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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二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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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成三年,大燕帝国战争消弭,妖魔绝迹,百姓安居乐业。
废都应天府正值庙会,上元街熙熙攘攘,人人摩肩接踵,叫卖议价声不绝于耳。
苦夏无风,各色异味好似蒸笼,人在其中,稍有刺激便冲脸喷出一大团白气,一触即发。
夹道尽头,一棵老樟树忽然极轻微的沙沙作响。
正是躲藏三日的遇春。
她屏住呼吸,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的四下查看。
人群各自繁忙着,你争我抢、嬉笑怒骂,并无任何异样。遇春绷紧的心弦稍微放松下来。
一连三天,始终有来路不明的人在应天府周围徘徊,似乎吃准了她跑不掉。
遇府不过一介布商,纵遇高泰是个连亲女儿都不认的混不吝,她也敢断定,没哪个商战上的敌手敢在皇城脚下如此嚣张跋扈。
即使大燕帝国早已迁都顺天府,如此行径也无异于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撒尿。即便如此打脸,府衙只仅仅处理了现场,贴了封条,然后便宣布此案告结。
官府有诸多忌惮,她没有。
她绝不能看着一府的性命,不明不白断送。
五岁辗转来到这里,偷鸡打狗,上房揭瓦,应天府的一草一木她便再熟悉不过,她不害怕跑不掉。
而是……
她不能跑。那天看到的恐怖景象,不由自主的浮现在她眼前。
杀掉姓金的之后,她在追捕之下四处躲藏,有好几次,对方的呼吸声近在耳畔,她手上青筋毕露,握紧刀身,全神贯注。
而当此时,祠堂走出一个人。
遇春瞟了一眼,登时汗毛倒竖。
姓金的用手握住下巴和头盖骨,不耐烦的用手一扳,只听得“咔嚓”一声,那个不久前血液泼洒满屋的头颅,立时鲜活起来了。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
遇春屏住呼吸。
一角之隔的人脚步犹疑了一下,接着跑过去:“金大哥!”
金锣狞笑一声,“啪”的清脆一掌:“掘地三尺,也给我把那丫头找出来!”
那人踉跄着后退,不断应是。
遇春喘不过气来:他抬头那一瞬,赤红到几欲滴血的双目,仿若妖魔再生。
盛夏的时节,烈日烧灼。而遇春周身腾起寒气,生生打起寒颤。
有触手在她心脏上轻拢慢捻,如梦似幻的声音循循善诱:“你想变强大么?”
“你想杀死他么?”
“我帮你。”
遇春陡然睁开眼睛,一手按住心脏,牙齿死死咬住嘴唇,很快见了血。
心里的躁动挣扎着,不甘平息。
而她也像被妖怪吸干了精血,眼窝深陷,整个人毫无血色。
头嗡鸣作响,她几乎毫无知觉的躲上树,差点被人逮个正着。
仅仅三天,整个人就肉眼可见的瘦成皮包骨头。
————
遇春静静等待。要耗时间,可以,她奉陪到底。
一更时分,傍晚或明或暗地彩云笼罩住整个城廓,不消多时,云彩尽数融入阴翳,暮鼓声起。
零星的人群中,几个人暗暗交换眼神,接着迅疾而无声的,退潮似的从应天府的土地上离开。
而这一切,都没有逃过遇春的眼睛。
三个半日夜,滴水未进。遇春已是强弩之末。
若今晚他们还不撤退,她就要拼死一搏。
死之前杀几个败类,岂不痛快。
她轻手轻脚的从树上跃下,顾不得鞠一捧水,直奔祠堂而去。
祠堂里,除了倒下的一排牌位,痕迹全无。
那只从相宜身上坠下的碧绿玉环,不知去了哪里。
遇春热血激荡,脑海中一片空白,忽而又觉得冷,抱着手臂控制不住的打哆嗦。
手指无意识的抠在自己脖颈上一模一样的玉环上,触手温热。
暗间前的青石地板一览如新,遇春无意识抚摸上去,一片冰凉。
颈上忽然横了一把冰凉的刀,激起一层密密麻麻的栗子。
遇春僵着脖子转过头,余光看见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甲盖粉白圆润,剪的很干净,唯独虎口处有厚厚一层刀茧。很奇怪,这样漂亮的一只手,和如此陈厚的刀茧,意外的天生相配。
她还未及开口,那刀又往她颈上压深几分,男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小遇春,”
遇春倒抽一口凉气。
“藏挺深啊?”他道。
遇春眼皮耷拉着,看着他那双纤尘不染的黑色皂靴,和向上蜿蜒的如墨袍角,蓦地抬起头,倔强直视他:“你派人杀我们?”
他披散着头发,像刚从地府里走了一遭,周身尽是冷气。唯独那堪称绝色的一张脸,含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不显柔和,更添隔阂。
遇春从心底里滋生出惧意。
花映榭不再说话,低头收刀。
遇春却控制不住愤然,觑准时机,蓦然发难。
手边的刀从下三盘呼啸而至,直取他的小腿。
他却早料到她有如此动作。不见他动,身体已轻飘飘立于一丈之外。
遇春一击未得手,从地上弹起,刀尖划在青石地板上,火花四溅,她像条恶鬼似的,提着刀直面危险。
事已至此,无需多言。为给自己挣条活路,更为相宜屈死报冤。
花映榭不动,冷眼看她飞蛾扑火般撞过来。
她的身体挟风而至,刀尖擦过花映榭的脸,他长睫抬起,似悲悯的天神般注视着她,而后抬起手掌。
刀身变软、融化,遇春漆黑的瞳孔在他眼前急剧扩张。而他不动如山,手掌隔空拢着她的心脏。
轻轻合上。
遇春抽搐着砸在地上,心脏有无数的声音在尖利呐喊,愤怒质问。那些藤蔓似乎有了生命,沿着她的血液流动,在她的四肢百骸里疯狂滋长、扭动、压榨、侵吞。
刀脱手落地,激不起半点浪花。
她像条虾米似的在地上来回翻滚,痛苦到无以复加。遇春上半身拱起,大吼一声,留下两行血泪。
触目惊心。
花映榭站在一旁静静的看,忽然出声:“逼出魔之灵,我饶你不死。”
无端起了夜风。
突然,遇春踉跄到花映榭面前,他不躲不避,安静注视着她。
遇春发狠一头撞过去,接着恶狠狠地抓住他的衣领,眼角猩红:“什么狗屁魔之灵!你凭什么……凭什么主宰别人的生死?!”
如此野蛮,毫无章法……却如此有生命力的攻击。
花映榭抬眼望着她。
少女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两颊凸起,眼窝深陷,嘴唇的干皮像龟裂的土地一般寸寸炸开。苍白,消瘦,不愿苟活,却也绝不容他人冒犯。
花映榭停了手。
她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瘫倒地上浑如死尸。
除了身体微弱的起伏,看不出任何生命的迹象。难以想象,方才正是她一脚踏入黄泉,却爆发出火一般灼热的生命力。
烧的他发烫。
花映榭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竟已百年了。
他轻轻托起遇春脏污的头,擦掉她唇上的血迹,手掌一伸,凭空多出一碗清水。
他喂到遇春唇边。
————
遇春醒来,已是翌日傍晚。
凉席被她睡得发粘,身体沉疴,头痛欲裂,一股抑制不住的黏腻烦躁涌上心头,迫的她睁开眼。
这是?在自己房间?
之前种种蜂拥而至。
遇春下了床,从桌上拿起水壶一通猛灌,只盼把几天中发生的一切浇灭。烈水浇愁,愁可能散?眼神漫过铜镜,她发现这些经历居然是挥之不去、凿在身上的。
她盯着那个骨瘦伶仃、面色枯黄的人看了半晌,头也不回的走出屋子。
花映榭手里端着饭菜开了遇春房门。
房内外两人俱是一惊。
遇春手忙脚乱沉进水桶,然后又浮起来,却不小心呛了水,手捂小荷才露的尖尖角,咳得惊天动地。另一手掬起一捧水朝门口就洒,声音愠怒:“把门关上!”
花映榭尴尬至极,把饭菜放在门口,关上门匆匆就走。
洗澡水还是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