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天师》有镹

3、第 3 章

　　孟荨的记忆是从十三年前开始的。

　　十三年前的一个雨夜，她在火葬场的门前醒来，吓得一辆灵车撞了树。

　　也不怪开灵车的司机胆子小。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量都还没长开，倒在殡仪馆前，染着一身的泥和血混在遇难者群中，猛然站起来，谁见着都会吓一跳。

　　那一年正值汶川地震，举国沉浸在悲痛中，遇难者不计其数，她被当做了其中一个。

　　那一年天地都是灰色的，悲痛的情绪传遍大江南北。唯有不停地忙碌才可以缓解几分。

　　火葬场在偏僻郊区，那条平时很少有人的山路上，这几天24小时都来往着各色人群。需要火化的遇难者太多，火葬场停不下，许多遗体都停放在火葬场门前的停车场里。

　　孟荨睁开眼的时候身上盖着白布。远处的车灯从人群上方划过，晃着了孟荨的眼睛。

　　她就像是从高处坠落，接触到地面后又骤然回醒一样，浑身上下每一寸骨头都在疼。泥土的冰冷从身下的地面浸入肌肤，孟荨想挪一挪自己的身体，却浑身疼得没有一丝力气。

　　“她怎么还躺着？”

　　孟荨身旁好像围满了人，那些声音也很稚嫩。

　　孟荨努力地动着手指，将白布一寸一寸地挪了下来，露出了自己的眼睛。孟荨喉咙里发干，动一动就好像有血腥味从喉咙里飘出来。

　　“她醒了。”

　　其中一个稚嫩的声音里有一点欣喜。

　　孟荨看向周围的人，都是些年纪比她还小的孩子。那些孩子身上穿着红色的校服，看样子是一个小学的。

　　一个孩子奇怪地“咦”了一声：“她和我们不一样！这里只有一个她！”

　　孟荨还有些迷糊，她哑着嗓子问：“什么意思？”

　　小孩的手臂从她眼前晃过，指了指她身旁：“那里还有一个我。我们都是，有两个我们。但是这里只有一个你。”

　　什么这里那里的？孟荨眉头一蹙脱口而出：“你那是……”

　　说到一半孟荨停住了。

　　孟荨勉强睁开眼睛，缓缓适应了黑暗。眼前的一切让她心头一哽。在她的身边前前后后围了二三十个小孩，一个个看着她的神情带着懵懂无知。

　　你那是死了。

　　这句话孟荨没能说出口。

　　年纪太小的小孩没有经历过生死，很难理解人死后会脱离躯体，再慢慢从这世上消失的事情。

　　“姐姐，你怎么跟我们不一样啊？”

　　“我们怎么忽然多了一个人，姐姐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小孩子都不知道的事情，她自己为什么知道呢？

　　有一些画面从孟荨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似乎是在夜里的一个小巷子里。路灯映在老旧的红砖墙上，有些暖融融的。有人扳过她的肩膀，声音温柔带着些担心：“以后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哦。”

　　孟荨想要抓住那个声音，看清那个说话的人，可记忆就像是被设定好了的一样，在那个模糊的人影变得清晰之前骤然抽离，随之而来的是头脑里的一阵剧痛。

　　周围乱作一团，有被她吓得不敢靠近的火葬场员工，有来接罹难者的家属，有发现自己再也无法拥抱父母的年幼魂魄。世间所有的纷纷扰扰都被她脑中失忆的嗡嗡声盖过。

　　直到一双宽厚的手掌晃着她的肩膀，从消瘦的肩上传来一点暖意，她才回过神来。

　　“孩子，你没事吧？”

　　孟荨回过头，她面前的人是一个中年人，长相宽厚敦实。他看见孟荨回过神来露出了些喜色，回头对身旁的中年女人说道：“红霞，这孩子还活着。”

　　那被叫做红霞的女人蹲下身，凑近了孟荨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孟荨呆坐在地上，看着面前陌生的两个人。她叫什么名字呢？

　　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想不起来自己从哪来。所有的记忆都像是一个黑色、模糊的影子，埋藏在浓雾之中。

　　“这孩子恐怕是被吓到了。”

　　“先让她留在这吧，如果她父母还活着，一定会来找她的。”

　　于是，她成了罹难者中的奇迹、地震遗孤，留在了红霞和老杨身边。

　　她的记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她随身的物品只有一个包，包里放着一件手工织的毛衣、一瓶水、一袋拇指饼干和那张泛黄的纸条。

　　就连孟荨这个名字也是在她的衣服上找到的。她包里的毛衣和身上的蓝白运动裤上都绣着这个名字。她觉得这应该就是她的名字吧。

　　孟荨。

　　这个名字其实不好听。找寻的“寻”字上还有个草字头。总有种遍寻不得，草草收尾的感觉。

　　寓意就不好，注定她在罗汉寺守了十年也没有结果。

　　整整十年，孟荨从最初的忐忑，到后来的期盼，再到失望，再到现在的麻木，农历三月初七登罗汉寺就像是一个习惯一样，失去了最初的意义。

　　眼看着日头已经落到了大雄宝殿后面，今天一整天登上罗汉寺的只有一对求平安的老夫妻、一对求子的年轻人和一个膀阔腰圆求财的大老板。

　　都不像是孟荨要等的人。

　　看来今天又是无功而返。

　　一个小僧人走到孟荨身旁打断了她的思路：“施主可以去善堂用些斋饭。”

　　孟荨没回头，淡漠道：“不用。”

　　小僧人脾气好，也不计较孟荨无礼。他放了瓶水在孟荨手边：“施主站了一天了，喝点水四处走走吧。多看看山上美景，这烦心事也就散了。世间百事皆有缘法，不必如此执着。”

　　孟荨这才回头认真打量了小僧人一眼，小小年纪说话也太老成了。

　　孟荨道：“你初中毕业了吗？”

　　小僧人到底是年纪小，被孟荨这么一问还是红了脸，想要反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只能拿着扫帚走远了。不一会儿小僧人又折了回来，愤愤不平地说道：“我初中毕业了！九年义务教育制，不读书违法的！”

　　孟荨拿着凉凉的水瓶，心中的烦躁竟然稍稍好了些。

　　明年应该不用再来了吧？就像是十三年都没有人找寻过她一样，应该也没有人会来祭拜吧？

　　也许这十三年，对于那张“三月初七于镇寺祭拜”的纸条，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忽然就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孟荨拿着水瓶，踩着余晖从阶梯一级一级走下去。她走得很慢，每当余晖从这一级阶梯滑落后她才走一步。就这样直到山门尽黑她才走出了罗汉寺。

　　三月的天气在日落之后还是有些凉，呼吸的时候空气里面能看见成团的白雾。

　　十年了，找不到的就不找了。人总是要往前的。

　　何况找到了她能说什么呢？她都想不起自己亲生父母的样子，除了偶尔能想起老旧斑驳的红砖巷子，巷子口偶尔会出现的卖豆花的红漆桶，还有偶尔能想起的山中清冽的泉水外，她什么都不记得。

　　不记得是谁陪她走过红砖巷子，也不记得那卖豆花的是在哪个巷子口，就连那山泉也没什么特色，几乎四川的每一座山上都会有那样一汪泉水。

　　甚至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记得这些。

　　如果记忆那么有限，为什么要记得这些没有意义的画面呢？为什么不去记住妈妈的样子呢？

　　明明在回忆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的恨意和不悦。她相信就算自己不记得，但是情绪是不会骗人的。曾经陪着她的人，没有伤害过她，为什么偏偏不记得？

　　如果找到了，她能说什么呢？

　　妈妈，对不起，我忘了你？

　　可你也忘了我啊。

　　所以谁也没欠谁吧？这也是挺好的安排。

　　孟荨坐上车发动引擎准备离开。忽然车旁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

　　孟荨眉心一跳，还来不及反应，早上在路上看见的女鬼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混着一腔血猛地从打开的车窗外冲了进来。一双扭曲、模糊、皮肉勉强挂着骨头的手不由分说向孟荨抓了过来。

　　孟荨吓得惊呼一声，下意识地踩下刹车。

　　非常遗憾的是孟荨这次没能踩下刹车而是踩下的油门。

　　于是牧马人在寺庙前划出一道极其优美的弧线，追着罗汉寺守门的大爷跑了一截后，碾过印着二维码的蓝色牌子，一头撞上了九龙门柱。

　　守门大爷惊魂未定地看着孟荨，瞠目结舌地愣了半分钟后从胸腔中爆发出灵魂的怒吼：“死女娃子你想杀人嗦！”

　　孟荨打开车门捂着鼻子从车里走下来，一句对不起还没说出口，鼻血先落了下来。

　　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在九龙门柱之间。鲜血陷入红砂色的门柱缝里。红砂门柱上的九条龙的眼珠子忽然转了转。黑夜里，落在水泥台阶上的鲜血顺着阶梯一级一级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