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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牢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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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大燕皇都,人迹罕至的偏殿。
门吱呀一声开了,殿内走出一身葫芦景补子的少年,一边往门外迈,一边侧着身子朝里拱手作揖,口中尽说些吉祥话,飘出去的声音铆足了劲往寒风中钻,惟愿飞得够远,让宫内皆知,他替李湛尽了孝。
正月里的皇城很热闹,宫眷内臣们到处吃椒梧酒,醉得迷影乱步,在绿墙红瓦间晃晃悠悠,人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地响,只有迈在前人走过的脚印上,才能走得稳些。
可惜月下之人心有不忿,他已经受够了做别人的替代,非得要跌跌撞撞地四处撞,末了,飞踢一脚,四溅的灰泥点子好似碎金浮在白雪上,铺了薄薄一层。
身后侍奉的人见怪不怪,低着头当没看见。
只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从四殿下那儿讨一二个赏钱。
神思翻涌间,却见莹黄宫灯下缓步走来一位乌发雪肌的少年,虽是一身浅灰色敞口大袖,但容颜超尘绝俗,神肃沧溟,气质非凡。月华漫洒,更衬得濯濯如春月柳,谡谡如松下风。
他长眸轻睨,好似有千钧威压,虽不知是何方神圣,但已让人心生敬畏。
众人正等着他行礼自报家门,未料却是四殿下收了方才的散漫模样,惶恐行礼道:“您来了。”
他“嗯”一声,并未止步。
浴着众人好奇的目光,施施然往那偏殿去了,唯余一串飞雪踏鸿的足迹。
偏殿内还有些四殿下留下的热闹物件,案上的驴头肉、八宝攒汤、枣泥卷仍是热烘烘的,但床榻上躺着的老妪却并无口福,因为无人侍奉。
她一双眼睛望向来者,不,那并非双眼,只是两团黑漆漆的空洞。
四周满是兰香,她醒了醒鼻子,想举手来却因挑了手筋无法动作。
“湛儿,你回来了。”她难掩惊喜,声音像是拼命从沙哑干涩的喉咙中挤出。
“母妃。”少年匍匐在榻前,方才的玉人之姿全无,满是脆弱与担忧。他将被衾往上提了提,再将老妪满是皱褶的手盖好,口中喃喃道:“儿子回来晚了,让您受苦了。”
老妪吃力地吐摇头,“阿迦耶册带回来了吗?”
少年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卷册,将页册放在她指尖摩挲,淡然道:“百项事已尽,母妃可以重获自由了。”
简单一句话,好似久旱忽至的惊雷,老妪面色骤然变了,双唇剧烈颤抖,一个个辨不明的字从喉咙中蹦出,末了化为一声凄厉长啸。
——“寻彦,我儿积德行善数载,终于写完了阿迦耶册,你可以安息了。”
少年赶忙握住她的双手,唯恐她因激动过度而伤了身体,“母妃,您放心,我今夜便去禀明父皇,定然求得他的旨意。”
老妪总算有些平静下来,少顷,问道:“在晋国可还顺利?”
“顺利。”
“阿风呢?”
“之风在宫外办差事,眼下回不来。”
“那孽徒的秉性我最清楚,若你来了他不可能不相护。你实话告诉母妃,可是在晋国出了什么事?”
“儿臣……”他实在不忍心将之风战死的事告诉她。
正犹豫着,却听门外通传,“皇上驾到。”
老妪当即偏过头去,抿紧了唇。
皇帝差了太监在殿外候着,只一人入内。
大氅上积了些薄雪,推帐而入时,裹了些殿外的寒风,吹得屋内烛火明灭。
“哟,湛儿何时回来的。”他雷厉风行地坐下,将手中擒着的物什啪一声放在桌上。
“今夜子时。”
他原是笑眯眯的,忽然瞧见少年手上握着的金黄册子,喉头一动,“你还有脸回来。”
“儿臣有罪。”
“当初你说有信心拿下宣樊,朕便遣定安给了你五万兵,结果呢?不仅折损大半不说,还有那么多人被当成俘虏押回来,你真是太令人失望了。潜伏在柳国十数年,亦是一无所获,朕真是不知道你心思都放在了何处,莫不是看上了哪个姑娘家,天天心猿意马。”
“儿臣不敢。”少年敛了眉,未敢正视。
“你说谎的模样倒是同你母妃颇像,朕晓得你身边有个叫觅柔的姑娘对不对……”
“萧觅柔已葬身火海。”
“很好。也范不着朕亲自动手了。”皇帝笑一声,将案上的竹殳抻起,上面缠着密密麻麻的倒刺,锋利且骇人,“饶是如此,战败之事亦无可辩驳。”他说着,眼神拂过少年手上的册子。
此举被少年看在眼里,“还望父皇垂怜,儿臣以后定会殚精竭虑……”
“不必了,事做的不好,便莫要向朕提要求。”
少年知道他是何意,干脆挑明了讲,“可是,您早就答应了母妃,只要写完阿迦耶册便还她自由。”
“她现在手筋脚筋都被挑断,要去哪里,何谈自由?”
老妪总算听不下去,狠戾道:“我就算爬也要爬回紫寒殿。”
“相里微!你莫要给脸不要脸,你是回紫寒殿吗?朕看你又要往魏国哪个野/男/人的床上爬吧。”
“爬去哪里,都比这牢笼强。”
皇帝怒发冲冠,拿起竹殳又想像惯常一样鞭笞,但碍于少年在地上跪着,便又收了手,朗声笑道:“相里微啊,你当真以为写完阿迦耶册便功德圆满,替你的野男人积福了?你怎么不问问你儿子,这上面都写的什么?”
少年惶恐地摇摇头,将阿迦耶册护在怀中。
“要不你亲自给你母妃念念?”
少年默然不语。
他粗暴地从少年手中抢走,诡异地笑着,难掩激动,“听着,听好了啊。景治八年,周良,枭首;李夔,石灰腌目……”
“湛儿,他在念什么?”
“李湛这些年做的好事。哈哈哈。你想替那个野男人造册积德,殊不知这满篇满页的罪状,足以让他永堕黄泉,再无回寰。满意吗,相里微?”
“你!”老妪胸/口剧烈起伏,几乎喘不上气。
他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一页页念地绘声绘色。
“父皇,求您看在母妃曾陪您打江山的分上,不要再念了。”
皇帝瞧着少年的模样,似乎心生怜悯,竟果真住了口,“好孩子,只要你能再替朕做件事,朕可以考虑考虑。”
***
苏幕在秘阁内,仍沉浸在长久的震惊中无法自拔。
莫离他是先认识的自己,再认识的觅柔?
那他扮做小药罐时说的那些话,岂非有几分真心?
心中混杂着羞赧与抗拒,想要回想起过往的细节,但那些记忆早已被封存,好像被扔进了无垠瀚海,被冲刷地了无痕迹。
正想着,一阵风刮过,吹灭了火折子,余烬四散。
一个温暖的怀抱倏忽而至,像是孤楫终于寻得泊岸,在这样心绪起伏的夜晚,有种定人心魄的力量。苏幕竟然不觉得惊讶,任凭那人手臂发力,仿佛要自己揉/进身体里。
她好像在期盼着什么。
那人却久未言语,末了,浓重一句,“木头,你真是让人操心。”
心中原本化开的江海汇成汩汩浅溪,静静流淌。
苏幕撑住他的胸/膛,轻轻推开,不耐道:“你怎么追到这里来了,你不是回魏国有要事吗?”
“走到一半有些想你,就先回来了。横竖那事情也并无要紧的。”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苏幕一边说,一边点了烛台。
“我让石头一直跟着你,就是怕你那天做什么蠢事,寻都寻不到。”
相里瑜左手拉住她,右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木头,我以前还未曾发觉,原来你现在已经出落得这么好看了。”
芙蓉出云的襦裙微微颤动,他有些看痴了。
觉察到相里瑜的异常,苏幕肃容道:“这里怎么说也是莫离的住处,咱们还是出去说吧。”
“区区一个废公子又有何惧,再说他往常都做了那么缺德事,你能不要把他放心上吗?”
“我……好像误会了他许多……”苏幕垂着头,捏着裙边的刺绣。
“木头,要不然说你是木头呢,你忘了他当初是怎么对待武陵春,怎么对待衣俊清的了吗?”见苏幕仍是一副晕乎乎的模样,相里瑜再厉声道,“你忘了苏琰吗?他是如何身首异处的……这些都是实实在在发生的,难道比不上你对他的误会吗?”
苏幕果然有如雷击,从混沌中走出,自哂道:差点又着了莫离的道了,说不定这些日记就是放在这里,提防着哪一天出了事,还有后招,因为里面记录的不仅有许多苏幕的事,还有许多琐碎细节。
“鲤鱼,多谢。”
“那日我见你在河堤与他话别,便瞧出了几分不舍之意,我真是好担心你又行差踏错。”
“不会了。”苏幕好像说给相里瑜听,又好像说给自己听。
相里瑜仍不愿出去,非要拉着苏幕在这秘阁中谈天,还在积了许多灰的抽屉中找到了一包茶叶。
难为他手巧,竟然真的泡了一盏热茶,小心翼翼地递给苏幕,“你坐下,我有话同你讲。”
苏幕啜一口清茶,眼见的相里瑜匍匐在膝盖上,支颐望来,一双黑眸中满是祈求与柔情。
“你这是干嘛。”
“苏幕,留在我身边吧。这两个多月没见你,尝尽了相思之苦。”
苏幕知道他是个油嘴滑舌的,懒得与他辩驳,只道:“我不会留在你身边的,好女儿亦可志在四方,跟着你只会被养成笼中雀。”
“你只管当你的金丝雀,我会给你世间最好的一切。到时我若未王,必封你为后。”
“我志不在此。”
“幕儿,你再好好考虑考虑。”相里瑜说着,环住她的双膝,头搭在膝盖上,颇有些无赖的架势。
“我心意已决。”
“幕儿,你不是想要回家吗,我有法子可以助你。”
苏幕尚未来得及思索相里瑜怎么知道的,心里已经有些动摇。
二人再在秘阁里讨论片刻,长月已至中空。
离去之前,路过桌案,苏幕几乎不由自主地又瞧一眼未被烧尽的卷册。
第一页记的是泰仁十四年腊月三十。
这一页的字走笔洒脱,仿佛是在大彻大悟中写就。
幕儿,时值一年之终,众生在今夜祈求祝福,为明日之忧,亦为昨日之怖,吾亦不能免俗。翻阅卷册,偶拾迦叶白佛偈语:我等从今,当于一切众生生世尊想,若生轻心,则为自伤。顿悟故事当如江流宛转,月照花林,终会缥缈如烟。幕儿,我们都会如泥牛入海,只愿你岁岁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