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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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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政和三年(1113年)腊月三十,除夕。
连着下了数天的大雪终于在午后渐停,汴京城外,一片皑皑雪原。与平时的熙攘热闹不同,北郊御路上此刻几乎见不到人影,因着今日是大年三十,人们都已早早返家准备团圆守岁。
时近黄昏,铁手一人一骑快马疾驰,直往城北新封丘门而来,身上的玄色披风被朔风吹得猎猎作响。将近城门时,他勒起缰绳让马儿放慢步伐,抬手推起笠帽望向夷山上高耸的铁塔,俊朗的脸上虽然风尘满面却涌起了一抹温暖的笑意,“终于到了!”
他刚从沧州赶回京师,虽说外出办案于他是常事,但这回的案子甚是棘手,辗转多地取证抓捕,差不多快半年没回汴京了,心里颇有点想念。好在前两天总算结了案,他便想着一定要赶回家与世叔、师兄弟们一起过年。
此刻天倒是放晴了,西边密密的云层中透出一抹淡淡的夕阳余晖,斜照在巍峨的城墙上,顿时满目白色泛起了橘色的光亮,煞是好看。
城楼上旌旗飘飘,却不见站岗的士兵。铁手微微皱眉,心道,“虽说如今是太平盛世,但这堂堂京都外城大门竟然无人把守也太放松了。即便是过年也须轮值,哪怕没有外敌入侵,防火防盗也不该松懈啊。”
进了城门便是新封丘门大街,两边十余里皆是禁军诸班兵营。这里倒很热闹,运货的牛车正挨个儿往营房里送酒菜,那些兵丁正喜笑颜开地在搬酒。铁手见了不由得心中暗叹:“自去年高太尉当了殿前司指挥使后好像这军纪就越来越松散了,若军中饮酒之风日盛可不是什么好事。一会要和世叔说说让他提醒下官家。”
神侯府坐落在内城东北广福坊的巷子里,这里靠近大内延福宫,毕竟,神侯府是御用亲部,圣上时有传唤也能随叫随到。
铁手牵了马过青晖桥进内城,从北面的后门进府。值守的家丁阿良见是铁手忙迎出来牵马:“哟,二爷,您总算赶回来了!太好了!大伙儿都等着您写春联呢。”
“好,一会儿就来写。”因铁手善书法,于是便成了府中惯例,每年的春联都由他来写。
“先生午膳后被官家唤去宫里,这会儿还没回呢。其他人都在了。您屋子严管家早上就吩咐打扫干净了。”
“好。我先回去换身衣裳。”
旧楼在府邸的西南角,铁手一路沿着回廊往前面去。路过花园角门时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女子“咯咯”的娇笑声,那声音直如珠玉般圆润清甜。
“玖儿,这胡萝卜做鼻子,你来安上……四哥,你去折两根树枝做手臂。我的这两颗栗子嘛,做眼睛。挺好看的吧!呵呵……”
铁手不由得一阵诧异,府中常住的女眷只有两人,就是女管家严魂灵和她六岁的女儿玖儿,很显然这不是严管家的声音,他不由得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只见假山石边一个身穿绯红色斗篷的陌生女子正和冷血、玖儿一起在塑雪人。那姑娘看着十八九岁的模样,身材窈窕,肤色雪白,容貌十分秀美。一双美目顾盼生辉,此际尽是天真淘气的笑意;举手投足间,鬓边几缕垂下的青丝随风轻飘显得妩媚娇俏。
铁手不认得这女子,但见冷血在一旁也像个大男孩似地玩得高兴,估摸着又是这俊酷的师弟从哪里招惹来的痴情妹子。他笑着摇摇头,又想,若是被习玫红三小姐知道了岂不是要打翻醋罐子啦。他这一念想到了习玫红自然又牵起了小珍,顿时觉得心头一痛。本想进园与他们招呼,突然全没了心情,便回身继续往自家楼里走去。
对铁手来说,旧楼就是他的家。推门进屋,暖意融融。屋内收拾得十分干净,炭盆、热水、手巾包括舒适的被褥都已准备妥当,让人顿时感到放松与惬意。
于他们四个来说,管家严魂灵就如同大姐般的存在,也是不可或缺的。这女子和无情、铁手,还有“拼将”陆破执早年就跟着诸葛先生做事,非但武功不弱,办事能力更强。在外,神侯府商号的日常运营;对内,府中的大小事务,他们几个男人的起居饮食都由她管理安排,事无巨细都照顾得非常熨贴。
严魂灵年轻时敢爱敢恨,遇着心爱的英俊男子就跟了人去,却都没能修得长久厮守,不是对方意外死了就是发现自己被骗了,如此兜兜转转了好几回也没遇到良人,人家背后都叫她“严九嫁”。后来年岁大了上去才发现真正待她好的人一直就等在身边,便终于安分下来嫁了陆破执,不久生了女儿陆玖儿,一家人也在神侯府中生活。
有人敲门:“老二,在吗?”
“进来吧,严姐。”
进来个身材高挑的中年美妇,约摸四十左右的年纪,细眉细眼姿容清爽,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她身上着了件翠绿色长款宽袖锦褙,貉裘领抹,看着甚是雍容华贵。
严魂灵对铁手笑道:“这一回可辛苦你啦,都快半年了。还好赶回来了,不然缺了你谁写春联啊。呵呵……”
“大师兄和世叔都能写。”
“那还是你的字最好。事情都办完啦?”
“嗯。人犯已经押去沧州大牢,画押的口供我带回来了,等年后送到刑部让他们判去。”
“好。你歇息会就去听风轩吧,纸笔都备好了。晚膳也在那边,我去看看会仙楼的定食可有送来了。”
“知道了。你忙。”
她踏出门似想到了什么,回头又铁手道:“习家庄的事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多想了。大丈夫何患无妻,没准更好的已经在等着了。”
铁手知道她所言何事,不由得眼神一暗,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唉……先生说的是,你这性子才是你的死穴,真要改改才行。”她摇摇头轻叹一声出了院门。
被严魂灵一提,铁手脑中又浮现出小珍望着他的那双伤心哀怨的眼睛。已经快一年没再见面了,是他主动离去的,因为不忍心看自己心爱的女人情义两难。毕竟习秋崖待她也是真心一片且两人已有婚约,如今家中遭变又得了癔症,他铁游夏实在做不出这等乘人之危、横刀夺爱的事来。可忘情却没那么容易,所以他尽量让自己忙起来,出差、办案、缉凶、讯狱,累到一躺下就睡着才能逃过思念的痛。
铁手在门口怔怔地站了一会,见天色渐暗,随即打起精神稍作洗漱后更衣。今日除夕,再穿黑衣不合适,他特意挑了件赭红色的圆领长袍,系了同色嵌有金丝蛛纹的腰带,换上黑绒靴便往园中去。
听风轩就在花园西侧,离旧楼不远。铁手进门见灯烛通明,中厅圆桌已摆开,但其他人都还没到。侧边厢房是书斋,大书案上笔墨已备,一摞红纸条幅等着他写春联。
好久未书大字,铁手试了几笔便开始一条条写了起来。他正写到酣处,突然案前响起一个女子的赞美声:“好俊的书法!”
他抬头一看,却正是刚才回来时在园中瞥见的那位陌生姑娘。这会儿她脱了斗篷,穿着件粉色的宽袖长褙子,袖口领边都绣有绯红色小梅花。里面一件裹身绯红襦袄配着粉色拖地百迭裙,腰间绯红缎带飘飘。乌黑的秀发盘成了垂鬟分肖髻,只插了一根镶了红玛瑙的梅花头金簪,整个人看起来清雅秀丽又不乏新年喜气。
铁手笑道:“呵呵…过奖,胡乱涂几笔,凑个喜庆热闹罢了。”
“真的很好!”那姑娘认真道:“我爹常说写大字最不易。我就老写不好。”
“写大字靠腕力,劲到即可,多练练就行了。”
“爹爹也这么说,可是我懒。呵呵…”她掩口轻笑。
“冷四弟怎么还不过来?”铁手边写边问她。
“冷四弟?”那姑娘奇道,随即又似幡然醒悟道:“哦…我知道了,你是…铁手师兄吧?”
铁手见她称呼自己师兄有点奇怪,便直起身子道:“正是铁游夏,敢问姑娘是…?”
她刚要作答,门口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游夏,这合府上下也只有你不认得她了。”进来一位相貌清矍的老者,却正是人称“六五神侯”的诸葛先生。
铁手忙放下笔过来拜见恩师:“游夏参见世叔。”诸葛先生于他亦师亦父,已经快半年未见,也颇为想念。
“师叔好!阿芸给您老拜早年!”那姑娘也过来向诸葛先生盈盈施礼。
“好!好!都不用多礼。”诸葛先生笑道:“游夏,我来介绍,这是陆梦芸陆姑娘,你大师伯门下最小的女弟子,之前在信州衙门当过捕快,如今她师傅着她来京城历练。来了要三个多月了吧?”
“嗯,快四个月了呢。”陆梦芸答道。
“你铁师兄这回正忙,确实好久没回京了,所以你们还没见过呢。”
铁手这才明白原来是同门师妹,两人又重新见礼。
诸葛先生对陆梦芸道:“你铁师兄于大宋刑律、讯狱嫌犯及查阅案卷之道颇为熟练,有空你可跟他学学。”
陆梦芸又向铁手施礼道:“还请铁手师兄多多指教。”
铁手忙摆手道:“小师妹不用客气,指教不敢当,我们一起研习。”
他们在这边说话,其他人倒也陆续来了。铁手久未与师兄弟们见面,彼此亲切招呼,热络地交谈起来。
会仙楼送来的餐饮餐具摆开后,严魂灵便招呼众人入席。以往家宴就是诸葛先生加四个徒弟还有严魂灵一家三口,今年多了陆梦芸,便有九个人。
府里的规矩是过节家宴上不谈公事,所以气氛较为轻松,也就聊一些家常以及各人在外所见到的奇趣杂闻。陆梦芸是客,为免她拘束,众人便让她说说她家乡苏州的过年习俗。
陆梦芸坦言:“过年习俗也是大同小异,江南虽也富庶可这贺年的规模远不能与汴京比拟。来了这几个月可算是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了。”
铁手道:“其实清静点也是很好。京师这地方,住久了有时也觉太过嘈杂。”
严魂灵打趣道:“老二一向喜欢清静,后续得空放个假去苏州陆师妹家借住一阵好了。”
众人都笑了,铁手脸上一红。倒是陆梦芸大方地表示家中很大,欢迎大家都去苏州做客。
谈谈说说,时至子夜,附近大内宫中守岁的爆竹声、欢呼声阵阵传来。又是一年从头始,众人相互恭贺新禧,宴席临近尾声。
诸葛先生道:“日间官家招我去商议正月初三辽国使臣在南御苑宴射的安排。还是老规矩我国出十名陪射。往年你们都去,今年也一样吧。”
严魂灵道:“先生,我这几日身上不太舒服,今年陆师妹来了,不如让她去吧。”
陆梦芸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我没经过那种场面,再说久不使弓箭了,这出了差池可了不得。”
无情接口道:“小师妹,你的暗器功夫我见识过,射箭应该也没问题的。去开开眼界也好。”
诸葛先生沉吟了片刻,道:“阿芸,机会难得,去经历一下也好。这两日让老四把具体过程和你讲一下,家里有弓,你挑个顺手的练一下应该没问题。再说到时他们全都在,出不了大错的。”
众人随声附和。可陆梦芸心里还是有点忐忑,却又不能拂了大家的好意,只得应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