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爱》空山不见

2、第 2 章

　　何大成没有和我一样风风火火的童年。放学以后我们一群孩子在大街上大呼小叫的没命疯跑，在小卖部里规规矩矩蹲一排看动画片的时候，他被他妈连哄骗带强迫的按在家里，从四大名著读到世界经典，风雨无阻，变化多端。
　　我去他家看到他家的大书柜里装满书的样子，总有一种大厦将倾、摇摇欲坠的末日感。
　　语文老师最宝贝何大成，何大成也很给面子，每当老师提起一句稀奇古怪的诗，说出个晦涩难懂的字眼，讲一个谁也没听说过的历史典故的时候，总不忘给何大成递个眼神，意思就是“看你了宝贝，接住啊。”然后何大成配合的举手发言，赢得我们衷心庆贺的掌声。凭着这一招儿，语文老师唬住了后面听课的校长主任，何大成唬住了我们班的女同学，一时间掌声雷动，我也分辨不出谁的掌声更纯粹一点。
　　何大成的钢笔字是我写一辈子也写不出来的水平。老师批改完作业总把作业分成两叠，一叠好的，一叠差的。好的那一叠里基本上全是我们班的女生，以及何大成。我最喜欢的那个女生的作业写的就很好，她是学习委员，总扎着好看的马尾辫，经过我的时候总有一阵很香很温暖的风，吹进我的心坎儿里。可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连发作业给我的时候都是垂着眼帘的。她总是笑盈盈的翻开何大成的作业本，看好半天，再十分温柔地还给他。老师说何大成是万花丛中一点绿，倒不如说他是全班男生心里的一点绿。
　　刚开始写作文的时候，大家都东拼西凑的抄来抄去，何大成也跟着我一起抄，可交上去老师就说我们是抄的，只有何大成是自己写的，波浪线一圈圈一条条画得满满当当。考试作文发下来，何大成也奇奇怪怪地成了我们班的最高分，被老师拿来一整节课边读边讲。我喜欢的那个女生下课以后还借了他的卷子，一字不差、工工整整的抄在他的日记本上。
　　因为这件事，我强迫何大成给我洗了一星期的自行车，外加三天街拐角的早饭。
　　如果说孤独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何大成是个孤独的人。从小到大放学以后，我们约好去保卫或侵占自己和别人的领地，所以下课铃声还没响的时候，我们早迫不及待的把所有东西往书包里随便一塞，做好百米冲刺的准备，准备冲向校门口骑上自行车开始游戏。
　　何大成从来没跟我们一起玩过。
　　他喜欢推着车，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晚风吹起了他的衣角。我问他那时候在想什么，他告诉我他在看天，看云在动，看影子深浅，风的味道很好闻。我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玩，他想了想：“不要。”
　　“我妈说有几本书叫你去看。”何大成笑着邀请我，在我看来像是地狱的召唤。
　　王燕是第一个给何大成写情书的人，比我给我梦中情人写情书的时间还早三天。她是个特别胆小、特别害羞的女孩，如果在班里没有人提到她，叫她的名字，她可以像是从来没来过一样。即便是叫到她，她也只会慢吞吞地迈着迟疑的步子走过来，低声细语地讲几句必要的问答。但她写了一封情书给何大成。
　　何大成从他整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粉红色信封的时候，王燕正在前面踩着椅子擦黑板。她很诧异的看着我，我也很诧异的看着他，之后我们俩会心一笑，他抄起信封撒腿就跑。我在后面玩命追。跑到他家门口我们再也跑不动了，就干脆坐在台阶上开始读信。也许是王燕忘了何大成的强迫症，也许是她太紧张而一时疏忽，何大成边看边从裤兜里掏出一支铅笔，挑出六个错别字，看完以后他优雅的收起笔，“写的一般。”
　　第二天粉色的信封回到了王燕的手里。她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悄悄地打开信封，从头看到尾，把纸折好，趴在桌上哭了。何大成靠在门框上远远地看向王燕的方向，我在他的脸上第一次看见难堪。傍晚我和何大成推着车往回走，他忽然问我：“在这件事情上，我做错了吗？”我想了想，说：“错了。”他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只是告诉她我不想要女朋友，我们都还小对吧。这哪里错了。这很对吧。可她为什么会哭呢。是因为我吗。”他靠在路灯旁，把自行车支在一边，抬头静静地看着小城天边的火烧云。
　　那个场景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尚且还不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伤害的我们第一次懂得了伤心的滋味，只是那时候究竟是谁更伤心一点，谁的迷惘或者失望更大，我还不知道。
　　王燕哭得很快，但恢复的也很快。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和他成像平常一样圆满地回答了一个问题，大家都为他喝彩，从教室角落里传来的掌声异常嘹亮。
　　我时常想，这得有多温柔、多要强、多坚定，才能把伤心变成祝贺；这得有多看得开、多放得下才能这么坦荡又开怀的面对。或许是我们真的还小，对那些烦恼的、失望的都能够轻易忘记。
　　何大成第一次写情书，是替我写给我喜欢的女孩。单凭我脑子里的几句话，我只能想到我爱你，我喜欢你，我们谈恋爱吧。我把写了三行的情书拿给何大成，他看的时候满脸嫌弃的表情简直让我萌发了想要打他的冲动，我把他逼进墙角：
　　“信不信我告诉王燕你喜欢她。”
　　“靠，你也太卑鄙了吧。”
　　“叫你他妈笑我。你给我写，写的不好，我就告诉王燕说你喜欢她。”
　　何大成就这么被我强迫着写了他人生中第一封情书。手捧着带着香味儿的卡片，上面字迹娟秀、柔情款款，一瞬间我对我的未来充满了希望，我好像看见了她拿着卡片甜甜微笑的样子。何大成在一边撇嘴：“如果没成，不能怪我。”
　　好不容易等到放学之后，我把卡片放在她的椅子上，确认无误以后心满意足的回了家，等着第二天有美人投怀送抱。第二天早晨我和何大成前脚刚跨进班门，班长后脚就挤眉弄眼的走到我俩跟前：“行啊，给学习委员写情书，班主任叫你俩上办公室去。”他扯住我：“稳住。”我的心里艳阳高照没有了，欢呼雀跃也没有了。“报告。”我俩老老实实敲门进去，学习委员气鼓鼓的站在一边儿，班主任坐在位置上等着我俩。“大成来了。”“是，老师。”“挺会写嘛。写的不错，可咱们这本事留着自己用行不行。别帮这群臭小子干坏事知道么。”“是，老师。”“行了，回去吧。”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我彻底明白了山雨欲来是怎么一回事，风刮完该下雨了。班主任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讲道理举例子，罗列了早恋种种弊端和危害，唾沫横飞，再看着我像学习委员极其诚恳地承认错误之后，才肯放我回去。
　　何大成还在门口等我，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走吧。”他说。那天晚上我没有去疯跑，我和何大成静静的走在夕阳的光影里，有温热的风吹过来，我好像有一点明白这种景色有多美好了。如果在我旁边走着的是个女孩子，应该会是件很浪漫的事情。只是后来写了很多封情书，遇见了很多能够共度良辰互诉衷肠的人，终于发现了世界上真正情比金坚的感情，很难用一张卡片或者几行深浅不一的墨水来寄托，对于我们最深沉的爱意来说，任何言语都难免浅薄。
　　只是后来的情节不像电影片段里那样，王燕没有举家搬迁，我曾经狂热着迷的学习委员，也没有对我特别关照，暗生情愫，一切都像是没发生过似的。我们各自平行着发展，延伸在岁月里彼此遗忘或纪念。
　　王燕说她喜欢何大成安静，不吵闹不争抢，像有种能让人瞬间安心的魔力一样。可是我听说她去年嫁给了一个摇滚歌手，在演唱会台下也兴奋地欢呼，丝毫不像小时候缩在角落里的胆怯和不安的模样。这样的改变，我想我们都会感到欣慰，毕竟在一段故事的最后，即便两个人没能在一起，有一个收获了幸福，另一个也会为她开心。
　　这是何大成告诉我的，这样的道理我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