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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卧薪尝胆,忍辱负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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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甲班的苏玉竹生员,最近有些烦恼。
他发现自己无论走到哪,都能遇到天字乙班新来的宋生员。
先是早上在膳堂,宋生员明明应当坐在天字乙班那一边,却端着饭食挤来苏玉竹旁边,还一个劲地盯着同席的李进和陆观碗中的汤饼,声称要看各班生员的吃食有何不同。
下了早课以后,苏玉竹推门而出,一眼看见宋生员翘着脚坐在天字甲班书斋外的栏杆上。见到苏玉竹,对方友好地抬手打招呼。咧嘴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
苏玉竹提心吊胆吃完一顿午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却不料,对方正等在天字甲班的书斋里,和斋长相谈甚欢:
“不知道韩斋长几月生辰?在下生于卯年仲夏……”
“嗨,平日里不用以斋长相称,韩某是寅年孟秋……”
“如此,小弟便斗胆唤一声韩大哥了!”
“贤弟见外了!哈哈哈哈……”
……
饶是性情温和的苏玉竹,也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他抱着书来到宋灵石面前,一本正经道:“宋生员,请随我来一下。”
宋灵石一脸茫然地被苏玉竹拉扯着袖子来到书斋后的竹丛旁。
“苏兄,何事找我?还这么神神秘秘的。”
苏玉竹耸起肩膀,鼓足勇气道:“还请宋生员以后……莫要再跟着我了!”
“??”宋灵石的一双弯弯眼中装满了大大的疑惑。
苏玉竹涨红了脸道:“我知道宋生员的心思……”
宋灵石很是吃了一惊,讶然地张大嘴:“哦!?你竟然知道?”
苏玉竹眼神躲闪:“我当然知道……只是你身为天字乙班学生,总到天字甲班来,实在是……”苏玉竹斟酌了半天,总算想到一个词:“……授人口实!”
宋灵石越听越糊涂,她眼睛一转,试探道:“天字甲班的生员行止端庄,文采斐然。正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在下虽不能同堂学习,但心向往之,又有何妨?”
苏玉竹的脸红的快要滴出血来了,只见他忸怩地攥着袖口,窘迫道:“我并非指责宋生员,只是……”
话没说完,苏玉竹竟然撇下宋灵石,仓皇地逃走了。
“诶?苏玉竹!?你跑什么?”
宋灵石皱着脸挠了挠后脑勺。
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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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宋灵石搬了一条板凳,蹲坐在天字甲班靠门口第一排的位置。
孙博士夹着书册匆匆走进来,未料到会有人蹲在门口,差点跌了个狗吃屎。
“……宋生!你蹲在天字甲班的书斋里作甚!简直胡闹!”孙博士用颤抖的手指着宋灵石。
宋灵石勾着一双笑眯眯的月牙眼,谄笑道:“孙博士前日课上所授,如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令学生茅塞顿开。学生自知经义功底薄弱,自是要花功夫修补短板,因此特来旁听,还望孙博士容情则个。”
一番话在情在理,说得孙博士十分受用,他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如此,宋生且自便吧,但切记不可扰乱其他生员。”
苏玉竹用双手捂住发烫的脸颊,心下嘀咕:这宋生员,实在是胆大妄为!
苏玉竹透过十指的缝隙,偷偷去瞧前排那正襟危坐,身姿如松柏般挺拔的背影。
“只可惜人家的心里,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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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这般折腾了两日,宋灵石基本掌握了陆观的生活作息。
据观察,陆观每日除了吃饭、睡觉、读书、藏书阁自习,竟无第五件事可做。而且,通过与天字甲班众生闲聊,宋灵石得知:因陆观生性凉薄、心气高傲,众人皆不敢近身。平日里大多是独来独往,只有邻座的苏玉竹和李进二人能与其略说一两句话。
宋灵石咬着大拇指心想:“活得枯燥无味,形单影只,身边连个亲近的朋友都没有,这样无趣的人……”
渐渐地,一个连环计浮上心头:“如果能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取其信任、知其软肋,便可择机行事,攻其不备,令其挫败悔恨!”
宋灵石阴笑着打了个响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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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苏司业将陆观唤至书房指点课业。
“风行且看这篇策论。”苏司业将一卷作业摊开。
陆观默念:“……国之有奸,犹鸟兽之有鸷猛,昆虫之有毒螫也。区处条别,使各安其处,则有之矣;锄而尽去之,则无是道也……①”
苏司业抚须赞道:“这是天字乙班宋磊的策论作业,虽文辞朴实,仍不掩才思敏捷、道义明晰,堪称佳作啊。”
陆观眼眸微垂,暗忖:“宋磊……不正是这两日上蹿下跳,闹得天字甲班不得安宁之人?”
苏司业见陆观神色一顿,顺势敲打道:“此人天赋极佳,可惜经义功底尚浅,撰文用典还须打磨,若假以时日,成就不在尔之下……”
陆观颔首,淡然道:“学生惭愧,宋兄文笔犀利、逻辑井然,某所不及。”
“你二人各有千秋,若能取长补短,定然如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学生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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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观从苏司业处离开后,若有所思地往藏书阁走去,忽觉头上所戴儒巾的垂带被人轻轻扯住。
陆观转身一看,可不正是大名鼎鼎的天字乙班宋生员!
宋灵石勾起弯弯的月牙眼,做出惊喜的样子:“陆生员好巧啊!我正寻你呢!”
陆观淡淡看了宋灵石一眼,没有理会。他将儒巾理正,右手放归于腹前,左手负于身后,矩步引领地抬脚往前走去。
宋灵石小跑上前几步,堵在陆观面前。她笑嘻嘻地背过手,俯身凑近道:“陆生员别急着走呀!我正有问题想要讨教呢!”
陆观步履加快,足下生风,微微侧身绕过宋灵石,就仿佛绕过一根石柱那般自然。
宋灵石小跑着追上去,与陆观并肩而行,她眯起眼睛,继续搭讪道:“陆生员往这个方向走,是要去藏书阁吗?”
“巧了吗这不是!我也要去藏书阁,咱们一同去啊!”
“我昨天去苏司业那里交课业,苏司业鼓励我要向陆生员多多学习……”
“听闻陆生员的时文写的甚是精妙,能否将窍门告知一二呀?啊……对噢,一般这种独门秘籍是不能外传的吧,哈哈哈!”
一路走来,众生皆为之侧目。目睹了全过程的天字甲班斋长韩奇文表示:从始至终,陆生员未发一言,宋生员竟自问自答说个不停,真奇人也!
韩奇文:我活了二十余年,从未见如此有聊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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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刚蒙蒙亮,陆观已然梳洗穿戴整齐,手执一叠书册庄然走出寝舍。
在清晨氤氲的雾气中,依稀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遥遥迎面而来。
陆观缓缓驻足,眉头微蹙。
一阵晓风吹来,将对方身边笼绕的雾气渐渐吹散,露出一张熟悉得可怕的面容。那兴冲冲挥舞着双手,连跑带颠地迎面奔来之人,不是宋生员又是谁!
“陆生员也这么早起来晨练吗!不如一起啊!”
陆观平静无波的脸上,裂开了一道细纹。
然而起初,他并没有在意。
直到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陆生员这是刚打了水回来?看着挺重的,来来,我帮你提吧!”
“不必了……”
“陆生员,这么巧,你也来借书啊!你瞧我发现了什么?这里竟然有古抄本《世说新语》残卷!”
“嗯……”
“哟!陆生员,这是在临帖啊?白乐天诗集碑拓?说起白乐天,便想起《钱塘湖春行》,那一说起钱塘湖,自然就想到肉质脆弹的活虾,甘腻肥美的醉蟹,滑嫩爽口的荇菜,酸甜焦脆的醋鱼,最好再来几条剔了骨切成丝的鳝鱼,用宽油大火爆炒,出锅后放一大把芸香和芫荽……”
“……”
“诶苏玉竹,你看到陆生员了吗?”
“咦,奇怪,他刚刚还在呢……”
“啊!在那里!陆生员你慢点走,等等我~~”
在宋灵石神出鬼没的缠磨下,陆观不堪其扰,如今是畏之如虎狼,避之如蛇蝎。
陆观原本习惯卯正时间离开寝舍,去书院凉亭晨读,这天为了避开宋灵石,特意提早到了卯初出门。
然而,陆观刚踏出寝舍门槛,便看见宋灵石如石狮子般蹲在门口,还笑眯眯朝自己招手。陆观扶额叹气,默默收回迈出的那条腿,又将房门关上了。
翌日寅正,陆观如愿以偿地独自坐在凉亭晨读。
此时,天光未亮,仅有晨星白月作伴,寒露微凉,亭中四面透风彻骨,陆观只得携着书册移步藏书阁。
凌晨的藏书阁里,守门的侍童歪着头打哈欠,这个时间还能在书案前挑灯苦读的人可谓屈指可数。陆观找了个位置坐下,正准备翻开书册自习,只见原本趴在对面桌上睡觉的那人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抬起头来,冲他呲牙一笑。
“咦?这不是陆生员吗!”宋灵石揉了揉眼睛,热情地招呼道:“你也是因为天太冷,才来藏书阁晨读的吗?”
……
焦虑如影随形、阴魂不散地萦绕身边,陆观终于感受到了被支配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