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都在追我的剑》半根线头

1、第一章

　　大阑元平三年谷雨。
　　一辆马车正劈雨在官道上疾驰，约摸16岁的劲装少女大力挥动马鞭，催促马儿跑的更快些。豆大的雨滴噼噼啪啪砸向马车，一阵寒风吹过，车帘随之轻扬起来，隐约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孔，浑浊的日光斑驳洒落在一张过于苍白的脸上，单凭浮光掠影的一瞥便能感受到浓稠艳丽的美感，雨水纷纷乘风而至坠在他乌黑如墨的发丝之上，似乎天地万物都格外偏爱他。下一刻一只莹白的女人手自黑暗中伸出，紧掩住了车帘。
　　忽然，少女呼哨一声勒紧缰绳，马儿猛的扬起前蹄，发出悲嘶的声音。
　　厚重的云层覆盖着天空，空气中蒸腾着潮湿的土腥气，层层堵住行人的口鼻。
　　透过层层雨幕，但见前方泥水飞溅，正有七八人激烈过招，几种兵器相接，铁器嗡鸣声并着痛呼声震颤天地。
　　少女探身安抚的拍了拍受惊的马，心想江湖人可真是不讲道理，天地何其大，非挡在她面前打架，甚至还吓到了她的马。
　　她拧起秀丽的眉一把将马鞭摁在车架上，扭头对马车里的人大声说道：“少爷，前方走不了了。”
　　等了片刻见没等到回应，便径直从车架下抽出两把寒光凛凛却又薄如蝉翼的鸳鸯钺，双手握持，将身体慢慢绷成一张拉开的弓，盯着厮打的人群瞳孔微缩。
　　谁知下一刻肩头一重，被人一把按住，少女微不可查的撇了下嘴，头也不回道：“白姐姐，等我赶走他们再同你说话。”
　　“不行。”女子声音如玉珠滚落，落地有声，温柔却不容拒绝。
　　少女的这对兵器名为鸳鸯钺，除握柄外皆为利刃，形似两枚新月相交，与人对敌之时开合间取人性命，是一对带着血腥之气的凶器。
　　而眼下显然还不到用它的时候。
　　“白姐姐……”少女拉着声调撒娇卖乖，可对上女子坚定的目光之时，一下子泄了气，愤愤道：“那你说怎么办，他们不走开咱们可过不去，那今晚就只能露宿荒野了。”
　　少女又朝后方努了努嘴道：“我是可以的，可那不还有一个病鬼吗。”
　　“诶哟，你打我头干嘛？！”少女龇牙咧嘴，语气里全是不满。
　　白蘋本来只打算制止她说些悖逆之言，没想到力道没把握住，差点把人拍个倒栽葱，顿时有些讪讪，她收回抽痛的手脸色不变，义正言辞道：”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
　　哪种话？病鬼吗？本来就是事实，有什么不能说的，虽然心里不服，可到底没反驳。
　　病鬼自从12岁生了一场大病开始就一直病病歪歪的，药吃了不少，却从不见好。好在家里还算富裕，平日里也不出门，成日里就让人推着在山庄里闲逛。
　　最近家里闹贼丢了个紧要的东西，这才让病鬼薛玄晖出了门。
　　薛玄晖在一众美貌侍女中挑挑拣拣的选了一番，最后指定季梦和白蘋陪他一起出行，据他说一个推轮椅最稳，一个按摩最舒服。
　　谁知道半途旧疾复发，这两项是没机会享受了，须得赶紧找到落脚点才行，否则恐怕伤势加重，一发不可收拾。
　　这么想着，白蘋心有隐忧的看向前方打得激烈的一行人。
　　仔细看约莫是两方人马，一方着蓝裁裋褐，一方着灰色护衫，一招一式皆攻敌致命之处，显然不是什么友好切磋，而是生死之争。
　　季梦自认大度的不跟白蘋计较，视线重新回到前方厮杀之处，看了片刻，说道：“踏月摘星，摘星派的人。”
　　正见一灰衣莽汉将手中木棍按地，双腿凌空拔起，正是摘星派的踏月摘星之法，他内劲灌注双腿，直冲一个蓝衣人面门而去，后者就地一滚躲开这一击，另一个蓝衣人如豹子般窜出左手握住匕首，直取大汉腰腹。
　　大汉面目狰狞，凌空翻身躲开这一刀。
　　但显然太过勉强，刀刃划破衣服，留下一道不浅的伤口。
　　“盐城派。”季梦撇嘴嗤了一声，颇为不屑：“就这小匕首，切果子都费劲。”
　　不过江湖上几乎是人尽皆知盐城派和摘星派比邻而居，一向同气连枝，到底是因为什么能打成这样？季梦举起胳膊敲车厢门框，将问题递给车厢内的人。
　　等了片刻，未等到孟玄晖出声，白蘋在一旁看着眉毛竖起的季梦，想了想开口给她解惑道：“年初有一老妇人于闹市之中拦下了赵仲答的车驾。”她思索了一番后继续说道：“应该是状告盐城派侵占良田。”
　　“开封府尹，胆子够大啊。”季梦来了兴趣，缠着继续问道：“可这同摘星派有什么关系？他们怎么还打起来了。”
　　“据说是官府要彻查摘星派，摘星派同盐城派一向不分你我，于是便一起查了。”白蘋不是很确定。
　　可这世上没有谁经得起查。
　　季梦听罢眉毛舒展，合掌娇笑：“正该都查，这才是亲如兄弟，一脉相承。”
　　白蘋本还打算说些什么，后想想也都是自己的推测之言，没必要说给季梦听，便按下不表。
　　忽然白蘋眼神一凝，抬起了葱白的手指，遥遥一指向人群的中间，不确定道：“那里是不是有一道黑色的人影。”
　　不属于摘星派，也不属于盐城派。
　　什么？居然还有一个人她也没发现！
　　季梦坐直身体定睛去看。
　　只见颤动的寒光之间，居然有一条黑色人影，身法奇诡，于众人合击之中屡屡成功避开连绵不断的杀招。
　　“好身法！”季梦眸光一闪，真心赞叹道。
　　原本以为是两派之争，原来是三方混战。
　　“黑衣小哥，你武功很好啊，比这帮绣花枕头好多了，杀了这帮坏胚，我给你助威！”季梦忍不住双手合拢围成喇叭状高声呼喊道。
　　顿时七八双眼睛煞气十足的齐齐扫向季梦。
　　白蘋见状连忙后退一步，进了车厢，情况虽然紧急还不忘嘱咐季梦道：“注意分寸。”
　　就在白蘋放下门帘之时，前方雨幕中忽然有“噗”的一声响。
　　有一盐城派弟子反手掷出手中匕首，直射季梦面门。
　　季梦虽未料到这一招，但脸色未变，在千钧一发之时瞬间偏头躲过。
　　刀去势不减”噌“的一声，嵌进马车门板之中。
　　这刀虽然走的是出其不意先发制人的套路，但力道却也不弱，临阵对敌不失为上好的一记杀招。可惜季梦反应更快，之后有了防备，这一招便不好再用了。
　　那弟子却还未放弃，连发三刀打向季梦。
　　季梦脸色骤变，三刀齐发力道衰减，躲开并不难，可这三刀角度刁钻，分明是瞄准门洞，打向她身后车内之人。
　　攻敌之所必救，好应对！
　　也是因此她不能躲，只能抗。
　　她咬牙恨道：“王八蛋。”
　　也不知道骂的是躲在车厢里的两人，还是骂将匕首当做飞刀用的这杀胚。
　　只听得“叮叮叮”三声，寒光一闪而过，瞬间匕首已被打飞出去，季梦半蹲在车驾之上手握鸳鸯钺，脸上一道细小的伤口正缓缓渗出血珠，她露出一个足够甜美也足够好看的笑，躬身横刀在前，高声骂道：“没人告诉过你女孩子的脸蛋是宝藏吗？怕不是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吧，那姑奶奶今天好心来教教你。”
　　说完她也如法炮制掷出一把鸳鸯钺，利刃瞬间如雷霆一般冲向人群，刀出之时人也跟着弹射而出，速度奇快。
　　只见寒光在人影中划过一道弧形，瞬间又被已逼近众人的季梦抓回手里。
　　先听得“碰”的一声闷响，众人惊惶去看，后看到一粒人头重重砸在泥水之中，又原地滚了两圈。
　　正是最先投掷匕首的那盐城派弟子。
　　刹那间血水喷射而出，人群一片寂静。
　　诡异的寂静中季梦踏着欢快的步子走向众人，她两颊还带着桃花色的微红，若不看她手里的兵器，还真像一个天真可爱的少女，她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甜甜的酒窝，轻声说：“你们可以选择走，或者留下来陪我。”
　　她的双眸明亮，腰肢盈盈一握，皮肤柔软透亮，美丽的像春天枝头的花朵。
　　可没有一个人敢肖想她。
　　越美丽的事物越危险。
　　“我来陪你。”
　　此时空中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柔媚入骨，未见其人便知这女人应当极美。可没人敢失神，只因这人的音波如层云叠雾，连绵不绝，雨声虽大却丝毫遮不住这声音半分，分明内力超群，只怕是一位绝世高手。
　　这种高手在整个江湖都应该可以排上名号，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季梦来不及思考，只觉一缕劲凤，击向自己的左胸，目标正是其下骤然加快跳动的心脏。破空声呲呲作响，足见发暗器之人武功之高。
　　避无可避！
　　就在这紧急一刻，她猛的斜身卸肩，暗器偏了几分，穿入左肩。
　　她闷哼一声，皱着脸捂住伤口，低头去看。
　　一柄长约一尺的匕首，刀柄上刻有盐城二字。
　　她心下惊诧，居然也是盐城派的人。
　　打了小的来了老的，真晦气！
　　又一把匕首破空而来，直插入季梦身前三尺远的地面之中，一个面蒙蓝纱女人撑伞飞身而来，单脚踩立于匕首之上。
　　她身着淡蓝色纱裙，两侧发髻上斜插着或粉红或淡蓝的绢花，其中点缀的珍珠泛着冷光，几缕自然微卷的头发慵懒的落在脸颊两侧，随风微动。
　　未见面容，姿态已令人倾倒。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
　　依稀可见纱裙遮盖下修长的双腿，极细的腰肢，以及饱满浑圆的胸脯。
　　好一个人间尤物！
　　可她只看着季梦，绿翡翠一般的眼眸中暗芒一闪而过，缓声道：“有点意思，能躲开我这一招，可堪雕琢。”
　　她抬起手腕，层叠薄纱映衬下她的肌肤如同玉石一般泛着冷光，更冷的是她手中的弯刀。
　　那是一把长约一尺的弯刀，刀柄相较一般的刀稍短些，包裹着鹿皮，手感应当十分不错，刀身上雕刻着繁复的图文，其上隐约有光芒流转，没人会质疑这是一把绝世利刃。
　　而此时刀尖正对着季梦的眉心。
　　“你来做我徒弟怎么样。”
　　季梦不傻，自然知道这是虽是问句，却也没有给人拒绝的权利。
　　她扫量了女人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恼怒，不高兴的摇了摇头道：“不怎么样。”
　　女人眉心微蹙，惊讶于自己居然会被拒绝。
　　“你来当我徒弟，我放过你身后这两人。”怕季梦理解错误，蒙面女人抬手，刀尖指向车厢的方向，贴心的补充道。
　　在两人对峙之时，身后这拨人中有人兴奋得原地跳起，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冲向两人。
　　这副模样若不是赶着投胎，便是见到了救命的菩萨。
　　“秋水夫人，您要为我们主持公道啊。”
　　居然是秋水夫人！
　　如同冷水落入滚烫的热油之中，众人短暂惊诧之后气氛顿时沸腾起来，惊喜者有之，害怕者有之。
　　季梦算半个江湖人，秋水夫人的大名她自然听说过，所谓世间只得一真仙，一寸横波剪秋水。很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容，可但凡见过的都赞叹说她的武功虽高，能与之匹敌也十数有余，美色却可称真仙，世间难寻。
　　有人称她秋水夫人，更有追随者尊她为秋水仙子。
　　关于她的传闻很多，最令人孜孜不倦提起的便是，为什么她愿意留在小小盐城派做一个长老，庇护旗下弟子。
　　季梦曾经好奇想亲自问问秋水夫人，但此刻却宁愿眼前这人不是她。
　　眨眼间先前那人已扑通一声在秋水夫人身前，哀声哭诉起来，他原本被季梦神鬼莫测的一刀吓破了胆，此时有了靠山，怒气以及恨意瞬间充满了他的胸口。
　　他身上溅满了同门师弟枭首时的血液，同肮脏的泥水混在一起，已经难辨分明。他心中的怨仇，差点被杀的恐惧以及被小姑娘拿捏住性命的隐秘恼怒，让他恨不得能化身秋水夫人立刻宰了季梦。
　　秋水夫人垂下眼眸，冷冷的看着匍匐在她脚下的人，又抬起目光看向季梦。
　　像是在说，你自己选。
　　可惜的是，季梦从小一身反骨，她哪个都不想选。
　　她明知道面前这人不是自己可以击败的，可她非但不怕，胸腔之中反而升腾起一股热意，冲向她的四肢，她的指尖，她的发丝。
　　她享受于生死之间的舞动，这种感觉带给她灵魂上的震颤。
　　不管结果如何，动手这一刻她毫不迟疑。
　　她提起一口气，慢慢抽出插在肩头的匕首，娇俏的脸皱成一团包子，语带嫌弃说道：“你年纪太大，长得也丑……”
　　话未说完，匕首已然掷了出去，目标正是跪地男子后脑，那人双目圆睁，扑倒在地，同一瞬间季梦身体下沉，单腿猛力横扫地面。
　　秋水夫人皱眉，转动伞柄挡住飞溅而来的泥水。
　　就在这一刻，一柄杀人的利刃已经抵在她的颈侧，瞬息间便可取她性命。
　　临阵对敌，分神乃是大忌。
　　可她毕竟是秋水夫人。
　　她不疾不徐向后扭动身体，反手持刀，刀尖顺势斜推进季梦心脏下三分处，却并未深入，只稍微擦破点皮，便好心停了手。
　　她凌空踏了一步，片刻后依旧站于刀柄之上，依旧撑着一把浅蓝色绢伞。
　　“你杀我两名弟子，我却依旧愿意再给你一个机会。”
　　季梦瞪着眼睛看她，眼中兴奋之色不减：“不需要。”
　　她提气，鸳鸯钺交叉斜握在胸前。
　　秋水夫人眼里有了惊诧之色：“你是暗影堂的杀手？”
　　“暗影堂早就覆灭了，你这么好奇不如亲自下去问问他们。”季梦疾声说道。
　　暗影堂杀手杀人无论兵器，不管套路，只管结果。
　　因此江湖甚少有人能认出他们。
　　可他们唯有一个招式入门必学，虽然使用的兵器五花八门，但起势时双手交叉握于胸前却是不变的。江湖许多人命丧其下，只因这是一招不要命的打法，拼的是同归于尽，鱼死网破，此招名为——万古同悲。
　　秋水夫人眼波流转，眼角眉梢为眼前人染上惋惜之色，低声叹道：“你杀不了我，可惜了。”万古同悲又如何，如果此刻站在她面前用出此招的是暗影堂前堂主她还能忌惮三分。
　　可惜暗影堂堂主已死，可惜眼前这个小姑娘也要死。
　　小姑娘放弃了三次她给的机会，年轻气盛又愚蠢至极。

　　“两位可否听我一言。”一道清冷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季梦听到后收起兵器，原地翻了个白眼，踩地腾空一跃坐回马车之上。
　　秋水夫人思考片刻收起刀，沉默表示愿闻其详。
　　只见一只干燥的，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掀开了车帘，随后走出一位俊美非常的男子，宽肩，细腰，窄臀，气质绝然，超凡脱俗。
　　秋水夫人握刀的手下意识的轻屈了一下。
　　他这张脸更可以说收天地钟爱造就，无一不精致，可以说比自己的也要好看三分，这三份足以令看过天下美色的她晃神。
　　只不过这张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只显得苍白异常。可这胜雪三分的皮肤更显得他眼睛深邃，她甚至可以从他的漆黑眼眸中看到远方山林，近处的她自己。这对眼睛不仅让他显得更加神秘，而且让整个马车都显得深远高贵起来。
　　秋水夫人心中升起一股怪异的破坏感，如果眼前这人是个女人，自己必然划破这张脸。只可惜是个可爱的男孩子。
　　她当然愿意听可爱的男孩子多说几句话。
　　眉目间甚至露出一丝纵容的神色。
　　“我前日过彭泽时见过金笔书生，他正在追杀一名身材消瘦，皮肤黝黑，身长六尺三寸，右腿跛足的男子。若有需要，我愿为夫人作证。”
　　秋水夫人握刀的手一紧，湖绿的眼眸中不再有漫不经心，她深深看着他，直到此刻，她才真正走进这一方天地之中，不再置身事外。
　　哪怕季梦杀她两名弟子，哪怕有人跪倒在她身前，哪怕她起了收徒的念头，也不过是一场消遣。
　　可现在，情况变了。
　　半晌后，她开口问道：“敢问阁下名号。”
　　“横江阁孟玄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