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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番外 归去来兮(六) ...

  •   归去来

      唐天宝十五年的那一个黎明,一些大臣像往常一般来到大明宫,准备早朝,尽管前些日子上朝的同僚就十无一二了,可昨日他们到底是等来了玄宗御驾亲征的诏书。然而这一刻,整个朝堂之上空空荡荡,安静得近乎诡异,他们面面相觑,似乎已经明白过来,在一片惨白的脸色中,只剩下九五之尊的宝座在空茫中灼灼逼人。
      谁也不曾想过,那个歌舞升平的大唐,会在动地而来的渔阳鼙鼓中,惊破了霓裳羽衣的千古华胥,迫得君王抛却都城向西出逃。

      及至许多年后,依旧有人对那个遥远的时代歆羡而叹惋,羡他兴则万国来朝,哀其衰则一落千丈。
      然而活在当下的人,却并没有那么多的感慨。战火肆虐的日子里,流离失所,生离死别,昨日种种仿若一场春光一场梦,连眷恋都顾不及,就狼狈地逃亡别处,背井离乡,再不知归途。

      当辰清从药铺昏黄的灯火下抬起头来时,光阴早已辗转过许多个年头,他鬓角斑白,眼角眉梢都被岁月刻上了深浅的痕迹。他侧过头轻咳了几声,引得不远处正在收药材的青年人担忧地转过身来,“爹爹,你早些回去吧,免得娘担心。”
      辰清摆了摆手,撑起身子想要舒展一下,却被腰上传来的疼痛弄得眉头紧蹙,他摇了摇头,到底是不服老不行了啊,如此无奈地想着,辰清到底是朝儿子点了点头,挑起门帘往外走去。

      那时分,夕阳真好,街上路人行色匆匆,瞧着穿着打扮,怕又是从别处逃来江南躲避战乱的。辰清叹了口气,抬头望了眼药铺门上的牌匾,那个写得中规中矩的苏字被夕暮一照,更显得有些苍老了。

      “你……你是辰清大哥么?”

      身后突兀地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辰清愣了愣,循着声响转过身去,入眼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孔,眉眼间饱经风霜,看上去已年过不惑,他皱了皱眉,如何都记不起在何处见过这样沧桑的面目了,“……你是?”

      “辰清大哥你不认识我了么?”男人说话间带着长安特有的口音,他三两步走上前去,紧紧拉住辰清的手,仿佛很是激动,他说,“我是梓阳啊,以前跟着薪大夫学医的那个秦梓阳,你还记得么?”

      “梓、阳……”辰清脑中蓦地浮现出一张少年的面容,他张了张嘴,反手拉住那个男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几遍,才似乎从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寻出一些痕迹来,“你是梓阳!我记得,当然记得!你怎么来了江南?”

      “一言难尽……”秦梓阳苦笑着摇了摇头,眼底模糊地滑过一些情绪,“辰清大哥,这些年你还好么?长安一别后,一晃都二十几多年了,对了,薪大夫呢,他还好么?我想见见他,我有许多……”

      “梓阳,看你这样子是刚到江南吧,有落脚的地方么?”辰清出声打断了那人的话,见梓阳点头,他拉过那人朝着城南走去,“若是不嫌弃,就先到我家住些日子吧?你家中还有其他人么?”

      “有妻子,还有个儿子,不过在长安城被攻陷时就失散了,如今还是没有音讯……我想着他们或许也会逃来江南……”

      梓阳的声音越说越低,末了更禁不住拿袖子去擦眼角,辰清摇了摇头,拍拍那人的肩,劝慰了几句,眼见着过了小桥就走到了一座粉墙黛瓦的宅子前。
      梓阳一抬头,正巧看到门上悬着的红灯笼,一晃一晃地将夜色抚开,让他不禁想起当年薪的医馆里终年不息的灯火,开口道:“辰清大哥你这些年药铺生意想是做得不错吧,竟能置这么大的宅子?”

      “这里是薪大夫老家的宅子。”辰清扣了扣门,朝梓阳解释道,见那人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溢出一声笑,轻声道,“今日你好好休息一晚,到了明朝,我带你去见薪大夫,你有什么想说给他听的,就当着他的面说吧。”

      “也好……”

      梓阳还想说什么,门扉却已被人打开,一个提灯的妇人迎了出来,辰清一见她,笑意更盛起来,“芸娘,这是秦梓阳,是薪大夫在长安时收的关门弟子,方来江南。”
      那妇人听罢,似是惊喜又愉悦,并不见外地就将人领了近来,连声道,“侬是大夫的弟子啊?那可真是要好好招待侬了,快进来……”

      那一夜,秦梓阳睡得很是安稳,仿佛是自长安城破以来的几年中从未有过安稳。当他从睡梦中醒来时,晨光从镂花的木窗格中落在床榻前的青石砖上,勾勒出美好的姿态。

      “辰清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去见薪大夫?”

      秦梓阳一起身便去寻了辰清,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又好生洗梳过一遍,终于让辰清隐约觉出一些往日在长安的印象来,那人直直盯着梓阳看了半天,说了句“你随我来罢。”便将人领到宅邸的深处——一处独辟幽径的小院落里。

      院落不大,雅致而宁谧,花草错落有致,想是有人日日来照顾的。院中一隅有一苍木,亭亭如盖,透过镂花窗,能瞧见树荫萌生至邻家的院落,很是繁盛。
      两人一路行至院落尽头的小居前,不意外的,门上又悬着两盏朱红的灯笼,在白日里泛出温柔的光芒。梓阳心想着,这模样和长安的医馆真真是一模一样,那头辰清已推开了门,迎面而来的锦绣一屏几乎摄去了梓阳的心魄,他凑近过去想要细瞧那华美屏风上的画景,辰清却已转身而过,梓阳心中一紧,急忙追上去,可就是这三两步间,他再也迈不开步子。

      小居里挽着长长的白绫,随着风轻飘飘地荡进来,摇曳出曼妙的姿态,可此时光景下,却只能让见者心底泛凉。梓阳眯着眼往里看去,白绫深处是一张红木高台,烛火高高燃着,照出牌位上那个熟悉的名和陌生的姓。

      “我早该想到,那时候薪大夫的病就很重了……他、他是什么时候……”梓阳的嗓音很低很低,仿佛有什么梗在喉咙里,让他连话都说不完整。

      “离开长安之后,大夫的病突然加重,我们就在半路上的一个小村子停了下来,大约是第三年的春末……”辰清燃了三支青香递给梓阳,看那人颤颤接过,他安慰似地拍了拍梓阳的肩,“大夫走时很平静,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梓阳深深弯身鞠躬,将三支香插到香炉里,他退后几步,看着那牌位,忽然觉得心口窒闷得慌,猛地就跪下身来,又朝着高台磕了三个响头。俯仰之间,他依稀记起那个时候,薪大夫身患重疾,却总是悄悄将汤药倒了,有几回被他瞧见了,那人就笑着说,“这是我要赎的罪啊……”

      “梓阳,这些年长安城里一定也发生许多事吧,我们走之后,你过得怎样?”

      身后传来辰清平和的说话声,不知怎的,听在梓阳耳中,眼前映出的却是那一抹苍白秀丽的微笑,温柔得让人分不清是笑更多一些,还是哀更多几许。

      “你们走之后,我就接替了金吾卫军医的位子,那时候南北衙的局势比起司马那时已然好了许多,只是八重将军似乎越来越收敛锋芒,事事都漠不关心……”

      那时候的长安,对那个红衣的上将军而言,已经在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他独自在宦海中沉浮,看着朱红的宫门一扇扇在眼前打开,他静静地走着,腰杆挺得笔直,那副容貌依旧是当年名动长安的大明宫之花,可心底深处早已遍布青苔,他很疲惫,却无法止步,只能听宫门厚重的闭合声在身后响起,再也无法逃离。

      “后来,太子瑛的事你们大概也有所耳闻吧。八重将军虽然未曾涉入其中,可他到底是太子的老师,只是替太子说了几句话,就被陛下重罚,削了官还差点下了牢,后来虽然官复原职,却到底不似过去……”

      恩宠终有倦怠日,后来,当八重雪独自站在大明宫高高的城楼上时,他会模糊地想起曾经有一个白衣的上将军问过他,倘若他想要离开这一切,还来得及么?
      其实,他们都清楚,一入长安,此生便再无脱身之时。可是他仍然羡慕那个人,羡慕他能够为了所珍视的人拼却余生,即便付出了性命,魂灵也能脱出这重重桎梏。可是,他八重雪却不能,他唯一能做的,是将珍视之人置之死地而后生,却也永永远远,推离了自己的身边。

      “那样的日子磕磕绊绊过了几年,没了皇恩的上将军虽然过得不如早前那般恣意,但是却很安稳,直到南诏作乱时,陛下好像突然想起了八重将军,竟然让他带兵前往南诏平乱,却又不许金吾卫的兄弟同去……后来、后来,上将军终究是没有回来……”

      “是吗……”说不上怀念,也没有什么更深的情分,只是突然心里被有什么的东西堵住了,辰清抿了抿唇,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妖里妖气的司天监,想起了那个人曾经说过要往八重雪来的地方去看看,“那八重将军,是怎么、怎么死的?”

      “我听人说,他们在南诏被一群苗疆的巫祝偷袭……”梓阳慢慢抬起眼,连视线都转得很慢,似乎是在回想什么,“他们说带头那个黑衣巫祝术法很是厉害,一班将士都束手无策,只能看八重将军一路与他缠斗,直到了断崖处,后来,两人一道滚落山崖,尸骨无存……”

      “黑衣巫祝……”辰清忽然打断梓阳,急急道,“是什么样的容貌,你知晓么?”

      “容貌倒是不知道,据说都戴着苗疆那边的面具,只是听说那人打斗时被八重将军扯落了斗篷,露出了一头的银发,也就是这样,才让将军被打得措手不及,跌落了山崖。”

      “银发……”辰清轻轻念了一句,竟然莫名笑了一声,“这么说,八重将军最后到底是回到苗疆了。”

      “是啊,皇甫将军也是这么说。不过那时候,我已经被沈大夫调到监门卫了,也就不知道更多事情了。”

      “沈大夫?”辰清皱了皱眉,不确定地问道,“那位沈家的少爷?”

      “是啊,就是沈太医的儿子,也是个怪人。”说到此处,梓阳颇显遗憾地摇了摇头,“他医术了得,人也好,却一直不肯娶亲。本来沈太医告老之后,太医署想将他提上去的,他却怎么也不肯,只是一直留在北衙,太医署就索性让他统管南北衙的军医了。”

      “你说他,一直没有娶亲?”辰清见梓阳点了点头,心底忽然深深地酸楚懊悔起来,那年冬天那人抱着林以渐在医馆失声痛哭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如果那时候他早一步去寻了八重雪,或许那个人不会这样孤独终老,“那他现在怎样了,还是一个人么?”

      “沈大夫没有从长安城出来……”梓阳垂下眼帘,也许是那记忆太过得疼痛,让他不敢贸然出口,“他一直留在长安,和守军一起,直到长安城被攻陷……”

      沈昱臣最后看到的光景,并非是长安城支离破碎的城门,而是一抹从城墙上斜斜落下的夕暮,那么温柔,像极了一首安眠的歌谣。
      歌谣里是那一年无休无止的春光,大片大片的春红遥远得看不到尽头,脚边的医书被风吹得哗啦哗啦作响,他好像已经醉得再没力气去收拾了,可身边坐着的那个人却还不依不饶地吵他,一遍遍唤他,“昱臣,昱臣,这方子是你错了,快罚酒!”
      他看到那个人向他伸来的手,忽然觉得,这个梦,确实不须再醒了。

      “他那样的人……或许这样,也好……”辰清微微仰起头,缓缓吐了一口气,仿佛想将胸口的窒闷都吐出去一般,眼角的余光却落在高台上漂浮的缕缕青烟上,他用了握了握拳,又道,“你后来去了监门卫啊,右监门卫的上将军还是慕……不,还是唐将军吧?”

      “唐将军?不是,右监门卫的上将军是胡将军。”

      “哦……对,唐将军那时候已经被调往边关了……”那一瞬间,辰清忽然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了光阴呼啸而去的声音,终于是人事两非了,“胡将军,他怎么样了?”

      “胡将军是个好人。”梓阳想了一下,忽然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一句来,他又顿了顿,却瞧见辰清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似乎很是赞同的样子,他这才又说了起来,“监门卫的军医似乎一直很乱,最早是借了薪大夫去,后来上任的方大夫又莫名其名地死了,再后来,来来往往了很多人,我去的时候,那位子已经空了很久,连记录都找不全了,多亏胡夫人一直在医馆帮忙……”

      “胡夫人?是胡将军的夫人么?”

      “是啊,胡夫人年少时学过医,见军中没有大夫便常来帮忙。其实,胡将军和夫人是老夫少妻来着,年纪差了不少,可他们鹣鲽情深,恩爱非常,私底下我们都说胡将军好福气,能娶到这么美貌贤惠的夫人。”

      说到此处,梓阳不禁笑起来,想起那时候军中将士都喜欢用这事来调侃胡烈儿,而那人也总是一笑置之,偏偏胡夫人是个泼辣性子,每每耳闻了些什么,便拿着针满院子地找人扎了解气,非要胡将军出面才肯罢手。

      “后来啊,长安城被攻陷,胡夫人就一直跟着将军东征西战的。她医术不算高明,可止血包扎的手法却是果决利索,颇、颇似当年的薪大夫。”梓阳皱了皱眉,好似心头有什么解不开的疑惑,“后来我问过她是向谁学的医,胡夫人却没答我,只笑笑说,那是个很好的大夫,若有一日等着战火平息了,她想去南面寻那人,她有很多话想对那个人说……“

      “这胡夫人是不是……”辰清蓦地出声,他咽了咽口水,连说话的调子都有些颤抖,“是不是姓慕,是前右监门卫上将军家的千金?”

      “原来辰清大哥你认识胡夫人啊……”

      辰清点了点头,脑中浮现出素素的脸孔来,原来一眨眼那个小丫头已经长那么大了,都嫁作人妇了。他还记得那时候素素除了慕慈和薪之外,就最喜欢粘着胡烈儿,如今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再好不过。
      他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高台,心底无声地说着,“大夫,你听到了吗?小小姐说你是个很好的大夫,她说她要来寻你,你听到了吗?她……已经不恨你了……”

      “那她现在在哪里?她说要来江南的,现在她……”辰清心底本是欢喜,偏偏这话一出口,却见梓阳的脸色突然一变,他心底猛地一凉,“她,怎么了?”

      “胡夫人……已经不在了……那时候胡将军独守孤城,苦苦支撑了数月,敌军一直无法突破。直到有一回,胡夫人因为城中缺少药材想要乘夜去城郊采些,却被他们给捉住了……夫人怕、怕将军因她而受要挟,当夜就自尽了。”梓阳闭上眼,痛苦地低下头,军中无人不喜欢那个风风火火却又真性情的胡夫人,可是一旦想起那时的情景,他只觉心头又被重重割了一刀,“可敌军的头领不肯就此罢手,在城门前要胡将军投降,否则就让夫人尸骨无存……胡将军深知夫人的用心,到最后也没有打开城门,眼睁睁看着尸骨未寒的夫人被他们折磨,最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混在泥土里什么都找不到了……”

      辰清重重往后退了几步,好不容易才扶住门框稳住了身形,他颤巍巍地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眼前浮现的却还是那年的上元节,素素抱着灯笼在院落里跑来跑去的模样,天真而率性,让所有人都欢喜的模样。

      “胡夫人过世后,将军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话越来越少,可能真是哀莫大于心死……”看着心爱的人死去,该是怎样莫大的痛苦?这种痛苦,无人能够分担,只能让它一点点将心腐朽,直至千疮百孔,“他就那样一直守着城,直到弹尽粮绝,却还是等不来援军。我想那时候胡将军已经不抱希望了,只是寻了几个机会将我们这些人都送出了城……我走的时候,看到有一队援军冲进了城去,可是人实在太少……”

      那些年里,唐麟只见过胡烈儿几面。一次是在胡烈儿与素素成亲的时候,他嘱人送了一份厚礼去,自己却只是远远看着那人骑马过长街,那一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另一次,是他回长安述职,胡烈儿找上门来,两人唠嗑了些有的没的,最后他请那人喝酒,又是酩酊大醉。
      那一日,所有人都放弃了这座孤城,只有唐麟,当着那些个将军面,狠狠劈开了摆地图的木案。当他带兵冲进胡烈儿的守城时,他并没有去看那人一脸的惊讶与恼怒,只是丢了一坛酒给他,看那人接过酒坛朝他瞪了一眼后,引颈而饮的模样,唐麟忽然觉得,什么都没关系了。

      “到了很后来,我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消息,说得很笼统,只晓得胡将军和那个来支援的将军战到了最后一刻,两人力竭而亡……”

      那时候,城外千军万马碾压而来,可城里却安静得紧,胡烈儿和唐麟背对背站着,四周都是乱军敌寇,他们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刀,重重喘着粗气。不知是谁先笑了起来,连带着将喉中的血块都咳了出来。
      “胡烈儿,你这样子真难看!”到底是唐麟先开了口,他身上早已遍布伤痕,血一直从后背滴答滴答往下落。他身后那人也不好看,胸口扎了好几支断箭,血涓涓往外冒,却还是狠狠地回了唐麟一句,“谁让你来趟这浑水,慕将军当初说你没脑子,一点也没说错……”
      难得地,唐麟没有反驳,只是哈哈一笑,低声道了句,“杀完这场,咱们兄弟俩不醉不归!”而胡烈儿将刀一横,后背靠在唐麟身上,算作无声地应答,却始终没说出那句“你喝醉了就胡言乱语的毛病,还须改改。”
      那时候,旭日当空,照在翻飞的刀面上晃出雪白的光,远远瞧去,仿佛白鹤振翅,犹似当年大明宫中云中鹤的风姿。

      直到梓阳走了许久,辰清还是站在那里。明亮的光线从雕花木框中落进来,照见空气中的轻尘飞扬,一瞬间落满了那场满座衣冠胜雪的记忆。回忆里的那些人还是旧时模样,可光阴却似利剑将世事支离破碎,远方终于再也不会有故人的消息传来了。
      他缓缓伸出手去,日光落在手心里,晕开了那些沟壑和沧桑,白晃晃的一片,他用力一握,指尖扣在掌心里,钝是辗转的痛,握得愈紧,钝痛愈深,却到底什么都握不住,

      “阿爹!阿爹你在哪里~~~”

      门外传来跳脱的银铃声,伴着跳跃的脚步声一路叮叮当当传到小居里,辰清猛地回过神,他转身往外走去,还没站稳,已让从半月门飞奔而来的小丫头扑了个满怀,那只紧紧握住的手也在不知不觉中轻轻松了开来。

      “小蕊儿,你怎么来了?你娘呢?”辰清将宝贝外孙女抱在怀里,看着小丫头嘟着嘴一脸愤愤,不禁笑道,“看来你娘又和你爹义诊去了吧。”

      “就是嘛,娘亲还说要教人家背新方子呢,一转身就不见了,哼~”蕊儿从辰清怀里跳下来,握着拳跺了跺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到半月门边,扯着掩在门边的一截袖子叫起来,“都说让你进来了,你这人好麻烦,我阿爹可好了啦!”

      辰清迷了眯眼,往那处瞧去,却见小蕊儿从门后牵出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人来,那人见了辰清微微涨红了脸,辰清忽的止住了步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那副清俊温润的容颜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你是……?”

      “他是隔壁马家的远方亲戚啦,姓吴……”

      蕊儿笑嘻嘻地拉了拉少年人的手,那人却摇了摇头,半曲着腿对上蕊儿忽闪忽闪的水眸儿,温声道,“不是马,是慕。”
      少年人话音方落,辰清只觉方在安稳下来的记忆一刹那又被惊醒,他看着那少年人往前又走了一步,朝他俯身做了个揖,清润的声音平和地传过来,“在下姓胡,古月胡。”

      “知道啦,你好烦啦~都说慕和马,胡和吴读起来一个样嘛~”

      蕊儿歪着头,踮着脚想要去戳少年人的脸,可毕竟身量还小,怎么都够不到,那少年人就好脾气地弯下身来,笑着说,“只怕你把我的名字给记错了,往后认不出我来可怎么办?”

      两人在一处嬉闹了一阵,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辰清变了几变的脸色,那人站在苍木的阴影下,微微翕合的嘴里有那么一瞬发不出声来,到最后他在嘴角勾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涩声道,“胡公子,你是从长安来的么?”

      “是啊,原来老人家听说过么?说来惭愧,在下是来江南避难的,慕家是我娘亲的老家,不过从我外祖父那时候起,就搬去长安了……”

      辰清略蹙眉头还想问什么,身边的蕊儿却不声不响地从身后变出一支长长的水莲花来,蓦地送到辰清面前,笑嘻嘻地说,“阿爹你看,这是大哥哥送给我的莲花儿哦,是他们家后院的荷塘开的呢,好不好看?”

      “你是说,慕家后院的荷塘……开花了?”辰清接过那支水莲花,却没发觉自己从声音到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是啊,听家里人说已经好多年没见到这荷塘开花了,原先都是碧绿的一片,这会儿开了一荷塘的水莲花,亭亭玉立的,煞是好看。怪不得我娘让我把外祖父的骨灰一道带来埋在荷塘边……老人家,你怎么了?”

      少年惊讶地看着辰清,又转过头去看了看蕊儿,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束手无策,只能任由那个鬓发斑白的老者泪流满面,哭得仿若孩童一般。

      在他们身后,一缕穿过苍木葱茏的日光落在小居的屏风上,映照在那一幅夏日荷塘图上,倘若有人仔细去瞧,或能瞧见那芙蕖盈盈的荷塘中有一弯小小的九曲桥,
      桥上站着一双白衣的人儿,一人执扇,一人撑伞。
      他们携手漫步于尘世之外,,一直一直,走到了传说的深处。

      ——归去来兮•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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