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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生死无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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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大半个时辰,诸葛和尚总算回到最初的问题上:“薛安都为何突然派人往平城去?因为他想做皇帝,建康定然容不下他。”
有人突然明白了似的,拍手称是;有人不以为然,拧着五官埋汰他胡编乱造;更多人支棱耳朵等着他继续往下讲。诸葛和尚说故事可不像别人顾头不顾腚,他早算着有人不信,冷笑一声,转说起其他叛乱州郡的下场。所有支持寻阳的,在晋安王死后,只要是肯认输投降的,建康方面都不为难,既往不咎,且不牵连当地百姓,还会给些赏赐,有些人还得到了提拔。
松快的几句话把场面压下来,众人又议论起来:如此看来,湘东王是个宅心仁厚的,真会安抚人心。到底还是年岁大,忍得下,够包容,不像那十几岁的废帝只会杀人立威。
有些脑子活的,比别人跑得快,一下儿就想到了当前当下:湘东王既然不追究,那东阳也赶紧降了呗!这破仗一天都不想再打了!
不等众人议论起来,诸葛和尚摆足架势,提满了气,铿锵有力道:“别处作乱的都给包容了,怎么就不容薛安都呢?表面上说是接受薛安都请降,却派五万大军往彭城,这不是要把薛家军全端了么?那薛安都不是个傻子,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立即就着人快马加鞭赶往平城,以徐州之地献降。”
因为薛安都想做皇帝啊……听了这许多故事,众人自然着了诸葛和尚的道,跟着他的引导走,瞬时恍然大悟,都觉得他说得有理,对他更加佩服。诸葛和尚说累了,攥紧了钱袋子要出去买酒喝,意犹未尽的听众也跟着他去了,病房即刻空了大半。
杂兵用钱换故事听,诸葛和尚用故事换酒钱,在这里,故事成了抢手的货物。
几天后,三五给娄逞带来一个包裹,拆开一看,衣服、被子、布料、针线等物,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还有一封信。娄逞挑出阿文的几件旧衣裳给三五,催他赶紧找个避风的地儿换上,独自在营房里看信。信中说家里一切都好,让娄逞不用挂念,照顾好自己。
阿文的字又见精进,写得着实漂亮。信中藏着密码,娄逞一眼就看出来,晚上独自休息时便仔细检查衣服、被子,从夹层中摸出一些钱和糖,仔细收好,随身放着,盘算着第二天买碗肉汤、面饼子解解馋。
十月初,沈保冲来杂兵营找娄逞,把她的马送来。“听说你整日在各营房间来回走动,有马代步可方便些。”
“但我怎么养呢?”娄逞犯了难,因为杂兵营没有养马的地方,只有无法无天、混吃等死的老兵痞子,马放在这里,晚上叫人杀了吃都没处说理去。
“调你去骑兵营如何?”
“不如让我回家。”娄逞说道,“我非军籍,医术也有限,先前过来是应急,照理早该离开。”
沈保冲笑了,说:“听军主所说,还当你喜欢留在军中。”
娄逞不答,因这话实在没有道理。一来,她是个女子,在全是男子的军营里有何欢喜可言;二来,这军中医官又不是什么好差事,在军中毫无地位,稍不留意就要被老兵痞子辱骂、殴打,搞得她现在也一身痞气,脾气火爆;三来,她这样年纪正经人家的孩子哪个会在军营里吃苦受罪?滞留军营这段时间,还不知西三里的碎嘴子怎么编造她呢!
“且再留些时日,过些天便放你回家。”留下娄逞是解彦士的主意。也没别的心思,只是觉得娄逞年纪小,做事爽利,有医术有学问,胆子大,态度好,能说会道,还有些功夫防身,在杂兵营里已经有了人气,留她下来能稳一稳那群成天惹事的老兵痞子。沈保冲不好直说出来,只能这样给娄逞宽心,哄她多留几日。
至于几日后……打一场仗,杂兵营的人估计就耗尽了,也就无需配什么医官了。
娄逞无法,只得应了。沈保冲让随从把马牵走,找个地方安置,娄逞让三五跟去看着。沈保冲笑她太过小心,娄逞冲道:“你当兵营是官署呢?这儿跟土匪窝子也差不多少,自然万事都需小心。不然你我换换,教你做个医官试试,看你小心不小心!”
“莫恼莫恼,是我失言了。”沈保冲平日离军营远,一身体面斯文,本来娄逞也可这般,现在因着他沈家军被强留,不占理,故而不好和她争辩,惹恼了便急忙道歉。
新来了一车药材,除了草药,还有不少虫子、动物骨头、矿石等,娄逞急着去分拣入库,想要送客。沈保冲说要请她吃酒赔罪。娄逞仔细掂量了一下:公事稍微放放,明日早些起来做也不耽误;可一顿好饭在军营里必须打了大胜仗或得了赏赐才能吃到,难得有人要请,她必须应了。
吃饭的地方就在军营里,军主卧房中。离杂兵营有些距离,沈保冲和娄逞乘车过去,很快,但也冷。到了地方,娄逞比先前更饿,不等人招呼就掀了皮帘子跳入房中。
军主的房间比娄逞的大了几倍,用木板、柜子、兵器架子隔成几个空间,其中有一块儿吃饭、会客的地方。在很厚的干草堆上铺了几层皮子,上面一个三尺见方的红漆案,一套灰黑的粗陶茶具,周围放几个竹编的坐垫,一旁还有个小书架,上面有些兵书、《汉书》、《史记》之类,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这房间的围墙是石头砌成,非常保暖,比着别的营房可热乎多了,跟烧了火盆似的。沈保冲的随从安置了马就过来伺候,在热烘烘的屋子里生了个炭火盆子,烤得娄逞直冒汗。
很快,随从送上吃的,各种烤肉、炖猪肉、鱼丸汤、炸虫子、炸面圈、菜饼、大葱、野菜……一张方案放不下,沈保冲把案撤了,放地上。娄逞看着一地美味,不停咽口水。不等沈保冲开口,她便动手吃起来。
娄逞吃饭很快,不过吃相却不难看,跟老兵痞子不一样,跟寻常百姓也不同。她有一样本事,就是边说话边吃,说得越多吃得越快。沈保冲跟她闲聊完全不影响她吃饭的速度。
娄逞吃饭时,无论用筷子还是用手,动作都很轻快,不会对食物挑挑拣拣,也不细嚼慢咽去品味。沈保冲感觉娄逞不是在吃饭,只是把食物一股脑放进肚子里。她的饭量惊人,两三人的餐食几乎被她一个人吃光。
“你是几日未进食了?”
娄逞摆摆手,浅浅喝了一口淡酒。她吃了不少烤鹿腿,不喝酒肚子会胀得难受。平日军营里吃得实在太差,量还少,根本供不上她每日消耗。有时候饿极了,她就让三五偷偷买些干饼来吃,有段时间没吃过这么好的饭。她原本以为整个军营都缺粮,自己吃点儿苦也不算什么,跟大家一起嘛。没想到沈保冲来了能吃这么好。可见军营并不缺粮,而是杂兵营实在落不着好。
随从把餐具收了,重新摆上方案,上了一壶热茶,两盘干果。娄逞吃不下,悄悄抓了两把塞布袋里。沈保冲一边吃果子,一边说起来:“上回救我还不曾谢过呢。”
“上回?……哦,那事儿啊。你是怎么伤的?”娄逞一双眼睛满桌子看,寻思着怎么再带些吃的喝的回去:最好能保存长久些……可惜酒水太沉……
“你没听说?”
“听说什么?”娄逞一头雾水。
沈保冲想了想说:“刘氏女自我了解了。那日,双方约好停战,我走偏门,悄悄将尸身送回。却没想到中了计,刚出城没多远就遭了埋伏,解军主立刻带骑兵出来救,才保住我一命。”
娄逞僵住。她还当沈保冲是为守城受的伤,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也难怪崔元孙会打人攻打杂兵营驻守的偏门,差点儿破了城门。唉,公子的一时多情害死多少人!
刘氏女终究还是……也好,活着实在太难。可怜她死后都没个去处,估计尸身已在战乱中粉碎了。
“此事全是我自作主张,差点儿害东阳被破。父亲罚我禁足两个月,近日刚解禁。”沈保冲苦笑道,“我是军中罪人,本来没有脸面过来……”
娄逞喝着酒看向门外,心想:“你是刺史公子,哪个敢说你有罪,惺惺作态给谁看?!”不过杂兵营里确实没人提起这件事。娄逞心思也活泛起来,想着其中道理,直到很久之后才明白。知道其中内情的都是沈家最为亲近重视的官吏、兵将,这些人又不是靠讲故事换酒钱的诸葛和尚,自然不会在外坏他们老沈家的名声。他们不说,外人自然不知。
沈保冲又坐了一会儿,也不说话,也不喝茶。后来解彦士派人来找,将要离开时他问娄逞:“我可是放过她了?”
娄逞想到曾经莽撞出言,请沈保冲放过刘氏女,但那时她并不知道刘氏女已经疯了,也不知道沈刘两家之间的恩怨。现在想来,只怪自己多管闲事。她没有回答,沈保冲却满意地离开了。
晚上,沈保冲的随从又送来一些烤肉、饼子、大葱、菜汤,娄逞带到病房,请大家一起吃。诸葛和尚也在,他今儿早上喝多了酒跟人打起来,受伤进来,也不看伤处,只在流血的地方糊了一把草木灰,便赖在病房睡了一天。
“怎么没酒?”诸葛和尚迷迷糊糊地问。
“不吃拉倒。”娄逞夺了他的饼递给三五,“你吃。”
三五飞快卷了大葱,一口吞掉大半,诸葛和尚要夺却慢了。娄逞说他:“攒几个钱不容易,每天少喝点儿,不是能多喝几天?”
诸葛和尚抓起一根大葱,蘸了菜酱,吃得嘎巴响,说道:“活不了那么久。”
“别人命短,可你福长。”娄逞端一碗菜汤给他,“旁人上战场只能白白送死,你多少知道些保命的手段。为着能多喝几碗酒也该惜命。”
诸葛和尚不愿意喝菜汤,推开说道:“小娃子也想来教训我?哼,怎么,觉得沈公子在腰杆变硬了是吧?”
娄逞把菜汤喝了,放下空碗,出去了。诸葛和尚纳闷,想找药师问问,药师摆摆手,也离开了。他又找三五,三五却是什么都不知道。
娄逞去看了她的马,还好,马料足,喝的水也干净。马厩里刚打扫过。看起来像是个废弃了很久的地方,到处是修补过的痕迹。
药师很快跟过来,让她不必介怀诸葛和尚的话,他说:“或许你到了他的年纪,也是一样心境。”
“男女的心境不会有差么?”
药师弹了一下胡子,笑着说:“不想活的时候,是男是女都无差别。”
“或许是我不该把生死看得太重。”娄逞说道,“但我怕看到这些不怕死的人,我怕自己哪天就跟他们一样,觉得死活都无所谓了。”
药师大笑几声,说道:“你看到的可是最怕死的人。只是他们怕也无用,生死全由不得自己,所以装出一副不怕的样子,吓吓那些地府来的勾魂鬼。……不要觉得可笑,做鬼的也欺善怕恶,众人装个凶煞模样,倒能多活几年呢。”
“似我这般的处处小心、不敢惹事的,岂不是要早死?”娄逞被逗乐,反问药师。
“哈!可笑了!你才是个凶煞鬼咧!你不晓得方才一黑脸,把诸葛和尚都吓得没话说了,要我说,你比他还恶几重呢,勾魂鬼都怕你!”
原来药师特意过来并非要安慰,而是来点她没礼貌,这话术跟石峖清有点儿像。
娄逞立刻认错,药师又交代了些琐碎,提醒娄逞坚持习武强身,这才离去。娄逞心里明白,药师不是在教她做人的道理,是怕她这般性情行事不定何时就失了理智,容易冲动闯祸。若是她在军营中冒冒失失出了岔子,暴露女儿身,或犯了军法,下场都很凄惨。连带着一家人也要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