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职这就去办》玫瑰音

3、福字折纸

　　端上洗脸的帕子，把还在打瞌睡的年轻少主扶起来，明伏羲拿着湿帕子把沈容宁的手里里外外地擦，那只骨节修长的手看起来白皙有力，连指甲都被剪得光滑圆润。

　　沈焕从房梁下轻轻跃下，清晨的霜在他的睫毛上结了一滴露，他接过湿帕子，转身去柜子将沈容宁的发冠拿过来。
　　林凛从门外进来，他和沈焕耳语几句，回头看了眼明伏羲，招手将她带了出来。

　　屋外冷，院内四角是被清扫堆积的白雪，还有下人在院内主道撒盐，明伏羲感受着鼻腔里的寒气，看起来是下了整夜的雪，怪不得昨晚屋子里那么亮。
　　林凛搓了搓手，嘴里哈出白气：“听说昨晚少主点名让你服侍吃药。”
　　他看向院子，语气平淡。

　　明伏羲点头，外面太冷了，寒风裹挟而来，屋里暖烘烘，她出来时只多穿了一件坎肩，觉得关节被风吹得都冻住了。
　　“昨晚被吓住了？”林凛看着明伏羲愣愣的样子，皱起眉毛。

　　没有，冷风吹的人打颤，明伏羲张张嘴没开口，毕竟她嗓子毁了，说话怪吓人的。

　　“少主周岁的时候被歹人下了毒，一逢旬日午夜便发，轻则浑身疼痛，重则呕血昏迷，”林凛叹了口气，“一个月三次，逢夏冬还会突发，阁主这些年来不知道找了多少人配了多少药，就是治标不治本。”
　　“说来讽刺，我乾坤阁药师妙手回春，却连自己的少主都医不好。”

　　林凛抬眼，看向明伏羲：“少主这几年愈发不肯吃药，他昨夜既然让你服侍，以后你便要多上点心。”
　　明伏羲低低应了声，林凛见她还是一张没表情的脸，便挥挥手让她进去。

　　屋里屋外温差极大，明伏羲甫一进去，就觉得刚刚冷硬的关节慢慢回温，好受多了。
　　沈容宁刚刚穿好外衫，坐在桌前吃早饭，端着一碗粥吸溜吸溜地小口喝，见明伏羲进来，抿嘴笑起来，让她过来桌边坐。
　　清晨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沈容宁穿着墨蓝色的衣裳，长发为束，披散在肩头，他低着头喝粥，睫毛长且浓，鼻梁高挺，时间仿佛都在他身边停止，微尘在空中缓慢地浮沉。

　　明伏羲拘谨地坐下，沈容宁给她递了块桂花糕。
　　“林叔叫你做什么？”年轻的公子歪头问，他的眼睛实在干净，是深宫中长大的明伏羲从没见过的。

　　“大人让我今后服侍您吃药。”
　　明伏羲一开口，清晰地看见周围的侍女俱是眉头一紧，她抿紧双唇，攥住手指。

　　小时候，父皇总夸她的声音比百灵还要清脆，比黄鹂还要嘹亮。
　　她也有今天。

　　一只暖和的手摸上来，随后是沈容宁的惊呼。
　　“好冷！”

　　沈容宁完全没有摸人家姑娘手应有的羞涩，他笑眯眯地把明伏羲的手抓住，一面搓一面把自己怀里的暖炉往明伏羲另一只手里塞。
　　“昨晚我不小心浇了你，你必定是着了风寒，”沈容宁低头认真地给面前的女子暖手，“阿焕，叫个先生进来给小羲看看。”
　　乾坤阁几百药师，里外俱称其“先生”，足见其医术高明，令人敬重。

　　沈焕接令出去叫人，沈容宁还抓着明伏羲的手，把自己的粥推给她。
　　“莫嫌我脏，我只喝了两口，这粥滋补，你喝了就暖和了。”

　　明伏羲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像个木偶一样接过粥，看着稠稠的粥，盯了一会儿，突然，一滴水落在了碗里。
　　随后是止不住的泪水，啪嗒啪嗒地掉。

　　一边的沈容宁傻了，他小心翼翼地探头，轻声问：“你莫不是饿了？哭什么？”

　　明伏羲低下头，外面有人敲了敲门帘，医师已经等在了外头，明伏羲急急起身，跟着沈焕出去。
　　她很久没被人如此视若珍宝般对待，那几年的日子仿佛梦一般，如今才算是醒过来了。

　　明伏羲出门前侧首望去，见沈容宁也看着她，眉头拧着，那双眼睛里是实打实的担忧。
　　门外还是一样的冰冷，但她的手似乎被一股力量包裹着，再没了那种沁入骨髓的痛意。

　　花厅里坐着一位正在开药箱的药师，见明伏羲来了，点点头请她坐下，拿出软垫就开始号脉。
　　药师很讲究，把自己的家伙一样样摆得端正，他笑着感慨：“少主心善，待人不论出身地位，对谁都好。”
　　“为了这个，阁主没少教训少主，哎，从小到大，又哪里有用呢？”

　　明伏羲有些疑惑：“为什么？”
　　父皇总说江湖人士心思深沉，手段百出，沈容宁在这样的环境下又怎会如这药师所言，心智纯良又为人和煦，至少她不信。

　　那药师看起来上了年纪，并不愿与人在背后多谈自家少主，药师不断捋着胡须，看了看明伏羲，开口感叹。
　　“好漂亮的眼睛，若丹尾勾，狐狸似的，”明明略带轻佻的言语被那医师说得正经，不过他接下来的话也证实了他并非言语挑逗，“姑娘生辰是何日何时，我看这脉，颇为奇异。”

　　明伏羲低低说出了自己的生辰，正月初七，午夜时分，父皇母后都不太喜欢这个时候，总是给她早早过生诞。

　　药师算了算，竟是笑了起来。
　　“果然不错，姑娘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脉，”药师啧啧赞叹，“什么药到了姑娘身上，药性都会大大增强数倍，真是罕见呐。”

　　那老头看着明伏羲的双眼发光，明伏羲低下头冷笑一声，她还以为什么，这事儿沈梅枝早就用实际行动告诉过她了。

　　普通人针扎指尖的疼痛，给她便是仿若断指，常人若觉断臂之痛，到了她这儿便是深入骨髓，直击灵魂的痛楚，平日受伤并不会如此，只是药，一旦吃了那些邪药，这体质便彻彻底底反应出来。
　　每次她被沈梅枝灌了药丸，摁进深黑如墨的药水中，她几乎能听见皮肤在噼啪作响，太阳穴突突乱跳，如果没被塞嚼子，她早在第一年就要咬舌自尽了。

　　明伏羲沉浸在回忆中，她闭上眼睛控制表情，药师写了方子交给旁边的人，欠身出去，在门口还停步回头看了看明伏羲，眼中带着医者对于实验品的狂热。
　　那个眼神……都是疯子！
　　明伏羲剧烈喘息，她咬紧牙关，因不堪回忆惹起的生理性疼痛开始发作。

　　就在她扣着桌案至指尖发白，无法忍受蚀骨的疼痛之时，一道声音响起，仿佛一下将她拉回现实。
　　从黑暗的泥沼中，拉回阳光下。

　　“小羲，怎么了？”
　　花厅门边，孤身一人的沈容宁披着白氅，他的头发松垮地团在肩上，滚金边的发带顺着围脖的毛领滑在胸前，年轻的沈公子一只手捧着小金香炉，一只手扶着门框，深棕色的门框衬得沈容宁手指极白，几近透明。沈容宁轻声询问，仿佛怕惊了厅里的女子，声音又低又柔。

　　花厅里满眼通红的明伏羲并没有让他出现任何畏惧或嫌恶的表情，沈容宁只是走上前，捏着袖口帮明伏羲擦去她额头的汗，把怀里的香炉塞进女子怀中，在她身边坐下。
　　沉寂的古木香气在厅内萦绕升腾，炉内的火炭和香片一同焚烧，明伏羲抱着小金香炉贴在胸口，狂跳的心神骤然安定下来。

　　喘了几下，尚心有余悸的明伏羲颤抖着指尖，攥紧自己的裙子，战战地抬眼看沈容宁。
　　沈容宁蹙起眉头，他握住明伏羲的汗涔涔的手，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方子认真看完，人说久病成医，更何况乾坤阁医师天下闻名，更何况少阁主沈容宁。

　　“嗯，体虚血弱——惊惶难安，还开了伤寒药啊，这得多苦，”沈容宁托腮，他点了点桌面，拎起桌上的笔，“加一味莲子，我再让阿焕给你备些糖。”
　　沈容宁没得到回应，他侧脸看去，无奈地勾起嘴角，将魂不守舍的的女子拉起来。

　　“阁子里气味浊，出去走走便好了。”
　　说罢，沈容宁拽着明伏羲，往后院走去，他欲走欲快，甚至转过身来面对着明伏羲，风从他身后吹来，披风下摆随风舞动，额发垂落，挡住了沈容宁弯弯的眉眼。

　　沈容宁带着明伏羲从主院的后门溜进去，那里是院子的东南角，鲜少有人来往，他往回廊的边上一坐，倚上红木柱子，笑得满足又得瑟。
　　“小羲，”沈容宁脱下大氅披上明伏羲的肩头，“我每次不开心了，来这儿吹吹风，就觉得心里爽快多了。”

　　明伏羲被拉着坐下，廊檐下挂着福字折纸，一长串，缀着流苏，随风刮到了明伏羲的头上，她想起林凛的警告，忙忙伸手拨开。
　　沈容宁见明伏羲的动作，笑了起来，他侧首：“是林叔告诉你的吧，这纸不能碰什么的。”

　　下一秒，沈容宁微微起身，仰脸拽下一串折纸，递给了明伏羲。
　　“哝，拿去玩。”

　　明伏羲吓了一跳，她可还记得林凛说过这纸谁碰谁死，她向后缩了缩，摆手拒绝。
　　沈容宁见女子不接，扁扁嘴，自己拿在手里揉来折去地玩，他把折纸居高放在眼前，阳光透过薄薄的纸，落进沈容宁的眼底。

　　“这是父亲给我求的，”沈容宁淡淡开口，“父亲许了大昭寺许多好处，才换得他们月月来给我换这些东西，给我祈福。”
　　他转过身，随手将福字折纸掷下地。
　　“一点用都没有，看着还怪吓人的。”

　　明伏羲看着地上被球成团的福字折纸，双手捏紧裙子，她穿着沈容宁给她选的藕色袄裙，上面绣着秀丽的荷花，料子顺滑又绵密，抓起来手感极佳。明伏羲张了张嘴，踌躇几次，想说什么却又咽回去。
　　沈容宁察觉了她的异常，也不催促，只歪着头等待。

　　“您为什么，”明伏羲到底开了口，她的声音沙哑，老朽一般，“会选择我？”
　　那问话里，充盈着惶恐和不确定，自卑让她再也生不起被爱和爱人的勇气。

　　沈容宁认真地想了想，连常常勾起的嘴角都放了下去，眨眨眼睛，才一字一顿地慢慢回答。
　　“我觉得你会陪我很久，我的预感，一向很准。”

　　年轻的少阁主字字清晰，落在明伏羲的耳朵里，就如同惊雷进池，三年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跳，胸膛里的那个承载着爱意和信任的载体正缓慢复苏，它被面前人的话语包裹，正漾出一圈圈久违的欣喜。
　　陌生，但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