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三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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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灵力损耗过度这么多回，这是相萤第一次恢复得这么快，只是躺了两天，灵力脉络中便再次涌动充沛的灵力。
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蜃娥。她简直像是用自己的生命力，去填补相萤失去的灵力。
这两天中，蜃娥满头的银发都没有了光泽，成了燃尽的灰堆。她的面容变得比同龄人更苍老，身躯也佝偻起来，右手的袖子空荡荡的，左手拄着一根枯木手杖，走起路来一颤一摆，与从前那个健步如飞的蜃娥判若两人。
除了相萤，蜃娥没有和其他任何人说起过相萤的“使命”，所以也没有人理解，她为什么这样急切地要让相萤恢复。
而作为有熊的祭司，她从来都不能真正进入轩辕丘的治理中心，蜃娥这样献祭般的牺牲，并不会让她朝议事厅走近一步，也不会有人察觉。
甚至她也没再和相萤提起过淏心，相萤从没有答应过要按她说的做，但她也不再追问，更不会逼迫。
相萤偶尔也会想，蜃娥在想什么呢？轩辕丘期盼的，是不再需要祭司的未来，蜃娥为了这样的轩辕丘，不听劝告，源源不断用灵力为她疗愈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如果蜃娥处在她的境地中，会不会很快就决定，要牺牲自己，解除轩辕丘的危机？
或许她会。但相萤不会。
即便希望渺茫，相萤也想再见到缙云，而只有活着，才能再见到他。
相萤恢复后，先在有熊转了一圈。
有姬轩辕和嫘祖在，有熊的重建工作有条不紊地推进。相萤常年不在有熊，之前又躺着不能动弹，自然没有什么重建任务在身，她走在往来忙碌的人群中时，就像逆着水流而行，显得格格不入。
一路沉默着，相萤走到她和缙云的家原本该在的地方。
这里原本是她不敢停留的住处，此刻却成了有熊再普通不过的一座废墟，那些不敢回头的往事，好像就此飘散了。相萤不知该失落还是庆幸，心绪复杂，左右拉扯，最后只有茫然的空虚。
有两名战士正埋头清理，相萤只默默看了片刻，在他们察觉之前，又转身离开。
她回到如今的住处，把之前蜃娥带来的陶罐都摆出来，用一大块布，把里边的东西包在一处，抱在怀里，朝城外走去。
她不想把这些东西存在有熊了。
相萤没有想好该存到哪里，但她执拗地要带它们离开有熊，不叫轩辕丘的任何人发现。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想，相萤最终走到了白梦泽。她在白梦泽的水边哭过一场，想了想，就把东西埋在了离水边不远的树下。
这里就好。如果缙云回来了，他是不会离开有熊的，等他回来，说不定还能再取回来。
有熊正是用人之时，但除去相萤这个意料之外的人之外，另一个人也没参与重建，而是确认过嫘祖安好后，便自顾自回了西陵。
巫炤要回西陵，还是和嫘祖打过招呼。嫘祖早说过的，不勉强他，爽快点头。
“敌人袭击没有定数，虽然有候翟他们在，但你回西陵，我更放心。”
“我会照看。”巫炤道，“且这次有了新想法，或许缙云的事，也能有些进展。”
嫘祖自然也关心缙云，问：“什么新想法？”
“是和你们说的淏心有关。”
他将自己对淏心躲在别处、利用白影出现在有熊的猜测说了，接着道：“既然有此先例，我或许也能照做。要找缙云，未必要我亲自通过空间裂缝，也可以尝试使用灵力，且灵力的限制也要小得多。”
如果淏心本体不在人界，那么他也不一定非得本体通过空间裂缝，去寻找缙云。
空间裂缝难以控制连接的地点，想要能一次就连接到缙云所在之地，怕是万中也无一，因此即便他打开了空间裂缝，也不可能刚刚好就将裂缝开在缙云脚下，他只能“过去”搜寻。
原本他想着亲自去，但现在看来，用灵力搜寻显然更省力，也更安全。
嫘祖略一思索，很快点头：“明白了，好。”
好什么？巫炤不由得笑了一下，不再耽搁，回西陵去。
巫炤回到西陵的第二天一早，相萤也来了。
犹豫了好久，相萤还是没将蜃娥的话告诉巫炤，只是说：“有熊那边，我暂时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先到你这边来。”
说得好像她在这边就能帮上忙似的，巫炤心想，嘴上却没说。对于能看得入眼的人，他总是愿意收敛一分。
“来得正好，我有个新办法。”
巫炤将用灵力穿过空间裂缝、去寻找缙云的办法说了，不知道为何，相萤忽然心跳得飞快，好像有种预感，这次一定能成似的。正要张口，又猛地想起，下次淏心再出现，就是她做出抉择的时候，往外冒的惊喜一下被掐灭，她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怔在原地。
兴奋的表情慢慢落下来，结舌半晌，相萤只能问：“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
她这莫名的情绪变化，巫炤都看在眼里，他一手背在身后：“倒也不是没有。”
“你说。”
“你们的屋子也要重建，你不如想想，缙云回来前，要把屋子建成什么样。”
相萤：……
她看着巫炤仿佛毫无波澜的面容，从他这句话中，读出了与她类似的、莫名的信心——巫炤也觉得，这次一定能成。
说不定，这次缙云真的能回来了。
相萤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一狠心，决定不管不顾了，哪怕有熊就此覆灭，她也必须等到见到缙云的那一天。而巫炤朝她轻轻点头，仿佛认同了她的选择。
可惜的是，人总是在想象中狠下心。真的事到临头，自陈愿意慷慨赴死的人，或许会临阵逃脱，而以为自己自私偏狭、心如铁石的人，也或许会选择另一条道路。
正如相萤和巫炤预料的那样，这次进展是前所未有的顺利，不出一个月，巫炤就成功打开了空间缝隙。
所谓的空间缝隙，原来不是一条细细的线。当时相萤站在祭殿中，只见巫炤一手探出，手中骨片被风卷起来似的，越旋越快，直到相萤看得眼花时，陡然迸出一团极亮的白光，再睁开眼，一面水镜凭空出现。
镜中空无一物，只有朦朦黑暗，相萤惊讶问：“这就是空间裂缝？”
“……应当不错，”巫炤嘴唇有点白，额上沁出了细汗，“得把灵力送过去，才能看到对面的情况。”
相萤看他一眼：“我来。”
巫炤却摇头：“只送灵力，倒不费什么力气。”
是打开空间裂缝，耗费了太多灵力。相萤无言，掌心升起绿色莹光，轻轻一托，便全数飞入巫炤体内。
巫炤的嘴唇没有那么白了，他定一定神，顺着打开的通道，将灵力送了过去。很快，镜面波纹微微一荡，透出通道另一端的景色。
广阔的轻黄花朵贴着地面，无边无际地蔓延到天尽头，苍翠细叶点缀其间，光勾勒出细边，像被人划了一条灿灿金线。
巫炤皱眉：“不是。”
虽然缙云不一定会留在紫色的石头山，但这里与石头山相差甚大，应当不在近处。
“这里是蓬溪之野。”相萤说。
巫炤看了她一眼：“你知道？”
“嗯。”相萤点头，“蓬溪之野是一处独立的空间，缙云如果没有打开空间裂缝的能力，很难到达这里。”
巫炤道：“尚有余力，我先查探。”
“好。”
但果不其然，这里并没有缙云，甚至没有人曾经来过的痕迹。当年涳渊君召来的云，如今也早散去不知多久了。
维持空间裂缝需要许多灵力，既然缙云不在，巫炤就关闭了通道。他脸色比平常还要白许多，绿色的莹光再次浸入巫炤肌理，弥补灵力大量流失后造成的损伤。
过了一会儿，巫炤一抬手，示意不用继续。
相萤一边收手，一边说：“你灵力耗费很多。”
“无妨，”巫炤心中有数，“三天后，可以再次开启。”
“既然如此，我先回一趟有熊。”相萤不会说辛苦或是感谢之类的话，“三天之后我再来。”
巫炤问：“屋子建好了？”
“差不多了。”相萤笑了一下，“最后得做几块木牌，你这边红色的染料多，匀我一点儿？”
西陵常用红色染料，的确有不少，巫炤转身朝外走：“随我来。”
相萤拿了一袋红色染料，回到有熊，打算将从前挂在门后的木牌做好。
木牌一共六块，她也不着急，先是仔细将每一块刻出来，再拿出一个宽口的陶碗，趁着天晴，将巫炤给的红色石头磨碎，调制涂料。
涂料要晒一天，加入一种特殊的油后，放到阴凉处，再晾上两天。这样一算，等巫炤再次打开空间裂缝，涂料就做好了。
但相萤没能等到涂料做好，她甚至没赶得上第二次开启空间裂缝。
在第四天日出之前，巫炤约好再次打开空间裂缝，相萤打算前往西陵的那天，淏心再次出现了。
相萤被嘈杂声从睡梦中惊醒时，心里跳出来的想法是：说不定是缙云回来了！
明明知道这不可能，但总忍不住去想。她最初还会在心中自嘲，现在却习惯了，甚至就是这样想一想，也觉得开心。
只是很快，相萤就辨别出人声中掩饰不住的恐惧，还隐约能听到有尖利的声音在哭号：“又来了！天呀，为什么又来了！”
又来了？相萤立刻反应过来，是淏心又来了。
系着腰带的手停在原地，她心中犹豫，是出去，还是不出去？她已下定决心了的，绝不会搭上自己的性命，去杀死此时不知在何处的淏心，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出去？
但屋外的呼喊一波波传来，相萤将细剑挂上腰带，迈出门去。
外边果然已经乱做一团，相萤一抬头，在上次同样的地方，见到了浮在半空的淏心。
淏心手中握着涳渊君的长剑，剑尖指天，薄青色的天空也如同上次一样，像壳一样渐渐破碎剥落。而无穷无尽的魔就伸着前爪，厉声咆哮，要从壳中挤出来。
——那些杀不尽的魔，又来了。
屋里屋外，仿佛两个世界。相萤在往外走时，心中想的还是绝不牺牲自己。她愿意出手，能救一个是一个，但她绝不会枉顾自己的性命，去做蜃娥说的事。
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拯救有熊和人族这样的事，凭什么要她一个人做？
然而一迈出门，见到被淏心放出的魔，她又忍不住有一丝疑惑——为什么她之前对自己这样有信心，以为自己面对这样的情势，能无动于衷？
现在摇摇欲坠的，难道不是她的决心吗？
迈出门的那一瞬间，像是某种难以逃避的命运时刻，让相萤的想法发生了她自己未曾预料到的翻转。
“相萤大人！”茫然之时，忽然有人喊她，“救救我！”
相萤仓皇低头，见到一个姑娘哭喊着，直朝她的方向奔来。相萤还没看清楚她是谁，手刚握上剑柄，一只魔却蓦地从天而降，利爪一伸，穿胸而过，那姑娘眼中恐惧未散，嘴中却已发不出一丝声音。
那一刻，相萤脑中一片空白，拔剑将魔斩做两半。魔挣扎消散时，突然灵光一闪，相萤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蜃娥不追问不逼迫，不是放手让她自己选择。
是蜃娥从来就没有给过她选择。
相萤两眼发红，僵立片刻，忽然跃上一旁的屋顶，朝淏心的方向而去。
淏心离得并不远，她很快停下脚步，不管奔散的人群，直接跳到地面，与淏心一抬头一低头，彼此对视。
起了一丝风，相萤面容平静，双手倒握剑柄，猛地将剑插入脚下土地，像一滴水渗入沙土，整把剑都没入土中，消失不见了。
两旁的人在逃跑时也不忘朝她投来惊疑的一瞥，但相萤并不在意。
蜃娥想得对。见到这样的事，难道她还有选择吗？
没有选择。
她身上泛起金色的光，连瞳仁也变成了纯金色。那光涌动着磅礴的灵力，很快由柔和至耀眼，将相萤吞没，她整个人都好像要融化在光里。
……太可惜了，原来她没有选择的。
这天，巫炤没来由地，尚未日出就起身了。
虽然和相萤约好今天再次开启空间裂缝，但如今恐怕等不及相萤过来——他现在就必须开启空间裂缝。
是必须，不是他想。
巫之堂的信仰中没有神，然而这一次，连巫炤也觉得像冥冥之中的神谕，让他在这个时刻醒来，又让他走到祭殿，摆放阵法，等待永恒的时间中，那微小的一瞬。
他必须在那微小的一瞬开启通道，不能早一点，也不能晚一点。他昨天没有这个想法，但今天睁眼的那一瞬间，这个想法就不可动摇，好像已经计划了千百遍，非得这样做不可。
这件事如此玄妙又不可抗拒，除了神谕，一时也想不到其他解释了。
而在他当真只用了上次一半的灵力开启了空间裂缝，见到通道另一边的景象时，巫炤心中轻轻地，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
——是紫色的石头山。
祭殿沉沉的寂静中，当先是一只从未见过的妖兽，接着是和缙云一同失踪的轩辕丘战士，他们各自从镜面中跳出来，见到巫炤，先是不敢置信，接着软在地上，喜极而泣。
“我……我们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
镜面再次漾动，从中伸出一只戴着熟悉护甲的手，巫炤伸手握住，终究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回来了……早知道，该让相萤早些来的。
在这个雾气稀薄、微光暗昧的日夜交接时分，人族大地上两座最重要的城池中，都在发生足以改变未来的大事。
他们各自悲欢汹涌，难以自制。如果感情也能发出声音，一定是响彻云霄的合奏。
但不远处的白梦泽里，却阒寂无声，人族的情绪丝毫也不能沾染此处的平静。
只有一只小小的魇兽，躲在巨树之后，偷偷瞧着上次那个人埋东西的地方。
它有点儿好奇，想知道埋的是什么，但又不敢上前，怕里边有什么不好的东西。
正在犹豫时，那地方忽然发出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土里碎裂了。魇兽吓了一跳，马上闪到树后，睁大眼睛等一了会儿，没再听到什么声音，又小心翼翼地伸头去看。
什么也没有，只是有一道红色的轻烟，从埋东西的地方升起，像被谁吸走似的，飞快往上飘走，接着消失在葱茏树冠间。
那是什么呢？魇兽从未见过，它想，不知道那个埋东西的人还会不会回来。
回来的话，到时候或许能问一问呢。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三十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