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1、暗阁 ...
-
苏幕是正月里走水路到的柳国。
柳行江上水雾氤氲,北风吹过,皱起的水波推着薄雾散开,沿岸耷拉着的枯荷逐渐清晰。
看着枝蔓上盛着的月华,苏幕心中百转千回,离开那日,荷花都还未载,而今竟已是一轮春秋。
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自打莫离诌了自己身故的消息以后,她便与家人断了书信,诚惶诚恐,生怕暴露了行踪,给家人引来祸端。
要说功勋,苏家在柳国算得上一等一的戎马世家,但毕竟是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与在柳国积威甚重的高门有云泥之别,还是得靠揣测圣心度日。再者,柳国近年并无战事,从戎马倥偬的时代转向了歌舞升平的年岁,苏家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不过凭借着苏幕出嫁的事情搏了些虚名,颇有外强中干的意味。
“小姐先进去坐会子吧,已经一炷香了,您身子受不住。”小橙心疼地看着苏幕冻得有些皲裂的脸,替她披上一件猞猁狲袄子,绒毛领子衬得她格外娇小可爱,“小姐莫要担心,鲤鱼公子走之前已经把事情安排好了,石头哥也说了,一切的日常都有他兜着,您就算归家心切,亦不必急于一时,等时机到了再说。”
苏幕颔首,搭着小橙回了舱内。
相里瑜倒是有心,专门从宣樊寻回小橙,安排在苏幕身边侍奉。若是没有她一路开解,苏幕不知会惆怅多久。
画舫继续行进,鸥鹭惊飞,芦花轻晃。
从水路又换陆路,虽然是自家境内,但苏幕不得不走夜路行进,悄悄登上了云归寺。
据石头所言,此地是相里瑜精挑细选的容身之所,佛道慈悲,胸怀宽阔,只要香火到位,定然能保一行人安然无虞,自由自在。
只可惜百密有一疏,云归寺是佛道重地,也是朝廷勋威,内臣宫眷定期寻访之所,苏幕虽然有了藏身之处,但与这些过去的熟人碰面的机会实在太大了些。
“木头姑娘,您别担心,若是有人真的认出了你,你只管一口咬定你认错了人,我帮你圆谎便是。”石头说得信誓旦旦,转头又去同庙里的几个比丘玩关扑。
苏幕只能嗔一句有其主必有其仆,便继续忙活自己手上的“百事大吉盒儿”,这是苏府的惯例,总是会在正月初六这日做些扁食,让下人们和着柿饼、熟枣、栗子等装在食盒里,取个吉祥的彩头。苏幕本就是个玩心大的,央着婢子们也教自己做,是以,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却学了“一身本领”,唯独包扁食的拙劣手法,与苏家三个哥哥们一脉相承。
云归寺的柴房离大殿不远,贴着山崖而建,恰好可以俯瞰一路车水马龙。
苏幕抻着袖子,正欲再搬些木柴,远远见三人往殿里来。
走在中间的是一位妙龄女子,身着赤棕相间的竖条间色裙,披一方云朵莲花式垂穗大云肩,灵蛇髻下的小耳朵罩着两个芙蓉暖耳,脸冻得红扑扑的。
二嫂!
苏幕几乎尖叫出声。
她已经许久没见二嫂傅瑜了,临别之时她还是个孕肚,看如今这健步如飞的模样,想必已为苏氏诞下子嗣,也不知为何今日她是只身前来,往年怎么着也是一马车的人。
苏幕按捺不住激动之情,一边瞧着傅宜的动向,一边大踏步往大殿后门去了。
虽然不能相见,但是听听声音总是好的。
执锐披坚的造像后,别有洞天,密密麻麻地写着供奉的信众,苏幕手中端着尚未来得及放下的食盒,傅宜孩子似的清澈声音便钻进了耳朵里。
“……佛祖,信女去年便来过,但所求之事无一应验,小妹深陷险境、苏家日渐式微、我的儿竟然也……”
什么?
苏幕大骇,不由往前迈出一步,难道嫂子的孩子……正觉脑中发蒙之际,又听得,“父亲您若是泉下有知,也应当保佑母亲身体康健,度过此次难关……”
嘭——!
苏幕脑袋一空,手中的食盒跌落在地,吃食四溅,浑圆的栗子滚得遍地都是,劲道的扁食也弹得好远。
“你是谁?为何在此处躲躲藏藏!”傅宜的口气起初是愤怒,随即变得游移不定,“你怎么会……包这样的扁食……我看见你的鞋履了,别躲!”
苏幕转身逃跑,却被躲在暗处的侍卫拦下。
“幕儿!”看见苏幕,傅宜的脸唰一下地白了,眉头拧成个疙瘩,细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惊愕地合不拢嘴,“你不是……”她再揉揉眼,“你怎么,你什么时候……”
舌头捋了半晌,嫂子总算清明了些,慌不迭推开身边侍从,一把抱住苏幕,“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饶是苏幕铁了心,也不得不在家人温暖的怀抱中放下戒备。
姑嫂二人都是健谈之人,近一年没见,拉着手说了半天体己话。
原来苏幕流落的这段时日,苏府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嫂子的女儿因为风寒早夭,苏承璋将军受苏幕、苏琰、苏时雪接连而去打击,不多久便撒手人寰;苏母郑宜娴也倒了床,此时正缠绵病榻。家中目前只剩下大哥、二哥操持,大哥袭了爵位,二哥在朝中挂个闲职,家中再不复往日风光。
苏幕只觉脑袋嗡嗡响了一夜,内心无限凄惶。
“母亲的病。可有什么方子能药到病除?”
“前几天府上来了个跛足道人,说是要集齐了这上面的东西,才能开始炼药。”傅宜将药方递给苏幕,上面勾勾画画了许多,唯独一样尚未勾画——永髓玉。
“这个玉是?”
“永髓玉极为珍贵,世间少有。我们已经找了半年多,仍无所获。但我听说,那个被废掉的四公子有一块永髓玉,只是在他那处废掉的府邸中并未找到,想来都是随身携带的。”
苏幕几乎下意识地便想起她替莫离捡的那块玉石,那块早就被她摔碎在觅柔眼前的玉石。
“幕儿,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嫂嫂,你们把那里都搜干净了吗?”
“搜干净了,并无所获。”
“有一间有暗阁,你们找过吗?”
傅宜一脸这你都知道的表情,随即讷讷道:“没有。”
“我去瞧瞧。”
央了嫂子暂且不要将自己的事告诉家里人后,苏幕乔装入了城,石头放心不下,非要跟着她在暗处相护。
去四公子府的路,苏幕几乎闭着眼睛就能找到,真心错付的那些日子,她几乎在梦里都在去找莫离的路上。
匾额的“公子府”业已换下,当差的人都剔着牙闲聊,苏幕一番打点,轻易便入了府。
府里大片茂密的修竹早已被人砍伐,处处都是断壁残垣,烟聚萝缠。枯叶遍地无人扫,踩在地上哔哔啵啵地响。
苏幕当然知道暗阁在何处,但是机关的具体细节,她便不甚清楚了。
那间书房已然被搬空,不断有冷风从窗柩灌入,碎纸与灰尘齐飞,迷得人眼睛睁不开。
就是这里了。
书虽然搬走了,但是书架仍在,二层固定着的两只蜷伏豹形金兽未动,尾巴仍旧指向北方。
苏幕捻一捻架子上的灰尘,金兽周遭一圈几不可见的刻度显露出来。
每只金兽周遭都分了十二个刻度,尾巴便是指使刻度的关窍。关口在于,确定好两个刻度。
两个十二以内的数字组成的组合,苏幕立马便猜到应是以日期为突破。
她首先试了试莫离的生辰,不对。
再试了试冷画瓶上记的生辰,不对。
再试了试柳王的生辰,不对。
……
苏幕内心忽然有一只蝴蝶飞过,鬼使神差地试了试自己的。
亦不对。
这世间的日期有如恒河沙数,苏幕已然头晕眼花,不知从何下手。
就这么着从日暮试到了夜深。
苏幕百无聊赖地观察起金兽的造型来,忽然发现右边的一只额头上有朵粉色的花瓣,像是后来人用到雕刻上去的,怎么瞧着怎么像一朵桃花。
桃花?
好像和莫离初见那日,落了一场桃花雨。
泰仁十年四月十二。
吱——
机关启动了,苏幕一怔,眼前走马观花地浮现那日情景,他浅笑的模样,花海中故作矜持的模样,在湖边悄悄哭泣的模样。
仿佛过去了好久,又好似近在眼前,但如果可以的话,她只愿二人从未相遇。
苏幕摇摇头,不愿再细想。
书架后是一个小房间,和当时在晋国的柳国别院几乎一致。
但摆设简单了许多,和在俘虏营中看到的逼仄房间类似,只有屈指可数的家具。
苏幕点了个火折子,四下张望,果然在桌子上瞧见了两堆卷册。
走近一瞧,册子上已经积了灰,随意翻一摞,仿佛是莫离的日记。
苏幕适可而止,却见临近的一摞卷册拱得老高,似是夹了什么东西。
一翻开,正是那颗小小的,自己以命换来的永髓玉,竟然和觅柔上次那块一样,想来莫离果真做了块一样的,真是无聊得紧。
再一瞥,玉石压着的那一页,正记着那日“苏幕投河”种种。
末了是短短一句:她真可爱。
苏幕顿觉双颊发烫,感觉做了什么不合礼数的事,赶紧将书卷收起,忙乱中竟然把一摞高高的册子摔在了地上,
她慌不迭去捡拾,不经意翻起的每一页,都着有她的名字。
幕儿瘦了,听说幕儿今日没有好好吃饭,幕儿给我几抔砂砾……
最新的记到了苏幕出嫁的几天前。
那几页纸好像在水里泡过一遍,字迹根本辨不分明。
只依稀看见最后几个字:我不配。
苏幕有些烦闷,还夹杂着窥见别人秘密的羞愧感。但秘密的主角明明是她自己……
正想着,手中的火折子掉落,砸在最后一本册子上。
火从左侧烧起,不断舔舐着右边,苏幕慌忙去吹,总算在烧的只有三分之一处火光渐熄。
字也被映得明亮。
泰仁十四年五月初二:遇一女子名唤觅柔,神似幕儿。
苏幕一怔,任凭重启的火势将卷册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