储不过是一群不满十岁的娃娃。娃娃就是娃娃,不会因为流着帝王的血而有多大不同。但那些权臣肯定不这样想。
 
 如此局面,总给人熟悉之感,似乎不久前才搬演了几场。皇室无人,就难免近臣生出篡位的心思。看这位湘东王的魄力本事,似乎也难复文帝“元嘉之治”安稳昌盛。匆匆立了太子,想要震慑四方躁动的军阀、高门,恐怕适得其反。不过看当下,湘东王还撑得起,娄逞只希望他活久一点儿,把太子教好,或许刘宋尚存转机。
 
 十一月里,北讨军在徐州打了几场,未能攻破彭城,无法拿下薛安都。传闻沈攸之、张永、蔡兴宗、萧道成等人都不想打徐州,仍在劝说湘东王改变主意,所以北讨军打得并不卖力。
 
 时入深冬,河面结冰,对擅长水战的北讨军十分不利。此时北方却是刚刚丰收,粮多人闲,兵强马肥,一旦南下作战,北讨军只怕撑不了多久。因为徐州各郡仍控制在薛安都儿子和亲信部下手中,北讨军处处受阻,腹背受敌,战线拉得太长,粮草供给、兵力支援方面都出现问题。
 
 可能是之前东征西讨平叛时太过顺利,让湘东王完全错估了薛安都的实力,才使他坚定不移要出兵讨伐薛安都。沈攸之、张永吃了败仗后,湘东王还是坚持北讨。因为北边并不信任薛安都,不想派援兵下来。可正在此时,薛安都送了一个儿子往平城做质子,北朝即刻派兵下来,这下建康慌了,但已经来不及。
 
 北军来得很快。十二月,尉元、孔伯恭带一万人抵达彭城,很快接手徐州。薛安都被架空,徐州各郡纷纷投北,接受尉元二人指挥,沈攸之、张永部完全无法抵挡,大败而归。尉元指挥军队乘胜追击,在吕梁大破北讨军,斩首数万。
 
 消息传到东阳时,娄逞刚刚告假回家。沈文秀也跟着薛安都投了北朝,淮北各州现下都成了北朝领土。不过东阳之围仍未解除,青州大族还支持建康,很多郡都不向北朝投降。建康方面也派了援军从海路北上,想要夺回青州。为什么走海路呢?因为陆路已被北军完全阻隔。建康争夺青州不只是为了当地大族,更是为了整个淮北!
 
 回到西三里,娄逞感觉一切都变得极为陌生,令人无所适从。直到见着李桃,聊上几句,才轻松下来。
 
 二人都是女扮男装,但已经看不出女儿的感觉,站在一起,玉质兰心,临风秀立,好像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李桃被调入官署做些抄写、整理、打扫的杂活儿,打扮得像个小吏,干净斯文。娄逞就脏乱一些,皮帽包头,围巾遮脸,外衣满是尘土,又脏又破,身上搭了十几个口袋,办公册子、常用草药、钱等物品都要随身携带,鞋面上全是泥。
 
 “军爷!”李桃还是一副笑模样,冲着娄逞行礼,动作言语都很夸张,惹人发笑。
 
 娄逞笑着受了,问她:“有吃的么?”
 
 李桃从怀里掏了些果仁递过去,说:“就这么多了。”
 
 “怎么,还舍不得了?”娄逞一把夺去,说,“几日不见,你可把我忘了,冷淡了。”
 
 李桃笑弯了腰,拍着娄逞肩膀说道:“你倒比先前有趣了,怎的,从军比行商好玩么?”
 
 娄逞白她一眼:“李兄试试去?军中正缺人呢。”
 
 “谁要去那吃不饱饭的地方受罪!你也快些脱身吧。”李桃凑近了,小声说,“最近要强征男子入伍了,你还不赶紧趁着现在求求石公,让他救你出来。往后想脱身就更难了。而且……”
 
 “你当我不想呢?这事儿也不好求老师啊。”不等李桃说完,娄逞打断道。她感觉解彦士对她有私怨,若是找石峖清从中周旋,怕连累恩师也得罪了那可恨的军主。“不必为我烦忧,除了吃不饱、穿不暖、喝不上热水、洗不上澡,军营里的日子还可以。”
 
 李桃笑了:“这也能叫日子?”
 
 娄逞没有继续解释,不过她确实感觉还不错。在军营中,她每日杂务繁多但作息相当规律,并不觉得辛苦。最近两个月,伙食也有所改善。杂兵营还来了几个管带操练的精兵,娄逞跟着老兵痞子一起练,身子更加强健,剑法有进步,射箭的准头也不错。她自觉这般忙碌、操练比在西三里无事可做、担惊受怕强上许多。
 
 看她不想多说,李桃接上前面被打断的话,提起东海徐家悔婚的事。娄逞最初躲在军营里,就是不想回来面对这件事,如今在军营里待了几个月,这事儿搁面前真不够看的,完全引不起她半点儿兴趣,心中毫无波澜。
 
 “那边人传错了话,不是悔婚,是为避战乱一家人跑扬州去了。”李桃提起来就气,恨不能当面打当初的传话人,“东海徐家也是名门之后,虽然这支弱了些,但很重信诺,你尽可放心。前些日子,徐家才派人来问过,这才澄清误会。”
 
 “徐家派人来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定了婚期,娶你过门啊。”李桃拍手大笑道,“真是傻了你!快些回去看看吧,你家里现在可是热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