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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庭有枇杷1 ...

  •   2000年,出了正月,江晨和王方就收拾行囊去了重庆。
      在这里,他们过了两年最艰辛也最恣意的日子。也是在这里,江晨学会了人要先下山,再上山;要先低头,才能再抬头。

      走之前有很多需要处理的事。
      江雪梅说重庆的冬天很冷,江晨没去过,心说再冷能有北方冷吗?南方不都四季如春的吗?江晨他妈把这话听进去了,给江晨准备了一大箱棉衣,又给王方买了两身衣服,然后一人拿了一沓零钱。
      王方不好意思要。她说:“穷家富路。”然后又说:“财不外露,你就当替江晨保管的。你得看着点他,别让他瞎花钱。”
      她甚至要把钱缝到俩人的内裤上,被江晨严词拒绝了。

      那时候,重庆刚成为直辖市没几年,巨大的体制优势让城市的工业化、现代化进程急剧加速。独特的区位优势和历史际遇,让重庆的汽车业更上层楼,盛极无双。报纸上称之为“中国的底特律”,江晨觉得热血沸腾,未来充满希望。

      与江晨的兴奋不同,王方倒显出超乎年龄的平静。王方家的平房因为躲债一直空着,他想把平房卖了。老江没同意:“卖不了几个钱,而且家没了,你这辈子就算漂在外头了。”
      王方只得作罢,去老太太坟前磕了几个头,然后带走了一抔土。

      于是,两个人揣着钱,拎着行李,带着希望,坐上了前往重庆的绿皮火车。
      2000年的时候还没有高铁,火车时速也很慢。去重庆一共要转两回车,车程36个小时,算上来去车站、排队买票和候车的时间,满打满算50个小时,两天出头。

      江晨从小到大就没出过远门,一路上兴奋得要死,一点也不觉得累,但是才过了一天他就不行了。第一段是硬座,得坐七八个小时,下了车一路狂奔,好不容易赶上第二趟车,还得接着坐。他坐不住了,他从没觉得坐着还能这么累。
      王方给他两张报纸,指着过道对面:“人家都钻到座椅下边睡觉,你要不也去。”
      “我不去。”江晨拧来拧去,浑身难受,没一会儿就妥协了,“那你看着点东西。”
      “知道了。”
      江晨往座位底下铺报纸,铺好之后,看见王方抱着双臂,定定地望着窗外。
      江晨想,我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家,可王方没有家了。

      他不睡了,靠着王方:“哥,咱俩聊天吧。”
      “聊什么?”王方没看他。
      “你坐过火车吗?”
      “坐过啊。”
      “飞机呢?”
      “也坐过啊。”
      “你怎么没跟我说?”
      “你也没问过我呀,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我问了,你现在说吧。”

      于是,王方开始说他出去玩的经历。原来他不但出过远门,而且那远门还是在国外。头几年中日关系好的时候,王方一家子就去过日本,王伟给郝萍好些钱,让他们娘俩自己去买东西,他自己则不知道溜到哪儿鬼混去了。
      郝萍花王伟的钱花得很痛快,结账的时候奔儿都不打一下。王方也知道他妈是好说话的那个,他要什么就买什么,游戏机也是那时候买的。

      王方说了很多,后来的内容江晨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王方说坐飞机是什么样的,飞机餐是什么样的。江晨望着对面脱了棉鞋、甩开膀子打扑克的三个小伙,心说谁能想到呢?谁能想到坐飞机去过日本的王方,竟然跟他一起挤在硬座上。

      江晨还是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风声呼啸,眼前漆黑。他“呀”了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脑袋猛地撞在行李架上,“咚”的一下,特别响。
      王方把他拉回座位,凑近大声道:“过隧道了!”

      火车一路南行,窗外的景致变了。
      两人出来那天下了点小雪,火车站里撒了好多化雪的盐粒子,出站之后是一望无际白茫茫的一片。越往南,雪越少。树多了,也绿了,绿油油的矮草里,点缀着一小块一小块的水洼,是周围人家种的水稻。
      到了湖北的地界,山势陡然险峻起来。火车穿过隧道,漆黑的山洞让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呼呼的风声让耳朵什么都听不见,然后“哗啦”一下,一片雾气袅袅的群山被火车扯入眼帘。

      江晨一开始很兴奋地数隧道,后来就忘记数到几了。几千公里的路,就被这一个接一个的隧道在身后切断。

      随着南行,车里的人也渐渐变了。
      一开始都是北方口音的男男女女,闹闹哄哄的,江晨觉得很吵。后来人们的口音变了,他听不懂,觉得更吵了。不过大家其实都一样,南下、北上,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是出来混口饭吃的,好像外地的饭总比本地的饭好混似的。

      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王方的肚子一直在叫,都叫到江晨的梦里了。小桌板上的方便面包装撕开了,里面没有加水。
      “你没吃啊?”江晨坐直,伸了个懒腰,又捏了捏僵硬的脖子。
      王方拿着保温杯站起来,抻了下衣服:“我去接热水。”

      两个人吃完饭,都有了精神,拿着车上的报纸一字一句地看,还时不时评论两句。对面坐了一个干瘦的老头,脚底下放着竹篓,竹篓上盖了一张泛白的蓝布,怀里紧紧抱着巴掌大的腰包。老头问他们:“你们到哪里下?”
      江晨很是警惕,立刻扭过头,在报纸后面冲王方使眼色。
      王方被他逗笑了,回道:“重庆。”

      老头要去四川的一个什么地方,口音很重,说了好几遍江晨都没听懂。王方也不在意,跟他有说有笑地攀谈起来。老头从竹篓的蓝布底下摸出一把花生,搁到桌上,推到两人面前,然后冲他们笑笑,自己剥了一个吃。
      王方正要拿,江晨拽了他一下,使劲儿挤咕眼。他妈跟他说,出门在外不能让钱离开自己的视线,更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指不定谁给他迷晕了拉到黑煤窑去打工。
      “怕什么!”王方笑得很开心,当着他的面剥开一个花生,一共四粒,两颗扔到自己嘴里,两颗捏到江晨嘴边,“啊——”
      江晨犹豫了几秒,接过来吃了。
      王方是见过世面的,江晨想,有王方在,他就不怕。

      到重庆是早上,七点多了,天还没亮。
      两人拎着大包小包,从车厢里挤出来,差点没脱一层皮。菜园坝火车站扩建完没多久,站里人山人海,站外也不遑多让。

      江晨张望了半天,也没找着人,快十年没见了,他也不知道他大姑长什么样。王方接过他的行李:“你站高点。”
      江晨踩在铁栅栏上,一眼就看见了接站牌上手写的“江晨”两个字。“这儿呢!”他兴奋地挥挥手,然后跳下来,拉着王方挤过去。

      举站牌的是个瘦高的男的,穿着一件夹克,四十多岁的光景。身旁的女的顶着一头过耳的卷发,穿着红色的长款风衣,过膝高跟靴里面是双肉色的裤袜,看着像没穿裤子一样。
      江晨在不远处站定,犹豫地喊了一声:“大姑。”
      江雪梅噗嗤一声笑了,然后一把抱住江晨,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这么多年没见,我大侄子都长这么高了……”
      江晨手足无措,又冲瘦高个的男人喊道:“大姑父。”
      江雪梅挂着眼泪哈哈大笑:“这不是你姑父,你姑父在家做饭呢。”
      江晨顿时很尴尬,拉住王方:“这是王方,跟我一起来的。”
      “好好好,上车吧。”江雪梅没有看王方,忙着招呼瘦高个男的帮忙拎东西。

      上了车,江晨才发现这个叫“小张”的瘦高个是他姑父的司机。再加上江雪梅的过分热情,江晨一时语塞,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王方,跟江雪梅一问一答,说了不少,让江雪梅很高兴。听他们说话,江晨也渐渐放松下来了。

      大姑父的厂子在郊区,从火车站开车过去也得挺长时间。
      江晨听着聊天,看着窗外。一切都不一样了——房子建在山上,桥架在江上,树叶到了冬天还是绿的,下了坡还有坡,过了坎还有坎,穿过洞还有洞。

      到了重庆,两个北方人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气候、饮食、口音、方向、习惯……点点滴滴,不胜枚举。江晨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菜里无时不在的辣味,适应总也晾不干的衣服,适应总也没太阳的阴雨天,适应没有东南西北而是上下左右的方向。王方倒是比他适应得快得多。

      江晨第一次离开家,却也不算完全离开家。他大姑是个极其热情好客的人,远嫁千里,乡音难改,见到老家来的亲人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让他们宾至如归。这让江晨的异乡感少了许多。

      不过有一点,江晨始终适应不过来。那就是他的大姑父,谢飞。

      来了没几天,江晨就能明显感觉出来,谢飞很不喜欢他们,尤其不喜欢王方。一想到这点,江晨就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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