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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亡国之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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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萨迦尔大帝的狼骑兵冲进苍玉王国的宫殿时,整座王都正在熊熊烈火中燃烧。黑烟沿城角的钟鼓楼滚滚而上,舔舐着夜幕的一角。清冷的下弦月高居苍穹,俯瞰这座全然倾颓的城池。这座古老王国的覆灭,已经被拓上最后的句号。
王都的街巷中徘徊着百姓的哭号,侵略者的影子如恶魔般在夯土墙上跃动。他们举起马刀和长枪,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鲜血溅到了脸上时,眼睛也不曾眨动过一分。
手无寸铁的苍玉人在临死之际反复呼唤神灵的名号,祈求最后的奇迹。然而奇迹从未出现,他们祈祷的言语在敌人的利刃贯穿胸膛之际戛然而止,未出口的字弥留在涌出唇边的血沫之中,虚幻如泡影。
从今天起,文明绵延近千年的苍玉王国,将成为一段历史。
他们的文字、信仰和伤痛,将化作沙漠中的尘埃,伴随最后一代亡国遗民的死去,在朔风中消散。百年之后,连它是否真实存在过,都会成为历史学家争辩不休的悬案。
破城之后,首当其冲的便是劫掠财富。
“萨迦尔可汗有令——取苍玉皇帝李夔首级者,赏金铢二千两!”
“其余苍玉王族格杀勿论,别放走一个!若生擒女眷奴婢,可申赏为自家奴隶!”
“军马、火铳、弓弩,枪刀等军备器械,一经发现,需上报充公,若有私吞,军法处置!”
“奇珍异宝、琉璃玉石、丝绸锦绣等皇家藏品,先得者为其主!”
狼骑兵们吹着野蛮的哨音,呼啸冲进王宫,发泄围城战数月以来所积累的怨气。苍玉虽以文治国,不善武功,但这最后的攻城战,金翅汗国却打得异常艰难。这座建于堡垒之中的都城,在大将军燕离鸿的带领下,竟然负隅顽抗了三个月之久。当狼骑们冲进来的时候,才发现这里几近一处空城。除了老人和圣职者,只有遍地无人收敛的士兵的尸体。
“格尔查,你不随他们去劫掠么?”
萨迦尔可汗回望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那名狼骑,道:“都兰城已破,苍玉王族弃城而逃,这座城池已是我们囊中之物。你在这王宫中抢到的任何东西,都将归属于你。无论是财富,还是女人,这都是你们身为狼骑应得的奖赏。”
但年轻狼骑的神情却不似可汗那般放松。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不安。
他一拱手,毕恭毕敬地回道:“回可汗,这皇宫太大,我们对其地形不熟,加之夜色又深,若有伏兵,恐怕——”
萨迦尔抬起手,阻止格尔查接下来要说的话。“苍玉人天性怯懦,甚至连王族都弃城而逃,抛下臣民。若不是血纹武士燕离鸿率兵顽抗,这城早三月前就该破了。如今燕离鸿已死,首级还挂在城门上,苍玉大势已去,若他们还有人想跟我们作对,就不是勇猛,而是愚蠢了。”
格尔查还想再说什么,但被可汗身侧的穆尔笙老大瞪了一眼,只好把话尾吞进腹中,不再开口。
“去吧。”萨迦尔可汗伸手指向前方那座最为雄伟的大殿。在黑夜中,它像是一座古老的玄龟兽,静静地承载王国千年的宿命。如今,这王国的阳寿也已走到了尽头。
“把你的弯刀插在李夔的王座上,将这座王都的心脏斩断。从今之后,世间再无苍玉,只有金翅汗国的鸦羽白纛在此飘扬。”
整座王宫像是一处空寂的跑马场,火把映照在高高的朱墙上,狼骑影影绰绰、肆掠奔袭。他们焚烧能看见的一切,抢夺触手可及的财富。
晦暗夜幕下,宸阳殿的飞檐犹如展翅的仙鹤,似乎要带屋脊上的群兽逃离这地狱般的无常世界。几具苍玉大臣的尸体横陈于殿外,手旁散着自刎所用的玉剑。王族逃难时带不走的天青瓷器,随意地堆放在大阁中;妆奁金钗、玛瑙串珠,立轴绢画,更是散落一地。
骑兵踢开挡路的尸体,纷纷冲进宸阳殿中抢夺财宝,唯恐落于人后。
留在殿外的狼群围着那几具腐烂发臭的尸体徘徊,被狼骑首领穆尔笙严厉地喝开。在金翅人的观念里,自杀是懦夫的行径,狼若是吃了这样的肉,会染上怯意,再上不了战场。
曾几何时,苍玉代表着富庶与强大,它以独特的文字、语言、宗教信仰和壁画艺术而闻名于世。他们的武士更是百里挑一的精英,据说其身上流淌着自始源天时代以来的乌苏里血纹之血,一人可敌百人之师。
在苍玉最辉煌的时代,每一个邻邦都要向它进贡、联姻,宣誓效忠。在每年的勇斗大会上,来自十几个国家的战士竞相角逐,毋论阶级、性别,出身,胜者皆可被赐予血纹武士的力量,为苍玉服役,这是沙漠中至高无上的荣誉。
但是,数年前的一场王室之争,令苍玉陷入内乱。两名王子同室操戈,率领军队互相残杀。虽然危机最终解决,但苍玉国力大为损耗,而王室为避免重蹈覆辙,回收了原本下放给血纹武士的权力。同时,王室将原本的军队编制打散重组,混编到不同的地方部队中。此举虽稳定了国内局势,但也削弱了军队的实力,为外敌入侵埋下了祸端。
就在苍玉重整内政的同时,北方草原崛起了一支新的力量——金翅汗国。
金翅汗国的国主、斡尔罕大部的金鹰王室传人萨迦尔——以雷霆之力,在五年间收服了其他两大汗部以及十一小部。同时,他派出的使者说服苍玉的藩属国秘密结盟,在苍玉被入侵时按兵不动。经过两年的谋篇布局后,金翅汗国这只大鹰从北方呼啸而下,笔直地刺向苍玉的心脏,最终以两万兵力大破苍玉引以为傲的武士军队,结束了这座王国千年的祚运。
在草原上,惟有强者才能存活,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只是,曾经的神话破灭,还是会让人唏嘘不已。
宸阳殿中,黑暗无比。
大殿之中的零星几点灯火兀自摇曳,朦朦胧胧。一阵穿堂风吹过,黄帏有如灵堂招魂的幡巾,飘摇不已。
这是苍玉文武百官的朝会之所,原本并未珍藏过多宝物,被狼骑一顿劫掠过后,更是空空荡荡。
格尔查独自走在大殿中,手一直按在腰间的马刀柄上,未曾放松过。
在微弱月光的照拂下,依稀能看见两旁墙上的壁画,绘制着青铜夔纹的图样。黑色花岗岩的地面光滑如冰,铺着一层牦牛毛毯,格尔查的靴子踩在上面,声音都被吞了进去。这座王都宏大而奢华,每一处陈设都有千百年的历史。一想到这,他就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即使金翅汗国打败了苍玉,他仍然感到不真实,这样一个曾经恢弘无比的传奇,怎么就没落了呢?
不知不觉,他穿过了宸阳殿的重重金柱,走到了皇座之下。
一声微不可查的呼吸声惊醒了他。他猛地停下脚步,抬头向赤墀之上望去。
皇座上睡着一个人。
他撑着脑袋,倚靠在漆金皇座上,呼吸安静而绵长。长长的黑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面容。他的上半身是赤裸的,隐约能看见业火红莲的图腾,胸膛随呼吸而起伏。在他的双膝上放着一把黑剑,不仅剑鞘是黑的,连包裹剑柄的缠布也是黑的。
血纹武士!
格尔查立刻拔出马刀,后退半步,严阵以待。那出鞘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武士缓缓一动,放下了撑着脑袋的手臂。
他仰起头,如瀑的黑发向两边分开,露出一张苍白而英俊的面孔。随后,他睁开了双眼,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玉阶下的不速之客。那样一副冷漠而傲慢的神情,刺得格尔查心中燃起了无名的怒火。
武士有一双金色的眸子,像雄狮一般,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格尔查用刀尖指着他,喝道:“你是何人?”
武士冷冷盯着他,不作应答。
格尔查想了想,转用苍玉语道:“都兰城已破,苍玉灭国,你若投降,还能捡回一条命。”
武士从王座上站了起来,业火红莲的图腾从他锁骨向下延伸,包裹着他的腰,一直没入绯色袴裤,几乎覆满上半身。而在每一朵花瓣上,又雕琢着怒目,在肌肉线条的牵动下,每一只眼睛都像是在盯着格尔查,放出诅咒的目光。
武士金色的眸子中,有一簇火焰在燃烧。
他将手腕一转,黑剑横陈于胸前,被缓缓褪去剑鞘。
“苍玉没有亡国,”武士声音沙哑地说,“我、苍玉的九皇子李燃野,以血纹武士之名在此起誓。我将杀死所有入侵者,夺回苍玉失陷的城池,解放被奴役的臣民,让乌苏里的信仰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
一道破空的风声迎面而来。
格尔查下意识地抬起左臂,接下这一击。
黑剑与臂甲相撞,迸出几点火星。
格尔查往后退了三步才卸去冲劲,低头一瞧手腕,却愣住了。
他戴的是可汗赐给狼骑最好的臂甲,用星陨铁铸造,千锤百炼而成。经过几十次战斗毫发无伤,此时却裂开了一条缝。
武士提着黑剑,站在他面前,白皙的脖颈高高仰起,犹如一只傲慢的鹭鸶。
“金翅汗国的狼骑,连第一击都防不住吗?”他冷笑着,朝格尔查冲来,犹如一只离弦之箭。
长长的黑剑划过大理石地面,朝格尔查的脖颈削来。格尔查不退反进,力从胯始,使出摔跤的技巧,去攻对方的下盘,马刀则守上方。武士敏捷地往后一跳,躲开格尔查的步法,但自己的攻势也因此被破解。
他轻轻地吸了口气,黑剑化作剑雨,朝格尔查迎面而来,速度快如闪电。格尔查只能勉强跟上,堪堪用马刀打偏剑的走向,但不一时,身上便挂了彩,脸上也多了几道血痕。仅仅只是一拍气息的紊乱,武士便抓准了时机,将力道全然灌注于长剑之上,直冲格尔查心脏而来,那一对金色的眼眸中,赫然带着凛凛杀气,不取格尔查性命,誓不罢休!
格尔查只来得及抬起马刀,用刀锷卡住对方的长剑,拼尽全力抵挡着。
武士骑坐在格尔查的身上,压在剑刃上的力道越来越强,逐渐逼近格尔查脖颈处跳动的血管。格尔查用尽全身力气,与武士对抗。
武士的眼眸越来越深沉,逐渐接近血色,而他身上那股强大的力量,也不同于格尔查此前遭遇的任何一个敌人。
剑刃缓缓地压迫向格尔查脖颈跳动的青筋,割破了他的皮肤。格尔查用手死死抵住剑刃,血从他的掌心喷涌而出,霎时染红了胳膊,伤口深可见骨。
格尔查嘴唇一撮,发出呼哨之音。
清脆的哨音在大殿之内回荡,随后狼的咆哮与之应和。
武士愣了一瞬。大殿外,一阵风声呼啸而来,奔腾的足音由远及近,格尔查感到身上一轻。
血纹武士被他的狼撞得飞了出去。但他在空中调转身形,最终轻盈地落在了地面上。
银白色的巨狼护在格尔查身前,冲那名武士龇牙,喘着粗气,脖颈后的鬃毛根根竖立,张成一丛荆棘的银刺。一阵低沉的怒吼从它嗓间传出,它恶狠狠地盯着那名武士,后足一蹬,又再次扑向敌人。
武士侧身闪开,足尖踢中它的腰腹。狼呜咽一声,显得很是吃痛。
“迦娜!”格尔查从地上起身,跑了过去。
银狼晃了晃脑袋,挣扎着要起身,但右腿方才吃中一击,不免滑了一下。
格尔查抚摸着银狼的鬃毛,低声道:“好姑娘。杀死这个敌人,我们就该回去享用可汗的庆功宴了。”
站在不远处的武士手提黑剑,冷冷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