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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冰释 ...

  •   从宾馆到余师英的住所,大约只有一站路的距离,不过展越起得很早,特地跑去楼下超市转了几圈,说是要买点东西带过去,高洋死活劝不动他,眼睁睁看着他提溜着两瓶茅台回来,怎么着也得花了小一万。
      “红包都给了,在乎这点形式干嘛。”公交车上,高洋戳着展越紧巴巴的小脸道,“你平时跟城墙一样厚的脸皮哪儿去了?”
      虽然是公交车里,但好歹是零下二十度的北方,高洋看展越拎着白酒的手露在外面冻得通红,就要帮他提,可是展越犟起来与自己相比有过之无不及,小手咬死不松,高洋折腾半天也拉不动,只好作罢。
      此时此刻,展越感觉手里这酒有千斤重,连开玩笑的心情都没。对他而言,这次余师英的认可很重要,哪怕点个头也好,毕竟任何人都希望自己真心付出的感情能得到祝福。
      门照例是张汉闻来开的,他的手里拿着抹布跟苕帚,腰上裹着个牡丹花围裙,一脸家庭妇男的贤惠样子,有种谜一般的滑稽。
      “叔,您这围裙,”展越憋着笑竖起大拇指,“雍容华贵啊!”
      张汉闻颇为无奈地害了一声,“师英非说喜庆,让我必须穿着。没办法,大过年的,来都来了……”
      高洋环顾了一下四周,见余师英的房门紧锁,没什么动静的样子,就问道,“她吃饭了吗?”
      “刚放下碗呢。”张汉闻眨巴了一下眼睛,凑近二人低声道,“是听见你俩来了才进去的……别说是我说的。”
      这无论何时都不愿委屈了自己的性格,的确是余师英的风格。
      “那就好。”高洋松了口气。
      展越对张汉闻道了声谢,说,“阿姨她骂我了吗?”
      “那不至于。”张汉闻难得严肃,“你们稍微理解一下吧,我们这辈人不比你们年轻人思想先进,你忽然一点准备都没有,给她来了一下子,她也得消化消化。我就跟她说,只要孩子平安健康,遵纪守法,能自食其力,其他的事情老一辈的不要做太多干预……”
      话音未落,侧旁卧室的门就响了,展越一个激灵转过头,看见余师英从里面拉开了门,脸色不怎么好看,一双美目瞪得溜圆地指着高洋,“你,你给我过来!”
      高洋应了一声,自己先进屋。
      展越看见余师英这样的神情,反而放心了一些。这种生气是吃饱喝足之后精气神倍增后才有力气的展现的怒容,而人能愤怒能发火,恰恰是一种生命力的象征。相比之下,他最怕看到失望、无奈和妥协神情,那种与人于己都是放弃的感觉才让人难受。
      “别紧张了,”张汉闻安慰展越,给他倒了杯茶,“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不是不讲理的人。”
      的确,那种越把喜怒哀乐写在脸上的人,越是性情中人,而想要打动这样的人,什么都不管用,只能靠一颗真诚的心。展越着余师英房门上贴着的福字,那是高洋写的。那天他在超市里看见写春联的,自己就买了两张空白的写好,回来贴在卧室的门上。
      房间内,高洋把展越买的茅台往余师英手里送,“那个,展越给你买的。”他难得乖巧。
      余师英看也不看,接过来啪地往桌子上一放,那桌子是老式桌,上面盖了一层玻璃,底下压着些便签和剪报,被余师英这么一砸,当场传出一声脆弱的碎裂声。
      高洋一哆嗦,随即劝道,“轻点儿,大几千块的东西哪经得住你砸……”
      “脸都给你丢尽了!”
      余师英打断高洋的话,看起来是很生气,但声音又努力压很低,像是不愿给外人听见一样。
      高洋本来就没打算吵架,此时听见这句骂,不仅没生气,反而莫名其妙想笑。因为以往上学的时候,分数考少了,上课罚站了,挨骂永远都是这句开场白,这么想想也十几年没听见了,猛地一听还有点亲切,于是就顺着她的话道,“对,这事儿怪我,我不该当着外人的面说。”
      “难怪啊……难怪。”余师英喃喃自语,“我说你怎么就对那小子言听计从,跟灌了迷魂汤似的。可我万万没想到,你,你竟然,竟然是……”余师英倒是火气冒到了嗓子眼,不吐不快,“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在我们那会儿叫什么?”
      高洋知道,但他拒绝这种刻板印象,所以沉默不语。
      “叫精神病!叫心理变态!”余师英见他不答,一拍桌子,“都要关到精神病院去!”
      别说那个年代了,就是放在现在也一样,同性相爱向来都是风口浪尖,很多年轻的同性恋者被父母送去精神病院,送去电击,甚至送去那些关押、虐待孩子的行走学校。人到了那些地方,没病也给治出病来。
      可自己一不偷二不抢,自食其力,认真做人做事,怎么就精神病,怎么就变态,怎么就丢人了呢。
      不过既然是奔着解决矛盾而来,到了这个关头,针锋相对只能更加激化而无法解决。
      高洋放缓口气,继续跟余师英解释道,“我们这次回来,主要就是想跟你说这个。你非要让去我找人勉强凑合不行的。到时候家庭不健全,对下一代也是伤害。”
      这些道理,余师英也是高级知识分子,又怎么会不懂。可懂是一回事,真摊在自己头上,怎么接受,如何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那两个男人的家庭就是健全吗?”余师英反问。
      不过或许是这几天已经消化了不少怒气,也或许是难得见到高洋这么耐心的态度,余师英憋了阵,火气倒也下了点,没有刚才那么凶狠了。
      高洋想了想,“我对生儿育女没有什么执念,如果以后他想收养,我也尊重。”
      余师英艰难地捂着脸抹了两把,她根本没办法用惯有的逻辑来评断这种感情,因为没有经验,也没有可以参考的标准。
      “不是这么回事儿啊。”她说。
      沉默了大约一刻钟,高洋为难地叹道,“可是,这我真没办法,现在你也知道了,你能昧着良心再让我去找个女孩吗,那不就骗人呢么。”
      余师英看了儿子一眼,神情变了好几变,她知道这种情况放在以往,自己和儿子铁定有一方早就摔门而去了。可眼下自己哪怕再三说着无法接受,可是高洋还是再一遍遍地解释,没有丝毫要走、要翻脸的意思。她知道,儿子认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请求理解,已经非常难得。
      过了半晌,余师英才开口,“我一个人好不容易把你养这么大,还指望你给我带个姑娘当女儿呢。你倒是真能耐,又给我带了一个儿子?!”
      多少人想生儿子却求而不得,不想要儿子的偏偏儿子上赶着往家送。真是旱的旱死,涝得涝死。
      高洋还以为她安静了这么久是要说什么狠话,等了半天,这狠话迟迟不出,反倒是这样一句啼笑皆非的话。
      “……哪这么严重。”他破天荒地安慰,“你不是还有张采薇么,实在不行,让冯平平给你当干女儿,她性格也挺好的,我也不介意再多个妹。”
      伸手不打笑脸人,余师英本来还想骂两句,可抬头一看,高洋虽然没有笑,可神情真的是诚恳,她都有点慎得慌,感觉儿子给一个善良懂事的小妖怪夺舍了。
      虽然心情复杂,可神色却终究缓和下来,不是想不明白,只是一时半会难以接受现实罢了。她指了指凳子,“你坐着,坐那儿去。”
      高洋哦了一声,就到椅子上坐着,与此同时打定主意,只要亲妈不为难展越,她今天让往东自己绝不往西。
      余师英的确是想不到,有生之年能看见儿子这样听话的时候。如今,事情都上了台面,那么有的到嘴边的话,她也准备一并说了。
      “你对张汉闻印象怎么样?”她擦了擦脸,问道,
      “不怎么样。”高洋直截了当,不过很快又加了句,“也就那样。”
      “你别用你爸当竞标对象。”余师英叹道,“老张也命苦,从小父母双亡,白手起家的,没过几天好日子,老婆又难产死了,自己一个人把女儿带这么大。我下了班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你爸死了,你又到处乱跑,我还得守活寡不成?”
      说着说着,她又委屈又生气,“我合着我嫁到你们高家,就落了个孤独终老?好啊,早知如此,还不如那天晚上给我撞死得了,我下去了也好找你爸算账,算算你们爷俩这些年都是怎么对我的。”
      “别别别……”高洋一听这话,又想起那晚车轮下的惊险一幕,冷汗顿时就下来了,他至今愧疚不已,说话都结巴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心里明白,虽然对张汉闻一直有芥蒂,主要觉得他取代了高子诚的位置。但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将余师英照顾得很好,除却端茶倒水不说,那种情感上的支持和陪伴,是再贵的护工也比不上的。
      所以他的心里也是矛盾的,即便自己无法接受张汉闻,可他也同样希望余师英晚年能过得好,自己没有能力让她子孙满堂,既然有人可以,那自己一味抵触和阻止,就太自私了。
      “你跟我去江州,我手里有点余钱,可以给你买个郊区的房子,也可以给你找高级的养老院。你挑一个,人家看你有两个儿子,也不敢欺负你。”这话毫不夸张,他和展越好歹是刀口下拼过命的,战斗力比一般小年轻还是强了不少。
      余师英不知高洋这段话的深意,却知道自己儿子不善言辞,他要么不说,说到做到,这话绝不是他情急之下的搪塞之语。想到这,她忽然觉得这些年空落落的心,再次被安全感包围了。
      终究是血浓于水。
      虽然内心颇为触动,可脸上又不想表现的太高兴,余师英没好气道,“我不想要房子,也不想要儿子,”她白了高洋一眼,“谁有两个儿子?你这一个都不贴心,谁要两个来给我添堵?”
      “那,那我也不可能喊他爸。”高洋无奈地示出最后的立场。
      “随便你。我也不接受你给我找了个男媳妇儿。”余师英毫不留情地回击。
      屋外,展越都喝了三杯茶了,可这茶再好,此情此景自己也品不出半分味道。
      吱扭一声,卧室的门开了道缝,展越手一抖,内心如蒙大赦又如临大敌,他看见高洋出来,抬起手对自己招了两下,立马跟了进去。
      “阿姨。”他进屋之后,手足无措,双手垂在身前,一副犯错了,给领导检讨的姿态,“您要是想要孙子,我上孤儿院给你抱一个,现在很多人领养人类幼崽,很常见……”
      余师英本来就没打算跟展越发火,见他怂了吧唧地靠墙站着,何止不发火,光是憋笑就足够努力了。
      “展越,你什么都好,可你偏偏就是个男的,你要是个女的,我现在就放鞭炮去。”
      啊…是嫌弃我的性别吗。展越为难地想,这比抱孩子更难办啊,难道要我挥刀自宫?
      这场面太血腥。展越聪明的小脑瓜顿时灰飞烟灭。
      “错不在他。”高洋却对余师英说,“应该说我要是个女的,你也可以放鞭炮。”
      “别跟我在这儿绕。”余师英美目一瞪,不耐烦道,“你这意思还成我的错了?白眼狼…我怀你的时候没看清楚,就应该把你塞回去,换个姑娘来。”
      展越本就有点怕余师英,见这架势,生怕矛盾又激化,他慌忙站到中间,“阿姨,那天我在子诚叔叔灵位前说的话,都是认真的。”
      余师英一怔,那天她情绪激动,醒了之后脑子一片空白,的确想不起来了,只好挠挠头问,“你说什么了?”
      “我说,我要是能和高老师在一起,我铁定好好表现。在江州,但凡有我一口饭,就有他一口汤。以后我的工资都给他买颜料……”
      “诶,打住。”余师英打断展越的真情表白,问“我儿子跟你混,就只能喝汤?”
      “不,不是的!”展越心知表达失误,可情急之下又想不到更好的说法,急的脑门都冒汗了,“我是说,我……我给您当儿子!正好我也没妈。”
      高洋见展越满脸通红,语无伦次,早就忍俊不禁了,他解围道,“我妈听岔了。妈,展越说的是,他有一口汤,就有我一口饭。”
      事到如今,余师英也心知劝分是没戏了,只能黑着脸埋怨道,“我要那么多儿子有啥用,我现在就想抱孙子。”
      展越委屈地嗫嚅,小心翼翼,“这个,这个功能我没有……孤儿院抱一个行吗?”
      “妈。”高洋劝道,“……别为难他了。”
      这一声声妈喊的得劲儿,余师英心里暖了暖,唯独脸还是板着,“你别说话。”她又看着展越,“你现在在哪个单位?一个月拿多少钱?住哪儿?”
      “哦!”展越赶紧如实回答,“广告公司,工资税前五位数,住我爷的房子,以前的教师公寓,虽然远点,但是很宽敞,两室一厅,我会努力挣钱,买个市中心的大房子的……”
      “嗯,挺好。”余师英好像心不在焉地嗯了几声,“小富即安。”
      高洋看得都笑了,怎么一股子相亲走流程的感觉呢?不过,大部分都事情到了走流程的地步,也基本上算是稳当了。
      只见余师英走到书柜前,在里面翻翻找找半天,“喏。”她装了一个厚厚的红包递给展越,“我就不准备什么东西了,洋洋在江州这几年,承蒙你照顾,这点钱你拿着。”
      “阿姨,使不得。”这态度的转变让展越一时间无所适从,他推拒着,心想余师英没拿酒瓶子砸自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怎么还能拿她钱呢?
      余师英没说话,又把红包往前送了送,她的眼神本就清亮而锋利,稍微一瞪眼,就好像里面有小刀子要飞出来。
      展越战战兢兢,感觉收了显得脸皮厚,不收肯定要挨骂,虽然自己也说身经百战的厚脸皮,可是余师英认真起来气场太强,光是被她看着就膝盖微软,于是支支吾吾半天,下意识地往后退,退出卧室门,就要开家门。
      “这倒霉孩子……”余师英哎了一声,拿着红包也往外追,追到门口又被高洋拦住。她鞋也没穿,只好作罢。
      “儿子,听妈一句劝,把钱给人家。”余师英凑近高洋耳边,低声,“那小子会做饭,让他拿了钱,给你买吃的。瞧你瘦得样儿。我对他好,他不就对你好吗?”
      “好,好。”高洋连连头,听话地把红包装好,又看了看张汉闻,“我暑假再回来,平时有事你随时找我。”
      张汉闻答应的别提多爽快。
      回江州的机票订在年初四的下午,这天一家人简单吃了点中饭,张汉闻换了个越野,带着余师英和张采薇,送三人去机场。
      一路上,余师英还是没啥好脸色,展越如坐针毡,三番五次要把那个红包还回去,余师英最后实在烦了,只好使出杀手锏——
      “你再敢啰嗦一句,就别跟我儿子在一起了。”
      展越吓坏了,被迫收下。
      “落地报平安啊。”到了机场,余师英拉着冯平平的手,关切地说道,“你面试的时候要注意安全,带好档案,早点去,给人留个好印象。”
      冯平平笑嘻嘻地点点头,“放心吧阿姨,昨晚越哥跟我说了,以后他就是你干儿子,我就是你干女儿。我现在可有俩大哥了,我爸妈可放心了。”
      “别听他俩瞎说。”余师英这一趟下来,居然莫名其妙收获了两个新女儿和一个新儿子,心里五味杂陈,原本的苦涩和委屈也早已烟消云散,毕竟什么都比不上孩子健康平安。
      她白了展越和高洋一眼,“你俩平时低调点,别在人多的地方卿卿我我,我虽然就这一张老脸,但是我也要面子。”
      展越本想说,阿姨,您儿子您还不了解吗,他就是块木头,恋爱的天赋和能力几乎为零,就算我想卿,他也不配合。
      可当着长辈的面,说出来的话还是要动听,“阿姨,您怎么是老脸呢。电影明星都没您好看。您放心吧,我们一定藏着掖着,不会给您丢人。”
      余师英喜欢听人夸,受用地捶了展越一下,又看着冯平平道,“平平啊,你帮阿姨监督,有事就跟阿姨汇报。”
      高洋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他在后面跟张汉闻一起拿行李,快到安检处,忽然想起了什么,“张叔,我有个事。”他喊着张汉闻,避开众人走到墙角,弯下腰非常小声地说着什么,张汉闻听得神情很认真,也连连点头,讲话声音同样几不可闻。
      “这两个人,怎么忽然这么好了?”余师英拉着张采薇,好奇地问。
      展越也很意外,这么对张汉闻和颜悦色地讲悄悄话,明显不是高老师的风格。
      “可能是在计划张采薇暑假去学画画的事情?”冯平平猜测。
      展越却摇头,“那有啥好说悄悄话的?不得和阿姨商量吗?”
      难得见那二人的关系有所缓和,余师英也就不再打扰,她抱起张采薇,看她撅起小嘴,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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