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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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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会想起从前,从上辈子到这辈子,我能回忆的内容比常人多,所耗费的时间也更久。
有时候突然开始发呆,更多是为了反刍自己可悲可耻的败绩。
我总是在失败,想要最好的,最好的就失去;想要获得第一名的荣誉,就只能屈居人后;我曾经发誓要变得强大,如今却也没有多威风;想要保护的人总是先一步离我而去,以为是朋友的人反而伤自己更深。
我在很多次战斗中苟活下来,细心时能杀死几亿贝利的海贼,恍惚时连码头武馆的先生都能把我打倒。
这几年来,一个人颠三倒四地生活,旅行,偶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住下,随后又匆匆离开。
我在路上学了不少,但多数都是花架子,我会写诗,诗歌只能糊弄粗人;我后来学了竖琴,但琴技只够在最偏僻的小酒馆里卖弄,旅程开始不久后,我连琴也弄丢了。
以前我很擅长画画,后来做了海贼猎人,拿起画笔的手就失去了灵气,画出来的都是惹人厌烦的死物,后来我也不再尝试了。画材被我送给了某个小岛上的孩子。
有时候,当地人会感谢我,许多瓜果蔬菜堆满了我的小船;有时候,他们唾骂我,拿着农具把我赶出城镇;更多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发生,我总是不告而别。
乌斯是我最早的剑术老师,那个时候我刚刚离开应该被称作故乡的都城,开始在伊露西亚各地的流浪,他收留了我,教我剑术。
他妻子叫罗塔,我短暂的一生里遇到的最温柔的女性,对于她,不知道是美超过了善还是善超过了美。
我留在他们的剑道馆里,和被送来修行的孩子一起学剑,听课,学这个世界的文字。
乌斯对我很好,他会的都教给了我,他不会的那些,就找别人来教我。
我可以在不大不小的剑道馆里乱跑,看他架子上的每一本书,他发给我工钱,说这是我在剑道馆打工的报酬,但我和罗塔都知道,他对我像对过世的女儿。
如果不是他先离开我和罗塔,我也不会离开那里。
我还记得,在一个下了大雨后,天空中出现了七道虹彩的日子里,罗塔给剑道馆换上了新的门牌。
乌斯摸着我的头,当时我们坐在庭院里,世界都是湿漉漉的。
他突然对我说,像祝福又像诅咒:“奈维·奥瑞恩·杜兰提,你我最满意的弟子。这里太小了,你一定要离开这里……飞出去,飞向大海,你是注定不能平庸的。”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了院墙,但我清楚,海就在墙后。
他说得对,故事里的蛇伏在草丛中会第一时间被护卫灵魂的使者驱逐,雀鸟也不与鹰鸮共巢,腐臭的大丽花不会比健康的同类更懂得隐藏,如果想要更多,总有一天会被容身之地舍弃,我只是到了先它一步行动的机会而已。
我不想承认我自己是不被接纳的那个怪胎,所以我逢人就说是我抛下的故乡,每一个称赞我浪迹天涯的人呢,我都在面上领受荣光而心中暗自发慌。
不敢让陆地离开我的视野,只要有陆地,就会有炊烟人气,就有不离群的希望。我恐惧被陆地抛弃,不敢离开他的福荫。
就像我从来不愿去正视没有人不会死去,没有人不会一成不变的事实。
蛇过冬的时候盘在一起,鸮不需要同类也能捕猎,堂吉诃德可以不要桑丘和他的老马,自己去追求梦想,但是我不可以,我是假的鸮鸟,我是假的毒蛇,我是假的骑士,如果没有人接纳我,我就宁愿一死。
乌斯预料到很久以后我会去更大的世界,却预料不到不久之后自己的未来。医人者不自医,看得到未来的人也总是忘记看自己。
我两辈子的记忆加起来重得很可观,但大部分都比较寡淡,尤其是我的童年,像褪色却还有残渣的旧照片,又像黏着不去的水蛭,贴在我的心头。
我的记忆基本上只有几种颜色:
红色的部分是我逃出家的那天,血液涂满了的地砖。蓝色的部分是乌斯摸着我的头,我们一起看着彩虹与彩虹背后那颜色柔和的天空。而黄色的部分是他离开的那天,罗塔伏在他的病床前,背对着我而披散开的干枯金发。
我找了许多医生,但没有一个帮我留住了罗塔,有一个医生悄悄告诉我,她是自己想走的。
我不能理解,因为前不久,罗塔才对病重的乌斯承诺,她不会自寻短见。
又几天后,罗塔和乌斯一起离开了,我熟门熟路地从夫妻两床头的倒数第二个抽屉里找到了他们的积蓄。
一并还有两张泛黄的照片,一张拍了他们和更早挥别世界的女儿,一张拍了夫妻两人和我。
后来,他们两个移居到了能看见大海的山上,这是他们的积蓄能置办的最好的墓地。
我只留下了一张照片随身携带,剩下的那张算圆了一家三口团聚的梦想,一起埋进了土里——我知道那个女孩连尸体都没让她悲伤的父母见到,这照片是她留在世界上最后的痕迹了。
而不在世上的那些痕迹,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在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连续几天都没有哭。几个月后,我躺在狭窄的床榻上,突然痛哭流涕而至无法自持,乌斯和罗塔的照片摆在桌上,微笑地看着我对任何人都会死去的这一事实大惊小怪。
我坦白,这就是我看到红发的悬赏令的时候,心中悸动的渊源。我回忆起上辈子看过的作品,也记起了他的做风。
我阴暗又自私的想,如果是他的话,一定可以永远包容我的存在吧,无论多么大的风浪,他的心也是所向披靡的。
只要我能做他的同伴,只要我还是他的同伴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