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爱》空山不见

1、第 1 章

　　再见到何大成的时候，他正蹲在小城里一家面馆门前抽烟。两年前在北京火车站的站台上，我把我最好的一把吉他送给他，他头也不回的坐上了向北的火车。虽然他不会弹吉他，但他背着吉他越走越远的背影，依然潇洒狂妄得让人以为下一秒他就会席地而坐，撩动琴弦，弹一曲热泪盈眶。
　　看见我的时候他也愣了。但世界上的久别重逢并不都是山呼海啸、感天动地，他掐灭了烟跑到我跟前：“靠，真是你小子，你还欠老子两包方便面呢。”
　　浑蛋。
　　店的地址很熟悉，是我们小时候几乎每天都要来的地方。我俩总在放学后让老板娘炒两碗饭，吃完才回家。比起十年前这里的样子，已经找不到旧时的痕迹，唯独墙上那些越挂越斑驳的相片，记录着这就是从前我们常来的地方。我们俩勾肩搭背的上二楼，楼梯拐角那个风力强劲的大电扇找不到了，天花板上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似的昏黄吊灯也找不到了，就连窗外葱茏的树，整齐的低矮的楼房全都不见了踪影；坐在那时候唯一一间单独拥有电扇和暖气的包间里，我的鼻子一瞬间有点酸。
　　“不像从前了是不是。”何大成打开柜子拿出两瓶白酒，“喝几杯。”
　　“老板娘呢。”刚进来的时候我就想问，“怎么没见着她。”
　　他倒酒的动作停了一下，“走了，去年夏天。”我瞪大了眼睛，现在连眼眶都开始热了起来。“都那么大岁数了，天天张罗着给我找对象，店里也没有心思管，生病了也不去治。现在可好，玲玲和店里都要推给我来打理，可我自己还活不下去呢呀。”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你看见了，现在这家店我里里外外全都改了，一点儿也没留，唯独照片舍不得摘，还挂了几张上去，她要是知道了，恐怕要拿拖把给我撵出去。可你知道吗，我他妈做梦都想让他把我给撵出去啊。”
　　“玲玲呢。”
　　“在楼下。”他摩挲着酒杯上的花纹，“大学放暑假，回来帮帮忙。”
　　“所以你现在是在全心全意的开饭店，”我也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何大成站起来又倒满。“你回到小城里，没有写书，没有教课，没有唱歌，你他妈当了个厨子。”
　　何大成从容的笑了笑，服务员在外面敲门，把菜在桌子上摆好。“快尝尝。”
　　何大成是我最好的朋友，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如果世界上所有人多都会了解他，我想几乎所有人都会觉得跟他交朋友还不错，但是这太难了；想要了解一个人很难，尤其是在开始就被他拒绝的时候。
　　何大成符合我的文艺青年和吟游诗人的全部想法，他从小帮我写过的情书，或者单纯为了什么人什么事特意写的那些让我们这群天真的孩子甜到心眼里又痛到骨子里的浪漫的字字句句不计其数。可对于人群来说，他始终表现得像个外来者。
　　我又从来没见过他渴望加入。
　　“跟我回北京吧，”我说。“玲玲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应付得过来了。北京那里有更适合你的地方，更需要你的工作，更好的人。”我在“更好的人”那里加重了语气，“在那里，我们都在等你。”
　　“玲玲是女孩子，现在还没有男朋友，我怕她受欺负。”何大成嘴角带着笑意。“如果天气好的话，我明天要去看看老张叔和老板娘，他们也许也在等我。江阿姨说很喜欢我做的面，我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他仰头喝完了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杯的酒。“我会用我自己的办法纪念每个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每个人都有一道属于他们的菜，想尝尝你的那一道吗？”
　　他把菜单打开指给我看：吉他手。
　　现在我的心里很难受，眼泪呼之欲出，我忽然觉得就这么哭了有点不体面。
　　“现在还是一个人吗。老板娘给你找的女朋友们有合适的吗。”
　　“姑娘是好姑娘，”他倒上酒，脸上有隐隐约约两道泪痕。“是我不好。”
　　“已经过去两年多了，我知道这话说多少也没用，可日子还得过。就算人语她知道了也不愿意看你一个人就这样呆着。”我的声音已经开始抖了。“这并不干人语什么事，后来这些姑娘和我不合适。她们热烈，而我沉默，她们嫌我冷冰冰没感情，我也不能习惯她们无休止的狂欢。”他目光清澈，看着我。“你知道的。”
　　他选择独自一人，或许只是害怕结伴一段之后又是孤身。能够轻易放下的，或许本身就不值得纪念。我知道的。
　　何大成看着窗外的霓虹闪烁出神。我问他：“这座城市就真的那么好？”
　　他举起空空的酒杯，忽然笑了：“不好。”
　　“干杯！”楼下传来热烈的祝酒声，觥筹交错、酒杯撞碎的声音与夜色融为一体。
　　“十年前我可以说这是我的故乡，是我成长的地方。五年前我可以说这里有我的青春岁月，深藏着过往和回忆。两年前我会说这里我没完成的心愿。可是直到今天这座城市再也没有了熟悉的风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大街小巷都变了样，但我在这里就是要被暂时停泊在北京，暂时留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更安稳，更安心。”
　　时代不肯等我们。时间也是。这座小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有了高楼大厦，也有了灯火通明、纸醉金迷的夜晚。路上的行人也许不再需要有人为他们留一盏门灯照亮一段漫长黑夜的路，也不再渴望在寒冷的风雪中有个温馨的驻脚点，那里有人会递上淳朴的热茶，无论相识与否，都像是有朋自远方来。
　　在我们的记忆里，好像那只是庸碌的北京才有的样子，而不是我们的小城。
　　那天晚上我们在店里坐了半夜，何大成抱着酒瓶哭着笑着，一遍遍问我他们去了哪里，曾经的小城去了哪里，他现在在哪里，我们要去哪里。
　　我回答不了。我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掉下来，我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更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我只是想，面前这个对世界，对善良和公正、对爱和理想都深信不疑的人，他心里得有多疼痛；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有多寂寞；在每个需要正视平凡和自我的时候，他得多忐忑。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像这样不舍得遗忘又不甘心平凡的人，他们是否拥有快乐和悲伤。

作者有话说

　　何大成是个孤独的人。
希望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