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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学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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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十六,日出之前寒气仍旧沁人,院中光秃秃的枝干上凝满银色厚霜。
  寅时刚至,项北辰就爬起床,洗簌完毕,先在院子里练功夫,之后简单吃过早点,换上天青色云纹锦缎长袍,头戴玉冠,脚蹬乌云靴,打扮的焕然一新,打马向辟雍堂而去。
  到辟雍堂门口,自有小厮过来牵走马匹,引着他进入课室。
  辟雍堂的夫子将学生们按年纪大小,学问深浅分派在不同的课室。
  课室内建筑的富丽堂皇自不必说,室外更有个大园子,里面梅林竹园,草坪花圃,凉亭湖泊,流水小桥,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说是学习之处,看起来到更像个玩乐之所。
  不过景致虽然赏心悦目,这一届的夫子毛太史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学究,为人严格,不苟言笑。
  他作为太史寮的总领,手下管着一帮爱从鸡蛋里挑骨头的言官,便将自我约束做到了极致,无论什么时候,身板儿总是笔挺,衣襟上一丝褶儿也找不到,连头上发簪左右探出的长度都要保持绝对一致,不能有分毫偏差。
  这些他个人的偏执本来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作为夫子,拿着自己的这套标准严格要求学生,搞的这一群在家里素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法无天惯了的少爷们苦不堪言,动辄被罚抄书。
  而且回家之后还不能告状,因为天下间的父母大抵都喜欢严苛的夫子,听到自家的混世魔王在学堂里被夫子责骂挨罚,不但不会护崽儿,多半要还叫一声:罚得好!
  项北辰便由这位毛太史亲自教导,体验了一把毛夫子的厉害。
  这位毛夫子罚起人来,不会管你是太子皇孙还是世子侯爷,只要没达到要求,在他这里都是一视同仁。
  项北辰亲眼见太子因为昨天的课业没完成,被毛夫子罚他不但要将没完成的补完,之后再重抄三遍,且今日的功课也不能拉下,不然明日会罚的更重。
  一番训斥下来,太子圆润的脸涨的赤红,眼中泪光晶莹,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看的毛夫子直摇头。
  上半天的课上完,看着先生留下的一堆文章,项北辰只觉得满心苦涩,想起阿爹昨晚的话,觉得自己这不学无术货真价实,根本不用假装。
  在北蘅的时候,家里并不是没有先生,只是他大多时间都跟着父亲哥哥东奔西跑。
  骑马射箭打仗那是他的强项,念诗作赋写策论只能让他头大无比。
  正在他唉声叹气,想到今后说不定也要天天被罚的时候,一个人在他身边坐下。
  他扭头招呼:“昌王殿下。”
  昌王笑嘻嘻地摆手:“定蘅兄,咱们现在是同窗,不必拘礼,叫我祖荣就好。”他拉过项北辰的书,随意翻着,“毛夫子最爱让人做文章,没办法啊!”
  项北辰愁眉苦脸:“唉,不瞒你说,我这人最不爱的就是读书,本以为到了晏都,就不用读书了,陛下说不定还会赏我个一官半职干干,没想到直接把我送学堂里了,让我对着这一大摞书本,还不如让我留在北蘅跟长毛人打架痛快!”
  昌王瞪大眼睛:“长毛人?定蘅兄你真见过长毛人吗?还跟他们打过仗?”
  项北辰满脸得意洋洋,身子向后靠,全身都垮下来,懒洋洋地说:“那还有假!在咱们北蘅,有几个男儿没提刀上过战场?”
  身后一个人凑过来:“来,跟咱们讲讲,长毛人什么样?”
  片刻功夫,项北辰身畔就围拢一大群好事者。
  大家正凑做一堆儿听项北辰眉飞色舞讲故事,平王大步走过来,赶他们:“好了好了!散开散开!你们几个中午不吃饭了?下午还要上骑射课呢!”
  项北辰一听,登时来了精神:“骑射课?那可是我的强项。义博兄,你不会是跟我开玩笑吧?”
  平王客客气气地说:“定蘅刚来可能不知道,咱们这里是上午学文,下午学武,骑射,武艺,驯兽这些课程都是安排在下午的。”
  项北辰把手里的书一甩,对周围人说:“早知道就回禀陛下,专门上下午的课就够了!做文章有什么意思?难道长毛人冲过来,咱们冲他读篇文章,他就会认输求饶不成?”
  围着的一干纨绔子弟纷纷起哄,大呼十分有理。
  午后的骑射课在虎贲军校场,负责教他们的是虎贲军总都督列峻。
  列峻此人身材横阔,三角眼朝天鼻,其貌不扬,却一身好武艺。
  他虽是行武出身,但久居官场,早就练的十分滑头,并不跟这帮少爷们较真。
  因此下午上课的时候,学生们便没了上午坐在毛夫子讲堂里的拘谨,一大群世家子弟嘻嘻哈哈,你推我我搡你,闹作一团。
  项北辰虽是新来的,但人说话和气,也不拘束客套,很快就跟这些少年们打成一片。
  列峻骑着自己的黄骠马过来,对眼前的不怎么正经的课堂氛围不以为意,开课后大略讲解一下弯弓射箭的技巧手法,就让他们排队骑马经过靶区,开始练习。
  且不论这些少爷们在家都有专门的武艺师傅,就是在辟雍堂里,骑射课也已经上过不知多少节,对列峻那一套早就熟悉的不得了,简直都能把他的话倒背如流,因此上课时一般是比较敷衍的。
  但今天跟平日相比,却有不同,因为多了个新同学,而且是个和长毛人打过仗的新同学。
  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在暗暗期待,想看看这位新来的的本领到底有多大?比自己又如何?
  学生们轮番骑马上阵,轮到平王时,只见他胯/下的白马四蹄生风,箭去如流星,正中红心,登时赢得了包括列峻在内的一阵猛烈的掌声;而昌王虽然年纪小,本领却一点也不比哥哥差,也为自己挣来一番热闹的喝彩声。
  项北辰排在队伍最后,他看着前面不住跟别人换位,直到换到自己前头,再无人可换的太子,看他骑马慢吞吞晃到靶前,憋的满脸通红才把弓弦拉开,一箭射出,既无力道,也没准头,在距离箭靶一丈远的地方掉落在地,赢得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
  列峻赞道:“殿下,不错!有进步!臣瞧着比上次至少远了三尺!”
  太子伸袖抹去额上的汗水,圆脸上露出笑容:“真的吗?我,我也觉得最近手上的力气大了不少!”
  列峻对他伸出大拇指:“殿下回去多练练臣教给你的手法,手臂上的力气会越来越大,再过不久,就能箭箭正中红心了!”
  太子得了他的鼓励,兴高采烈地回队伍中去了。
  项北辰看的直摇头,心里终于明白圣雄帝为何不喜欢他了。
  轮到他自己的时候,他纵马放箭,在众目睽睽下,一箭正中箭杆。
  场内先是一片安静,接着爆发出热烈的呼声,人人都赞他臂力好大,几乎把箭杆射成两段。
  项北辰挥着手里的弓,洋洋自得地回到队伍里。
  如果说第一次是失误的话,那么后面几次要么脱靶,要么勉强能射中箭靶边沿,就只能说明这就是此人的真实水平。
  因此一下午的骑射课上完,在场的贵胄后裔们都凭空多了几分自信,均觉得这样的人如果都能在战场上杀长毛人,为什么自己不能?
  所差不过机缘而已。
  项北辰对自己的成绩颇为骄傲,每轮一圈,都钻进人堆里,跟那群纨绔们嘻嘻哈哈打的火热。
  散学之后,他跨上马,准备去灵园转转。
  这段时间灵园的象舍正在紧锣密鼓地规划中,项北辰一天几次往灵园跑,名义上是查看象舍,实际上到了那里之后,一双眼就有些不受控制,总在有意无意地搜寻某个身影。
  刚出辟雍堂的门,就看见昌王笑嘻嘻地从马车中探出头,叫道:“定蘅兄,晚上有空么?”
  项北辰勒马:“祖荣有什么事么?”
  哗啦啦从马车里又多冒出几个脑袋,都是学堂里的熟面孔,列峻的小儿子列琼说道:“我就说他肯定没事。”
  昌王眼角一斜:“第一楼走起?我们几个长毛人的故事还没听过瘾呐!”
  身边的三个脑袋点的如同小鸡啄米,齐声说:“没听够,咱们边吃边聊!”
  项北辰也笑:“那还等什么?带路吧!这晏都的路我还不熟呢!”
  昌王拍着胸脯说:“跟着我们几个,保证你不出一个月,就把这晏都好玩儿的地方统统玩个遍儿!去哪儿都是轻车熟路!”
  几人有说有笑,纵马驱车而去。
  等他们走远后,路边的一辆青蓬马车才慢慢动起来。
  扈太傅坐在车中,眼帘半垂,手中把玩着沉甸甸的白玉球,两只玉球在他指间手背翻滚来去,宛如活了一样。
  平王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开口,忍不住问:“外祖,北蘅群象中毒一事查的怎样了?”
  扈太傅全身上下除了握住玉球的手之外均是纹丝不动,慢吞吞地说:“不怎样,不然你早该收到消息了,只要陛下不过问,这一拖两拖的,拖成无头公案,就不了了之了。”
  “那北蘅王愿意吗?”
  “不愿意又能怎样?已经过去这么久,就是有线索,也被抹干净了。北蘅王是个聪明人,他对这件事不管不问,摆明不愿意深究的态度,其实就是不想趟这浑水,他是怕这一脚下去,要么把水搅得更浑浊不堪,要么直接连汤带水,弄个天翻地覆。”
  平王听到“天翻地覆”四个字,心不由地砰砰跳起来:“那这毒到底是谁下的?外祖可有猜测?”
  “这件事还真有点儿让人琢磨不透,”扈太傅皱眉,“象群失控,最明显的,就是对北蘅不利,谁不希望北蘅王来晏都呢?毕竟消息早就传出来,说陛下有意重启藩王轮替监国……”
  “嗯,这一点孩儿也想到了,是有人想栽赃嫁祸给我们。”
  “还不止!假如我是下毒之人,我肯定会想到,象群一旦失控,混乱在所难免,那么,趁乱做点手脚,不是易如反掌么?毕竟畜生无眼,只管横冲直撞,哪管你是真龙天子还是贩夫走卒……”
  平王不是没想过这些,但每每想起,还是觉得胆战心惊,如果父王那天出点什么意外,那岂不便宜那个脓包了?
  “哼!”扈太傅轻哼,“可惜他们没得逞,你想,这件事如果成功,最大的得利者是谁?是太子,但人人心知肚明,太子那么懦弱无能,是决不可能做到这些的,所以,皇后就成了众矢之的,就连皇帝也怀疑她,不然也不会对她大打出手。”
  “难道真是皇后?”
  “这就是让人费解之处,给象群投毒制造混乱,究竟是为了什么?”扈太傅手中玉球轻撞,发出脆响,“这件事做的太过明显,任谁来想,首当其冲就是皇后,那么,皇后自己会不知么?既然知道这件事极易把自己拉下水,为何还要去做?况且这样莽撞行事,风险极大,胜算不过一成,万一事有不成,激怒陛下,对她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就是因为太过明显,反倒恰恰证明,不会是她……”
  “不是我们或者三弟,也不是皇后,那……究竟是谁?”平王皱眉苦思。
  “是谁不是谁已经不重要了。眼下,凭着城外那一扑还有腊八宴上你的表现,你父王心中,肯定更加偏向你些,但是,圣旨未下,一切未成定数之前,你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扈太傅轻轻吁口气,时值岁末,事务繁杂,又加上监国之位交接,众多文书亟待处理,他有段时间没好好跟外孙说过话了。
  “是,孩儿知道。那个项北辰,咱们应该怎么办?我看三弟对他着意拉拢,亲热的很。”
  “项北辰?项万钧的小儿子吗?依你看,他是个怎样的人?”
  平王想起项北辰今天在课堂上的“英姿”,唇角微撇:“不过是个好高骛远,自吹自擂的草包而已。”
  “哦?是吗?那天在城门前,他可是大显身手,凭一己之力,平定一场风波啊!”
  平王不屑地说:“还不是凭着一身蛮力,还有那头长毛象。”
  “可我却听说他自幼随父打仗,有勇有谋,骁勇善战,不拿架子,肯吃苦,项万钧这几年出征,都把他放在最前面做前锋,打下好几场漂亮的胜仗。”扈太傅睨外孙一眼,“怎么和你说的正好相反?”
  “哦?是吗?”平王与扈太傅意味深长地对视,嘴边浮起抹笑容,“那可就有意思的很了。”
  之后两人各想自己的心事,不再说话,到了地方,平王准备下马车的时候,扈太傅突然开口:“朝儿,非常时期,你行事尽量收敛,千万别被人抓住什么把柄。”
  平王心中剧跳,回首看去,却见太傅面容平静,并无异色,这才稍稍放下心,应道:“外祖放心,孩儿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