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将军的朱砂痣》石青玉

1、第一章

　　八月，盛夏晕染，从窗间吹来的暖风带着院中的盈盈花香送进这件屋舍之中，只是端坐在窗前的人被这暖意拂过，更添几分燥意。

　　屋舍内寂静无声，烛火盈盈，桌上月宫仙树纹鎏金铜镜中，一张娇美的面容清晰可见。

　　镜中人束着慵懒的倭堕髻，薄粉敷面，淡扫蛾眉，一张娇靥风韵自然，惑人心神。她身着一袭烟雾百花凤尾群，端坐在椅上勾勒出窈窕婀娜的身形。站在一旁的采薇瞧着都有一瞬间恍惚。

　　“采薇？”
　　听到自家小姐出声询问，采薇这才收回自己的视线。

　　她拿起手中的梳篦仔细梳理着散下的几抹青丝，力图将这一切做到最好，又选了一根红宝石嵌蝶金步摇，斜插进眼下的乌云发髻中。夺目的宝石衬得眼前的人更加娇艳还透着说不出的华贵。采薇忍不住赞叹道：“小姐长得比画像里的仙娥都好看。”

　　方琼闻言，只盯着镜中的自己，扯起一抹淡笑，漫不经心地回道：“是吗？”

　　采薇立即点头回道：“自然是的，奴从未见过如小姐一般好看的人了。”

　　若是初醒时她听见采薇这般的话，大概会笑她嘴甜最会哄她开心。只是如今她着实是笑不出来。再有美貌又能如何，因为这张面容她反倒身不由己，今日便要被她的父亲亲手送到宴席中那位远道而来的贵客身边。

　　方琼微叹一声，像丢了魂儿一样透过木窗望向屋外。窗下的美人蕉晕着红妆，羞羞怯怯不肯完全露出真颜，视线所及之内的府邸的灯火辉煌，廊道下时不时有仆人穿行，都是急匆匆来急匆匆去，仔细去听，还有靡靡之乐隐隐约约传入耳中。

　　所有这一切都只是因为那位不久前击退三万叛军血洗贺州城的河东节度使燕青，也是她的父亲极力想要通过她拉拢的贵人。

　　“采薇，你听说过燕青吗？”方琼喃喃道。

　　自她修养好身子得知这个消息后，她一度难以接受。她只听母亲说昔年那位节度使大人声名不显，曾在汴州驻防，她的父亲同他起了些龌龊，具体到了何种程度她不知，不过想来也是不愉快的。不然她的父亲也不会在得知燕青率军南下汴州的消息后，吓得魂不守舍，迫不及待想要通过什么方式平息他的怒火。

　　而她就成了家族舍弃的牺牲品。

　　这样的行径她为之不耻，也极为不愿，恨不得一走了之。可她走了，对她无微不至的母亲、哥哥又该如何在府中立足。

　　这一应便有了今日的局面，若是真如了她父亲的心愿，她往后都要同这位主公息息相关。

　　前几日她还一直心神恍惚，便也一直无心打听这位人。到了今日，她反倒有些好奇。

　　采薇听见小姐问话，理所当然地答道：“自然是听说过的。据说这位主公起于微末，后从军受任，领兵作战。他曾三次西征，三战三捷，坑杀突厥十万大军，护我朝河山，对战叛军也从无败绩，这才显名内外，凭着赫赫战功做了河东的主。”

　　“不过。”采薇顿了顿，又想起一些从别人口中听见的事来。见自家小姐疑惑地看向她，她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不过奴婢也听人说这位主公行事狠辣，还将曾有恩于他的原河东节度使魏氏阖族尽数诛杀了……”

　　方琼沉吟一会儿，方开口道：“自古权财动人心，人皆如此。”一如他的父亲一般。

　　采薇见小姐脸色有些白，忙又道：“这些征战厮杀之事都与小姐无关，小姐生的这样花容月貌，定会获得那位主公欢喜。“

　　听到这句话，她脑中又回响起母亲在她身边啜泣时说的话，“府里实在没有办法，琼儿生的这样好，就算那燕青是位罗刹，对你也不会无动于衷的，你，莫怪母亲……”

　　如今想起来，她心里还是如同被寒冰笼罩，泛着阵阵冷意。不是所有人都如同她那位父亲一样，贪淫好色，府中数十个姬妾。可他们似乎笃定她这张脸能够诱惑那位凶神，能够为家族拖得一息时间。

　　只是这样一位功高无二，略不世出的人又怎会为色所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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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时，她们口中谈论的燕青正高坐于厅堂上首。

　　厅堂之内另有檀木桌分列两旁，行军司马许巍列于右侧最上，另外还有副使陈易之等人作陪列于下方。河东五将中来了三将，其中蒋平、郑山河、余肃三人列于左侧。另有一干汴州人分列两旁坐于后方。厅堂宾客满座，美酒佳肴，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燕青立于上方，举起酒樽，遥敬众人：“河东幸得诸君相助，此战方胜，我敬诸位。”

　　说罢，燕青仰首饮下一杯，众人也随后端起酒一饮而下。

　　燕青放下酒樽看向位于右侧上方的章柯，又道：“我与柯公一别三载，这一役公居功甚伟。”

　　章柯是他早年派来河中的人，三年之间他颇得河中节度使刘昶看重。章柯对河中的大小事务悉熟于心。也正因此河东同章柯里应外合，方能以极小的伤亡打破叛军同刘昶勾结的计谋，拿下河中，南下汴州。

　　章柯闻言连忙起身道：“柯不敢居功，都是仰仗主公计策。”

　　燕青大笑，“公莫自谦，河东已扫塌相待，只待公归去。”

　　章柯作揖拜谢，“多谢主公，章柯必肝脑涂地，不复主公厚待。”

　　宴会行至一半，方泽接了一个话头，站起身朝着燕青毕恭毕敬顺势道：“此次汴州得主公接管，乃是我方家和汴州百姓的福气。方某一直敬仰主公威名，奈何无从表示，唯有一女名唤方琼，国色天香，原献于主公随侍身边。”

　　这话一出，河东之人都沉默一瞬。这方氏好歹曾是一州之主，如今满脸谄媚，意图献女。众人心里鄙夷面上却是不显。他们也清楚主公多年不近女色，许巍正想委婉拒绝方泽，转移话题。

　　谁知那方泽竟是一拍手派人去传唤他候着的女儿。如此一来许巍也不好当即打断，汴州刚平定下来，还需稳住方氏，倒不好让其众目睽睽之下失了脸面。只待那方氏女进来，再有主公亲自出口便是。

　　坐在上首的方意看向下方自作聪明的父亲，不由暗恨。这件事他为何从未同他说过。他再三嘱咐，这些年他在河东也立下功劳，看在他的几分薄面上，只要府上往后安安分分，主公心胸宽广不会同他计较昔年之事，可他这位父亲偏不听劝，如今竟还要献上他的妹妹。

　　真是愚不可及！所幸主公不爱女色，想到这里，方意又放下心来。

　　此时，众人望向门外，翘首以盼，也想验证这方氏老儿是否夸下海口。

　　忽地，一阵沁人的幽香随风而来，寻着香气看去，门外一位佳人踏着月色缓缓步上台阶，露出半截人影。

　　只见她云髻峨峨，露出的脖颈玉骨冰肌，行走间身姿仪静体闲，华贵高雅。下一刻，她抬首看向前方，冷辉之下，那张玉面之上，眉似新月，微挑的凤眸间映着灯火，灿若星辰。

　　待人走进门内，席间离得近的人方才看到她眼下一点泪痣，本来高贵不可亵渎的人却再添了三分妩媚。她身上一袭烟裙将她衬如同九天仙子，耀如春华。

　　有人心中暗想这方泽老儿说一句国色天香确实是恰如其分，如此佳人堪称国色。

　　而这时，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一个圆滚滚的酒坛子落在地上碎成几片。痴愣着的余肃也顾不得它，缓了几息，又伸手使劲揉了揉眼，怀疑是自己吃醉了酒看花了眼。

　　世上竟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方泽看见众人反应不由得暗自得意自己走对了一步棋，料他燕青再如何不近女色，也抵挡不住这人间姝色。到时他方家也可凭此女暂时稳下燕青，以表忠诚，之后再按照计划徐徐图之，免得他日日担惊受怕，恐惧哪一日死在这人手里。

　　方琼走进来，不动声色打量着厅堂，无数的烛火将这里照耀的如同白昼一般，厅内摆放着数十个案几，清一色的男子席坐在案几后，只在后方端坐了几位娇美翩翩的乐伎奏着乐器。

　　这一刻厅堂内的人纷纷朝她投向目光，或好奇，或惊讶，或面无表情，方琼迎着这些目光坦然步入。

　　而此时高坐于上方的燕青，握着酒樽，面色淡淡，这些年他对这些事司空见惯，甚至十分厌恶。对那方泽恨不得让他女儿出来赶紧让众人一观的模样，他更是心中不齿。

　　此女甫一走进，燕青便要开口拒绝。只是随着他不耐间扫过的一眼，原本没有一丝波澜还带着些迷醉的眸顿时收紧，倚坐的身体也随之僵硬住。

　　这诺大的厅堂内灯火辉煌，丝竹之乐依旧不绝于耳。只是燕青的世界已经一片寂静，只容得下那个冲他走来的人。

　　灯影重重，一道道梁上悬挂的轻柔纱幔被风吹起，扰了他的视线，也扰乱了他一颗平静如水的心。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唯恐眼前一切如梦幻泡影，触之即碎。

　　方琼走进厅堂前方，驻足停下，与燕青隔了几丈相对而视。

　　方琼也好奇打量着位于上首的年轻男子。他一袭玄色衣袍，金丝暗纹点缀，一头黑发用白玉冠竖起，脸庞冷峻，眉眼深邃，不似汉人一般平和。一双幽深至极的眸中流转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幽光，就在这一刻那道晦暗不明的视线同她的视线蓦地碰撞到一起。

　　方琼一惊，微微收回了视线，暗想着这位便是河东节度使燕青，她要见的人。他就静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便着实让人无法忽视。

　　而燕青看着不远处的人，仿佛陷入一个记忆的漩涡，那些他刻意遗忘的往事一股脑重现在他的眼前，让他一瞬间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感觉。

　　方琼，他记得方泽说她叫方琼。

　　燕青坐在那里苦涩一笑，不过几杯烈酒下肚他竟会痴醉至此？她不会出现在这里的，她此时分明应在扬州做她的主公夫人。

　　这时，下方的女子施施然行礼，用无数次他夜间梦回时听到的熟悉声音说着：“方琼见过主公。”

　　霎时，燕青猛地站起身来。

　　一声重响贯彻厅堂，他面前的檀木桌被他站起时恐怖的力道撞的差点掀翻，发出“咚”的一声，摆在桌边的酒樽则被这股力量震倒后随即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又打了几个转顺着台阶滚落下去。

　　席间的乐伎们慌张地俯首跪倒在地，一时之间厅堂寂静的可怕，只余下那一道杯盏碰撞的声音。便是席间众人也皆是看向他们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公，十分讶异，不敢多言。

　　燕青早已顾不上其他，他满脑子回响着一个声音，是她！真的是她！

　　记忆中那个他曾经可望而不可即，让他恨之入骨却又思之如狂的女人竟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胸膛中升起一股恐怖的冲击力，且愈来愈强，直捣地他心头疯狂颤动，疯狂到他将要丧失理智。

　　这七年他幻想过无数次再次见到她的景象，但从未想到就是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她就这样突然而至。

　　可是，她怎么敢？

　　怎么敢再出现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