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番外 归去来兮(五) ...

  •   流转

      那个冬季显然有些过于漫长,薪终日缠绵病榻,身子愈发不善,在冬日的冰寒中,更常常咳得喘不过气来,偶尔在被褥上寻到一星半点的朱砂色,看来都惊心动魄。
      可枝头的嫩芽却迟迟不发,愁得辰清寝食难安,他急于回到江南,只因心底那与日俱增却又无法言说的恐惧,然而每每此时,当他看到待产的妻子脸上那抹温柔的笑意时,却又进退两难起来。

      这些烦躁的心绪,辰清藏得不深,薪也看得明了。一日待他过来照料时,佯做无意地开口道,“我这病最怕的便是冬日寒凉刺骨,想来到了开春,便会好些了。到时候,等芸娘生产后养好身子,便能回江南了。”

      辰清听罢,近乎是喜上眉梢,连声说好。却只有薪自己知道,他不过是利用了那人对他绝对的信任,小小作了一个不大的谎而已。连他自己,其实都不知道,是否能熬过这个冬日。

      然而上天却似乎特别喜欢与人开玩笑,那一年的冬日突然就在一声惊雷之后戛然而止,倏忽而来的春雨淅淅沥沥个不停,村里的巷陌里多了许多来来往往的农人。
      也就是那样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里,万物次第萌生,新的生命也悄然降临。

      那时候,薪还蜷缩在榻上,春日里连绵的阴雨让膝上的旧伤疼痛难耐,他只能放任自己沉湎于沉疴带给他的旧梦中,聊胜于无。
      身前的火盆跳跃着,驱散了入春后依旧如蚁附骨的寒意,他模模糊糊地听到街上有人奔走而过的声音,不甚清晰,眼前依稀是三月江南河畔繁茂红花灿烂妖娆,分不清虚实。
      后来,有人重重推开了门,凉风袭来,迫得薪打了个寒战,终于略略清醒过来,他看到辰清站在咫尺之外的地方,险些踩翻了火盆,那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泛着激动的红色,被火光一照,连人心里都暖起来。薪听到辰清语无伦次地说着话,那些支离破碎的字句实在让人着急,听了半晌,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芸娘诞下了一双龙凤双胞。

      “大夫,你来给孩子取名字吧?”

      辰清这话有些突如其来,薪本想说这该是身为人父的事儿,可话还没出口,那头辰清又吞吞吐吐地续道,“我与芸娘一早商量好了,想把孩子过继给大夫,我们原是本家的……只是不知道大夫你……”

      “你们……”胸臆间蕴酿的温柔浮浮沉沉,薪隐隐能瞧见辰清眸里的灼热,终究不忍回绝,只淡淡说了句,“我那一辈是劲字辈,往下却是个念字辈,你待我想几日,这名字可不能随便取。”

      辰清低头想了想,觉得这似乎也说得通,便也就应了。却不想薪这一想就是大半个月,直到芸娘都能下床行走了,那人依旧对取名一事只字不提,甚至每每当他们抱了孩子过去,薪更连人都阻在门外。

      “我是个病人,若是让孩子染上就是性命交关的事情,你们怎么不听!咳咳……”

      最后到底是芸娘硬闯了进去,薪在榻上被她的行止气得发抖,可看到孩子那一刻时,还是放低了声音,道了声“真是胡闹。”
      芸娘朝着辰清得意地咯咯直笑,她怀中抱着个女娃儿,此刻睡着正熟,白里泛红的小脸儿煞是惹人喜爱。辰清抿了抿唇,终于也走了过来,眼角瞥见薪又簇紧了眉头,他只得将自己怀中的男娃儿抱起来一些,低着头好似这般就能将自个儿挡住似的。

      薪本是满腔的火气,见了这一幕却也发不出来了,他长长叹了口气,“倒是我不好,让孩子这么大都没有名儿。”
      “大夫可是想好了?”辰清小心地问道,怀里的孩子却活泼得紧,扭着小小的身子,抬头朝着薪就是一个笑。
      薪愣了一下,靠在榻上的身子又直起一些,那小娃儿见了就笑得更欢了,连着让他都禁不住微笑起来,“这是哥哥吧?”
      辰清点了点头,憋住一颗心,满怀期待地朝薪看去,见那人眯着眼若有所思的模样,心头更是一喜。
      果不其然,薪沉吟了片刻过后,出声道,“我也想过一些名字,可总觉得文绉绉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取个平凡点的,讨个口彩,或许反倒能一世顺遂。”他顿了顿,又朝那孩子看了一眼,见那副和顺的眉眼扬着喜气的笑意,心下一动,遂道,“取一个安字吧,苏念安,安定安乐,安安稳稳的一辈子。”

      “苏念安……”辰清细细来回念了几遍,顿时面露喜色,连声道,“好名字,真好。”

      他话说得大声,怀中的小念安却不害怕,反随着笑起来,瞧得薪也少见的欢喜起来,抚着掌又朝那女娃儿看去,“这女娃儿的闺名倒是不怎么好取,只怕取俗了……”
      “大夫,我倒是想着一个名儿。”芸娘轻轻蹭了蹭孩子的脸,黛眉柳弯,吃吃笑起来,“只是不知道好不好……”
      芸娘素来直言直语,薪倒是头一次见到她这幅模样,不禁有些好奇,“是什么名儿,你说来听听,咳咳……”
      “我说了,侬可不能笑。”芸娘低头看了眼孩子,眼角眉梢皆是温柔笑意,“我听人常说,医者妙手慈心,所以我觉得便叫念慈好了……”

      这话一出口,辰清猛地一顿,这个字不知何时已成了他的禁语,他朝芸娘责备似地看了一眼,又转头惶恐地看向薪,却见那人开合着唇,轻轻念着,“念、慈,念慈……苏念慈……”

      芸娘显然极少见到这般的辰清,只得佯作委屈无助地望向薪,道“大夫,侬觉得如何?我是很喜欢这个名儿呢,我觉得侬也会喜欢……”

      “你当真愿意孩子叫这个名?”薪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神情,他确实并不愿让一己私念禁锢了一个孩子的一生。

      “我是年纪太大了,但我希望这个孩子未来能跟着大夫侬学医,做个慈心仁术的好大夫,也希望她能像大夫说的那样……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会的,我相信她会的……”

      薪淡淡笑起来,本还想说什么,可辰清怀中的小念安却不安分起来,似乎有些是觉得爹娘只顾妹妹不理他了,竟然扭着身子几乎要从毫无准备的辰清怀中挣脱出来。
      薪一着急,将那些顾虑全都抛诸脑后,本能地伸出手去,而辰清也回过神来,紧紧将念安抱住,便是那个时候,小娃儿肉嘟嘟的指尖擦着薪苍白的掌心轻轻滑过。

      那一刻,有什么悄然传递过去,仿佛落叶归根,又似春柳抽枝,是生与死的转圜,是始与终的轮回,那么温柔地,那么悄无声息地传承起来。

      阴雨连绵的日子过去后,暖春愈发温和起来,薪的病也似乎渐渐有些好转起来,他不再只静养在屋里,偶尔会让辰清抱他去院子里坐坐。辰清难得见他愿意出门透气,心中自是欢喜,甚至觉得,或许那人的病就这样一日好似一日,慢慢也就痊愈了。

      那是无数个春日中的某一个转瞬,院落里不知何时长出了一人高的蒿草,在白晃晃的日光下随意而散乱地浮动着,落下一划又一划的影在纯白的狐裘上。薪平静地靠坐在榻上,看着山村巷陌里的春日,入目俱是不知名的花朵,没有狂蜂浪蝶,也没有香气扑鼻,只是那么宁谧却又彻底地盛放着,仿佛将燃烧至末日一般。
      芸娘坐得离薪有些远,她怀里抱着小念慈,身边的摇篮里晃悠着小念安,两个孩子平素也爱折腾,可每回到了薪的院落里,就难得地安静下来,似乎这里有种无形的力量会让人心灵平静一般。

      “过去,在江南的时候,我常常和他一起坐在院子的树下,透着菱花窗看院外一树一树的春红。他总是不着痕迹地前倾着身子,好像怕我被阳光灼伤一样……”

      薪轻声地说着话,仿佛是说给芸娘听,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他微微眯着眼,眸底浮现出小小的院落,亭台楼榭略有些斑驳,走在楼梯上都会发出吱呀的声响,只能一步一步小心地挪着步子,忽然,他愣愣地顿在那里,看着那锦衣公子牵着白衣少年从他楼梯那端走来,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却只摸到冰凉的空气与倏忽而过的风。
      薪蓦地睁大了眼,远处还是芸娘月白的衣角,他慢慢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温柔得让人有些难受。

      “是啊,好像我们的一辈子就是从那个江南小院开始的,后来,无论我在哪里,都习惯了有那么一个院子……”

      薪记得,少年慕慈离去那一日,小院落的门被上了锁,直到故园被血色浸染,他透过破落的灯笼望过去,那扇半月门都未曾再打开过。

      “我花了好几个年头,才让医馆的院子有了一些江南的味道,可是那些托人从南方带来的花草,却怎么也活不长久。”

      世人皆道长安好,车水马龙,翠华摇曳,连砖瓦石缝间都缀满了盛世华彩,可薪看到长安的第一眼,却只觉得这四四方方的城,像极了一座死牢,隐匿在背后的是那些让人喘不过起来的悲哀。
      于是他在医馆深处为自己筑了一座城,青墙石瓦翠浓欲滴,像极了梦中的江南。他画地为牢,将自己囚在那里,看着双手染血医心蒙昧,看着行尸走肉生死弹指,看着曾经坚信的一切分崩离析。

      “我一直在等着和你见面,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相逢不识的场景。”

      薪记得,那时唐麟掐得他快要窒息过去,那个人就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他面前,那张笑颜平和的面容背后,却是一双烟水无波的冷漠瞳仁,看得他惊心动魄。
      可那样的眼神再往后的日子里,他却再也没有见过,或许在那个时候,慕慈就将他认出了,却始终无法相认。可即使毫不知情,薪到底还是败给了慕慈,又一次败给了他,还如此心甘情愿。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败涂地的?只记得看你胸口插着断箭躺在我面前的时候,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一点点放任你靠近,把什么都交付出去,如今想在真是痴傻得紧,不过,你也一样……。”

      那时候,薪只知道自己对慕慈交付了全部心身,却从来毫不知情的是:慕慈的温存缱绻,他的苦心经营,他的情有独钟,全都是给那个少年时代的小大夫,而非那位故人。

      “我曾经以为那是最绝望,做另一个人的替身……”从发间垂落的琉璃珠子印着一抹漏下枝叶的光斑,薪轻轻拨弄了一下珠子,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再佩戴过它了,“从来没有想过温润如你,也会有那样暴怒的样子,可你到底是没有强迫我,也从来没有强迫过我什么,咳咳……”

      当薪后来一点点将琉璃珠子串起来时,那些碎痕轻轻摩擦着指尖,那个时候他早已知晓了一切真相,他终于知道原来当时慕慈会突然停手并不是因为被拆穿了谎言的窘迫。
      那一刻慕慈的欲言又止,他心底的矛盾与痛苦,每一次想起都像是一把钝刀将薪一点点肢解,分明只要说出口就能冰释,可是那人却如何都不愿开口,只是因为他担心他的安危……

      “我记得八重将军后院的花木总是无人打理,夏日芙蕖早已枯败,秋叶落了厚厚的一地,冬夜的雪压在窗沿上……那时候,你在做什么呢?在我想把你遗忘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春风拂过脸颊,仿佛听厌了无人答复的诘问,摇摇头径自远去,只留下薪轻轻握着手中的折扇,回想起那个多事之秋——南北衙微妙而紧张的局势,所有人都如坐针毡,却只有他被远远地疏离出去。
      他能想象那个人白日里的殚精竭虑,却无从去想那些孤寂的夜晚,那人是如何被心头无解的死结煎熬折磨。许多年后,他从辰清的只言片语中知晓了那半年多的日子里,慕慈总是悄无声息地在医馆等待,却在真正见到他的那一刻,默默地转身离开。

      “如果你多告诉我一些,早告诉我一些,最后,会不会还有余地……”这话一出口,薪却禁不住自嘲地笑起来,“可是,即便你说了,我们又能替你分担什么,或许只会让你走得更艰难。”

      所以,慕慈总是一个人走着,将所有一切背负。然而这场豪赌,赌注太大,他输不起,就只能抵上性命。

      “我们之间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仔细算算,其实只有半年多。可前前后后,却牵连了一辈子,呵,真没想到我这一辈子竟然会栽在你手上,慕慈,慕慈……”

      慕慈,慕慈。慕慈已经不在了。很久了,太久了,到底多少年了呢?时间过得那么快,一切都不一样了。当年在一起的人都走向了他们自己的天涯和海角,只剩下他了。只有他,仍然只是慕慈的薪。

      “大夫,有些起风了,我抱你回屋吧?”

      辰清回来时,只看到薪披着纯白狐裘安静地坐在那儿,少有地将一头冗长银发在身后挽了个髻,甚至还配上了那一链琉璃珠子,仿佛仍是当年他在长安医馆里的模样,连精气神都难得地好起来。

      “我记得他走的时候是冬天,然后好像就一直是冬天,现在……天终于转暖了……”

      薪答非所问地说道,一双朦胧的水色眼眸静静望着墙角一隅,辰清顺着他的眼身望去,原来是墙头一支春红从隔壁探出了头来,恰恰落在旧灯笼微弱的光晕里,彼此不动声色,却又不离不弃地站在那里。

      那一夜,辰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下着很大的雪,浩浩城池一任苍白覆盖,他坐在马车前,一路疾驰而过。
      哦,他想起来了,那时候他们才将师大人送出长安城外,这就要回去医馆了。好像有很久没有回去了吧?久远得连院落的模样都有些朦胧。
      不过没有关系,他们就要回去了。穿过长街和集市,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听见人们窃窃私语,是宦海的异闻或是深宫的秘辛,而他只是漠然经过,一切与他们都没有关系了。

      目光与心念所及之处,是一盏正红的灯笼,它悬挂在医馆的门上,仿佛一场漫长旅途的终点。辰清的目光缓缓下移,并不意外地看到一柄素白的油纸伞在灯笼的光线下倒映出浅浅的红。
      那个人就像他记忆中一样站在医馆的门前,冬天苍白的天光惨淡落下,却将他的一身白衣衬得更风流儒雅,简直不似人间该有的模样。

      “——慕将军!”

      辰清脱口而出,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惊讶,也顾不上是否会吵醒车里沉睡的人,他只晓得,心里的悸动折磨得他快要窒息。而那个人,缓缓地回过身来,眼神明亮而沉寂,他怔一怔,转而露出一个久违的温柔笑容,仿佛已在此处等候了太多的年华。
      有什么和记忆中不一样了,辰清蓦地感觉到,这不是熟悉的情节,有什么正在悄悄地流转起来,他身后有人簌簌地掀开了暖帘,有人在说——

      “慕慈,你等了很久吧?”

      是的,不一样了,在这里本来是一个注定的擦肩而过,可是故事的剧情徒然辗转,那个本应沉睡不醒的人朝着眼前白衣的上将军伸出了手。
      慕慈微笑着摇头,他将伞收了起来,而后缓缓走到马车前,开口的声音依旧那般温润,他说,“等了很久的那个人分明是你啊,我的大夫。”
      “是啊,好久了,久到我差点都把你忘了……”薪接过慕慈递来的油纸伞,转手却将怀中的折扇送了回去

      “为什么不忘了呢?”慕慈笑着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将折扇收进袖中。

      薪挑了挑眉,反问道:“你又为何还等着呢?”

      “呵……”慕慈低笑一声,忽的握住薪的手,将他从车上抱到怀中,温声道,“我的大夫,之前是我迷路了,现在我回来接你了。”

      “我们去哪里?”薪轻轻将伞打开,而后一手顺从地绕到慕慈颈后,终于露出一抹微小的笑意。

      “我们,回家了。”

      辰清想伸手拉住那人的衣角,只是他的脚下是虚空的,他只能看着慕慈抱着薪朝着他所不知道的方向,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去。
      心底某一角被一种名作失去的感觉一点点啃噬着,血肉被慢慢撕扯开来,他低低地哽咽起来,“大夫……你要去哪里……”

      “辰清,别伤心……”远去的人影短暂地停留,那个人朝他轻轻绽开一抹笑意,那是在过去的五年中,他所未能见过的,是一个熟悉却又陌生至极的笑意,薪对他说,“我要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以后,你就可以解脱了,你要为你自己,为了芸娘和孩子好好活着。”

      “大夫!大夫!大夫——”

      “侬怎么了?快醒醒!”

      朦胧中,辰清听到芸娘的声音在耳际焦灼地响着,他用力睁了睁眼,朦朦胧胧地看到了案上的烛火一跳一跳的,然后他看到了妻子担忧的脸庞,辰清摇了摇头,抬手去揉眼睛,触手的却是一片湿润,他愣了愣,忽然坐了起来,“大夫……”

      “侬是不是被梦魇到了?”芸娘轻轻抚着丈夫的背脊,仍能够感到那人轻微的颤抖,然而下一刻,身边的人就急急下了床,迫得她急道,“侬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去看看大夫……”

      他只披了一件单衣就冲了出去,即便是晚春的夜里依旧还是寒凉得很,他将一道道门推开,直到最后一扇,却突然止住了动作。
      梦中的景象历历在目,那些犹若道别的话语让他无所适从,只能将一只手盖在眼上,尽可能深地垂下头去,他深深吸了口气,呼出,又深深吸了口气,啪的一声,将门推开来。

      屋里一片漆黑,窗户却并没有完全关上,夜风徐徐地吹进来,将他的理智一并吹乱,辰清摸索着到了书案边,将烛火点亮,一低头却正看到案上摊开的医书上用镇纸压着一张泛黄的房契。
      他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几乎已经忘了还有这一页房契时,它却如此突兀地出现在了眼前,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辰清强忍着自背脊攀爬而上的凉意,举着烛火一步一顿地走到薪的榻边,轻声唤他,“大夫……”,久久地,却没有人回答。
      辰清小心地将烛火凑近过去,榻上的人睡得很沉,嘴角微微抿起着,勾出一抹恍惚的笑意,他的双手交叠在胸口,紧紧握着一柄扇骨光滑的折扇。辰清浑身都禁不住开始发抖,他颤颤地将手放到那人的鼻下,冰冷的寒意终于再也无法控制,一瞬间冻结了全身。

      “大夫……大夫……”

      辰清跌倒在地上,夜风大作,将门扉洞开,连同他的乌发一同凌乱至极,他如何也无法相信,白日里那个人还神色自若,微笑着坐在树下同他说话,他分明还记得那时他垂落的长发,映着日光的琉璃珠子,说话时嘴角轻柔的弧度,那么温暖的身躯,此刻却已彻底冰冷。
      他哽咽着想要爬起来,却如何都支撑不起整个沉重的身子,干脆就坐在地上,睁着眼苍白地等眼泪落下来。

      他忽然就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慕慈离开的那个冬天,薪一个人坐在医馆里,一言不发,他们都以为他会哭,都以为他会分崩离析,可是什么都没有,他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好似这天地浩大之间只留下他一个人一般。那些回忆,是留给所有人的斑驳墓碑,可以缅怀,可以思念,却是独独成了留给他一个人经文,日夜轮回诵读,字字句句都是揭开旧伤的利器,却又无从停歇。
      原来真的是哀莫大于心死,那个人的心早就已经死了,随着云鹤折翼死得彻彻底底,胸腔中唯余下一片荒芜,再也开不出花来。

      芸娘走进屋子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的场面,榻上的人在沉睡,书案边的人在流泪,屋里却很是安静,只有风声倏忽往来,噗的一声将窗口的灯笼打落下来,那样荒凉,那样悲伤。

      “大夫他……”

      芸娘很想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然而无人回答,一切就成了无声默认。她紧紧捂着自己的嘴,一瞬间泪如雨下,可是她又不敢发出声音了,好像怕惊了那人的美梦一般。
      辰清撑着书案,不知怎的竟然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将妻子用力抱入怀中,断断续续地说,“芸娘,你别哭,大夫没有走,他只是回家了,和慕将军一起回家了。”

      他终于想起了薪嘴角那个恍惚的笑意。那是许多年前,那时慕慈总在交班后来到医馆,而薪为了等他常常独自翻阅医书到很晚。
      有时慕慈来了,他却还没将某个章节看完,慕慈便坐在一旁等他,等着等着自己却睡了过去,那时候,薪就悄悄挪到慕慈身边,偷笑着将自己的狐裘连同他一道裹住,两个人靠在一起,不知不觉都睡了过去。
      那个时候,辰清无意闯进去,看到的便是薪嘴角那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

      岁月流转,那些纷纷扰扰的往事,彷彷惶惶的浮华,已不知飘散到了何处。到最后,只剩那么一个轻描淡写的动作,在轻尘染就的沧桑里,将所有一切过往付之一炬。
      红尘三千里只属于他们的故事,掺着那些蜿蜒过脸颊的泪痕,终究化作一团灰烬,归散入尘寰深处。

      而活着的人,依旧还要继续他们的生活,一骑红尘,远远地向着江南的方向,走远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