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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困兽犹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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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格尔查呢?你们看见他了吗?”
穆尔笙正在清点物资,王都宫殿的一角堆满了狼骑劫掠而来的物品。镶嵌玛瑙象牙的铜箱中,金银珠宝堆得几近溢出。绢轴丝画、天青瓷器,文玩古董,杂乱无章地摞在一起。若让内行人看见枯水道士的传世画作被压在鼻烟壶和玉如意下面,恐怕要气得捶胸顿足。
穆尔笙环视四周,拉住一个刚放下箱子,正准备往回走的狼骑。
“达姆林,你看见格尔查了没有?”
被唤作达姆林的狼骑蓄着浓重的络腮胡,眼角有一道伤疤纵贯颧骨,直至耳鬓,隐匿于霜发间。
听见头领的问话,达姆林摇摇头。
“格尔查?那小子不是一直跟着可汗吗?他都快成可汗的亲卫了。”
“可汗已经回帐歇息,其余人都在准备明日夤夜的庆功宴,我哪里都找不到格尔查,”穆尔笙猛地想起什么,“对了,达姆林,你记得通知其他人半个时辰后在王宫门口集合,今晚还要轮值守夜。”
“要是他们跑到哪个姑娘的床上,我可管不了,”达姆林笑着说,“首领,适才苏别克逮到一个王族的婢女,啧,苍玉的女人果真与草原大部不同,水灵灵的,就像一头森林里的小鹿。苏别克说要让可汗赐她为自己的天奴。”
天奴是金翅汗国对最低贱的奴隶的称呼。天奴没有自由可言,他们一生都必须侍奉自己的主人,满足主人提出的一切要求,甚至就算主人让他们死,他们也必须照做。除非在青空斗场中获胜,他们才有脱离奴籍的机会。
达姆林观察着穆尔笙的脸色,趁热打铁道:“首领,你要不也让首领赏你个天奴?以后做饭喂狼,都让天奴帮你,自己就能躺在羊毡上喝酒。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那些苍玉的贵族总是一副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孱弱模样,原来是有这么多人在伺候他们。劳心劳力的活计都让别人给干了,自己快活享乐,滋味定是妙不可言。”
穆尔笙脸色一变。“达姆林,你是狼骑,生来就是要在狼背上战斗的,如果连起居都由他人伺候,还算什么战士?更何况,苍玉亡国殷鉴在前,此时更不应该耽于享乐!温软的泥土会磨钝狼的爪子,只有在北方的寒风中,它才必须为了生存而奔跑、猎食!”
达姆林被头领训斥了一番,脸色有点不太好看。穆尔笙总喜欢在别人兴头上时泼冷水。
他僵硬地行过一礼。“头领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还得知会其他兄弟们守夜呢。”
穆尔笙点点头。“路上帮我找找格尔查,找到了就用鹰笛传音,这样我便知道了。”
“头领放心,苍玉的宫殿还没漠北草原大,还怕我们这最小的弟弟走丢不成?格尔查性喜静,许是在哪个宫殿角落待着。我这边带人去寻他。”
达姆林行过一礼,驭狼而去。
就在二人交谈的同时,数重宫阁外的宸阳殿中,激战仍在继续。
兵刃相击,钝响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回荡。
强大的力道震飞了格尔查手中的马刀。刀落在一丈开外,滑了出去。
格尔查捂着血流如注的右臂,单膝跪在地上。银狼迦娜护在格尔查身前,咧开嘴巴,从锐齿间发出低沉的怒吼。
武士捡起弯刀,抛回给格尔查。格尔查用尚未负伤的左手接住,试着转了个花。虽然动作有些滞涩,但眼下也只能勉强应付了。
“你是条好汉,勇气可嘉,”武士冷冷道,“但我不会跟手无寸铁的人战斗。握好你的刀,别再丢了。”
格尔查抚上迦娜的脑袋,凑在狼的耳边,用金翅语低声道:“好姑娘,等会儿听见我的哨音,就往殿外冲,带人过来,越多越好。”
他拍了拍狼,鲜血染红了狼银白色的毛发。
狼发出一声担忧的呜咽,昂起头,用一双澄净的灰眸望向主人。
格尔查吃力地拄刀起身,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月光穿过窗棂,稀疏地落在岑寂而冰冷的花岗岩地面上。武士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尽头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格尔查驭狼冲向那道瘦弱的身躯。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银狼爆发出惊人的脚力。仅是两个呼吸,他们已冲至武士面前。
格尔查从狼背上一跃而起,高举弯刀,朝武士肩头狠狠劈了下去。
武士懒洋洋地抬起头,那双燃着火焰的金色瞳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在双方眼神交汇的瞬间,格尔查便知道自己这一击失败了。
武士的动作很慢,这一切都发生得很慢。虽然,实际的时间不过是转瞬即逝。
他后退半步,以肩为轴,侧避过格尔查的马刀,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另一只则抵住他的肩窝,将他狠狠摔在地上。
一阵剧痛沿着脊椎,贯穿格尔查的全身。
格尔查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叫,他全身像被拆散了一般,每一处关节都发出剧痛。
尽管如此,他仍然没忘记打出呼哨。
一声尖锐的哨音,刺破了黑暗。
银狼迦娜听见哨音,抛下主人,头也不回地朝大殿外跑了出去。
一把黑剑抵住格尔查的喉咙。
格尔查循剑身向上望去,武士却没看他,而是盯着狼消失的方向。
“啧,搬救兵去了么……”
格尔查一动,武士便警觉地转过头,抵在喉头的黑剑更近一寸,冰冷的触感让格尔查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
武士眼眸中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些,但格尔查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折裂的胸骨插进了他的肺部,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痛,以至于他不得不将每一次呼吸都拉到极慢。
武士双手握住黑剑,高高抬起,剑尖对准格尔查的心脏。在淡淡的月色中,那把黑剑吸收了一切光芒,仿佛一道亘古长存的黑暗,没有任何一缕光能从中逃脱。
“结束了,金翅的狼骑。”
武士将剑狠狠插了下去。
然而,所触及的,并不是穿透胸膛的钝感。
武士往下望去。
格尔查双手死死握住黑剑的刃尖,血涌如注。这个少年狼骑的脸上满是不甘和愤怒,那不服输的倔强神情令武士一怔,也正是这一怔,让他露出了破绽。
格尔查使出摔跤的招式,用双腿绞住武士的下半身。武士失衡摔倒在地,伸手去够黑剑,却被格尔查一脚踢开。
武士狠狠揍了格尔查一拳,格尔查被打得偏过头去,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也回敬了对方一拳,二人立刻毫无章法地扭打在一起。武士发髻上的绸带掉了,如瀑的黑发垂落下来,扫在格尔查的脸上,扫得格尔查心里起了一阵无名火。
他挣扎着要把对方翻身压倒,但负了重伤的身体使不上力,一番反抗后,仍被武士死死压在身下。
他不顾手掌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一把揪住武士的长发,拉得武士被迫仰头——白皙的脖颈暴露了出来,喉结随着急促的呼吸而上下耸动。
“咳、咳咳,”格尔查喘着粗气,“狗娘养的苍玉人,当初就应该让……可汗……一把火……烧了你们的城……让你们的女人……给我们的士兵……当荐枕的婢女。让你们的男人……给我们烧马粪取暖……”
“住口!”
武士目眦欲裂,一把掐住格尔查的脖子,力道之大,连手背上的青筋都节节毕露。
“要不是敬你是条好汉,我早就用雨玄一剑穿了你的心膛!也罢,就让你成为死在我手上的第一个金翅人!”
武士双手将格尔查的喉咙攥得更紧了,甚至能听见软骨的咯吱响声。
格尔查拼命去抓武士铁一般的手臂,抓得对方手上满是血痕。但随着氧气一点点被褫夺,格尔查的挣扎也越来越弱,眼球泛白。
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快死了,死在敌人的宫殿中,死在可汗的庆功宴即将举办的前一夜。但他还没来得及通知其他人……
心脏的跳动越来越缓慢,黑暗像潮水一般涌来。挣扎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格尔查的脸颊上。
一滴、两滴、三滴。
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
黑暗逐渐退却,意识复归原位。
格尔查费劲地睁开眼。
武士的面色像纸一样苍白,唇边挂着一丝嫣红的血迹。
他咳了一声,喷出雾般的血,扬落在格尔查的脸上。
他的眼睛,也变成了苍玉人特有的黑色。
越来越多的血从武士口鼻间涌出,无法阻挡。
原本死死卡在格尔查脖颈处的那只坚如磐石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只是,原先那强硬的力道还残留在脖颈上,余温未退。
武士倒了下来。
倒在格尔查身上。
这时,格尔查才意识到,武士的体重极轻,轻得像一团羽毛。
这样轻盈的身体,怎会有那般匹敌千钧的力量?
格尔查忍住痛,把武士推开。
武士躺在一旁,一动不动,像是死去了。原本遍及他肩背的血纹图腾,不知何时也悉数褪去。
格尔查勉强撑起上半身。一阵烈火灼烧的痛楚从胸口传来,折断的那根肋骨似乎刺破了肺叶,扎得更深了。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从眩晕中拉回意识。
慢慢的,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都太诡异了。
上一秒,他快要被这武士给掐死了。
而下一秒,这武士躺在他身边,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格尔查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虽然微弱,但还有呼吸。
忽然,武士咯出一口血。
格尔查下意识地伸手去探腰间的匕首。
过了很久,对方也没有苏醒的迹象,似乎又晕了过去,格尔查这才缓缓放下手。
武士胸前满是他吐出的血,衬得他瘦骨嶙峋的身子苍白而脆弱。他身上那股孤傲的气焰消散了,现在,他显得不堪一击。格尔查不由自主将手放在他的颈动脉上,感受到了一点活着的温暖。
微小的生命火苗,一下下地跃动着,渺不可察。只要格尔查微微使劲,就能取走他的性命。
寂静延宕在二人中间。
格尔查静静地看着他,手不听使唤地拂开他鬓角的碎发。
这是一张刀凿斧刻、轮廓分明的脸庞——如松涛般浓密的长眉微蹙着,仿佛在忍受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薄薄的眼皮,几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丝;俊挺的鼻梁下,是微微翘起的、略显丰厚的嘴唇,只是因为失血过多,显得干枯惨白了。
月影将他肩背和腰腹处的肌肉描摹得格外清晰。虽然体格瘦削,但那些起伏的线条显得流畅而不夸张,在干涸的污血的映衬下,他的皮肤白得几乎刺目。格尔查留意到,在他接近肩头的锁骨处,有一块新鲜的九瓣红莲的印记。沿着花瓣向外延伸出黑褐色的血丝,没入皮肤深处。乍看起来,那花倒像是真的,且与他的血肉长为了一体。
格尔查听族内的哲别大巫医提起过,九瓣红莲是王室最正统血脉的象征,也蕴含着独属于苍玉王室的血纹之力。而且,上一个和他们交手的血纹武士还是燕离鸿,为了杀死他,金翅汗国付出了至少一千人的代价。
格尔查不禁苦笑,他不知道自己是撞了什么大运,和血纹武士一对一交手,还能生还下来。
殿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格尔查辨认出其中迦娜的足音,紧绷的思绪忽地松懈了下来,随后是难以抵御的眩晕感。
他扶着殿柱坐下来,手捂在受伤的胸口处,呼吸仍然带着剧痛。他看了一眼躺在身旁的武士,想起对方的那句话——
“你是条好汉,勇气可嘉,但我不会跟手无寸铁的人战斗。握好你的刀,别再丢了。”
不知多少次,武士本有机会直接杀死他,但是却没有那么做。
而且,他说自己是死在他手上的第一个金翅人。
脑袋又痛了起来,格尔查捂住额头。大战后的疲惫接连涌上,他快要撑不住了。
远处的黑暗中,迦娜朝他飞奔而来,如同一簇银光。
银狼扑到主人面前,扒着他的裤腰,探头去舔他脸上的血污。
“迦娜……”格尔查抱着狼,这一切恍若梦境。
“格尔查,这是怎么回事?”一声冷斥从上头传来。
格尔查抬起头,微笑凝在脸上。
穆尔笙头领带着三名狼骑,站在他面前,众人皆是一脸肃容。没人想到,在被攻占的王宫中竟还有这样的漏网之鱼。如果让他撞见了可汗,如果刺杀成功……后果,不堪设想。
“回头领,此人是血纹武士……方才与我死战一番,此时血纹的力量已经退了……”
格尔查勉强站起身来,要向头领行礼,可随之而来却是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前倒去。
“格尔查!!”
这是少年狼骑在晕倒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