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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北沙,好像好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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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焦灼散去,秋后,刚撑起油伞挡去那一阵细雨,携带的一阵凉便悄悄随之而至。
那段时不时一场雨的秋里,梨溶过得并不枯燥。
天气放晴时,她便摆摊卖馄饨;天气飘雨时,她便在任飘凤的同意下,去萧家玩。
平日萧索三人在的话,她就托腮看他们练武对打,再间或吃个奚阳塞来的糖人、小果子。
萧索他们不在的时候,她就跟着晏圭看书、练字,三两月的功夫下来,文墨倒是进步不少。
有时任飘凤也会去,拎着酒和萧师傅、霍维良对喝,边喝边聊,梨溶经过时不经意听到几句,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认识了十几年的。
往往几坛子酒,喝到最后霍维良一坛都没喝完,任飘凤和萧师傅却没酒了。
然后萧师傅就会正经自若地从霍维良手里抽出那坛酒,面色不变地接着喝,接着任飘凤就会爆起,指着他道老混蛋你不要仗着这张没表情的冷脸,就以为做什么都很自然一样,诶!你给老娘留点!
萧师傅反正已经听惯了,也当作什么都没听到,手上的酒却分毫不剩地倒进自己嘴里,暗棕红的眼睛越喝越亮,透着与他那张严肃脸截然不合的自在、闲适。
霍维良明明是那个被抢了酒的,却表现得最无谓,笑呵呵地看着,偶尔来一句:“阿凤啊,你说话越来越粗鲁了啊,这样不好不好啊······”
最后就会换来任飘凤的怒目:“都说了不要这样叫我!”
吵吵闹闹,平平静静。
平平静静,吵吵闹闹。
吵闹的是愈发靠近冬天,便愈呼呼而过的冷风,平静的是随着岁日翻页,无声来临的那一场,无声的初雪。
十二月,冬初。
这日,任飘凤坐在自家小院,看着如棉絮的飘雪,手上却稀奇地没拎上一壶酒。
她是一个就算安静,也让人觉得火烈的女子。
即便没喝酒,但唇已然红艳;即便看着冷雪,但丹凤眼依旧炽热。
梨溶穿着去年夹棉的袄子,浅淡的鹅黄色,配上萧索送来的白狐围脖,小小的脸蛋在冰凉凉的雪天里,泛着微微的红晕。
任飘凤看着小姑娘慢慢走近,手里捧着烫热的酒壶。
“干娘,热乎乎的酒。”
炽热的丹凤眼柔软下来,忍不住伸手,捏一把小姑娘嫩嫩的脸颊,“我家溶儿怎的这么可人疼!萧索那小子,哼,便宜他了!”
梨溶面皮薄,脸上既被雪冻红的,又被任飘凤说羞的,愈发粉嫩。
任飘凤见她这模样,红唇扬起。
八年,养了这么一个贴心的小姑娘,如今十四年华,娉婷可人。
她任飘凤也知足。
掀开壶盖,忽视边上的小酒杯,直接拎起酒壶,仰头一倒。
“啧······雪中一口热酒,够啦,够啦。”
梨溶看她开怀满足,也跟着笑。
“溶儿。”
“干娘怎的了?”
“你长这么大,都没怎么离开过南溪,出去外头看看吧?”
梨溶回想,“嗯······有呀,有时候不是会去隔壁镇上走走吗。”
“那隔壁镇再往外呢?”
梨溶不解,“那是哪里?”
任飘凤笑道:“干娘也不知道,你帮干娘去看看可好?”
梨溶愣住,“干娘,什么意思呀?”
任飘凤握着酒壶,再灌一口,“干娘有个朋友······你不是明年要及笄了么,请他来观礼呗。”
“那他住在哪呀?”
任飘凤看着小姑娘清纯的双眸,吐着梅花酒气道:“北沙。”
“啊哈?”梨溶更愣,踟蹰着问:“北沙?萧索好像提过,那是往北的边城,嗯······很远很远的。”
任飘凤理所当然道:“所以啊,让萧索陪你去,干娘才放心。”
梨溶已经有些懵住:“干娘······就只是及笄而已,要这么麻烦吗?”
任飘凤老神在在地喝酒:“要的,要的。干娘那时候答应过那个朋友,一定会请他来的。”
小姑娘绕着指尖,微蹙眉心,张张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说不通似的。
顿了顿,再试探着问:“干娘,一定要去吗?”
任飘凤摸摸她头,语气安抚又坚决:“一定要去。”
“但是······”
“别担心。”任飘凤的手从她头顶落到她脸颊,又是一捏,手感真好啊······
“一定没事的,我的溶儿,一定平安。”
梨溶有些由心而生的彷徨,北沙,好像好远。
南溪镇很小,但再小,也养育了梨溶八年。
身边的所有人里,似乎只有梨溶很少很少走出南溪。当她不安地告诉萧索,任飘凤的这个决定时,萧索皱着眉,同样不明其然,于是两人一起去询问了萧师傅。
“萧师傅,我干娘为什么突然······”
“阿溶不是喜欢听游记么,正好自己去走走。”萧师傅没有半点异色,双手负在背后,冷静的双眼望着眼前飘雪。
“师傅,北沙距此上万里,南辕北辙,路途遥遥······”
“你没信心护住自己和阿溶?”萧师傅依旧声色冷硬。
萧索微顿,沉声:“一杆枪虽不精绝,但得师傅多年指点,也必不辱没师门。”
“嗯。”白雪日光下,萧师傅的棕红发色忽明忽暗,“万事小心。”
萧索点头,梨溶抿唇,心中却压抑不住的忐忑。
北沙一行就这么定了下来。
晚间,任飘凤带着梨溶过萧家吃饭。
任飘凤主动提起萧索和梨溶要去北沙一事,奚阳一呆,接着便最先嚷嚷出声,叫着:“我也去我也去!”
萧重刚想劝,萧师傅却出人意料地平静应下:“去吧。阿重也去,看着他们。”
萧重被这一仓促决定给说得有些反应不过,奚阳却兴高采烈,喊着北沙没去过,不知道那是什么模样!那啥,璧之你不是看了很多书吗,有没有讲北沙的?
晏圭咽下嘴里的食物,放下筷子,便笑着徐徐地讲起了关于北沙的历史、地理等等。
几个小辈都听得认真。
霍维良银白的头发还沾着从外头带进屋的雪,融成冰水,侵入头皮,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一起走吧。”
萧师傅的手按在酒坛上,掀开封口,淡声:“走不动了。”
任飘凤手卷了几卷发尾,这动作明明实在不符合她一个三十几的女人,却让人觉得比起十几岁姑娘做这动作的羞态,她做来更明媚,张扬得好看。
霍维良把视线转到她身上。
她扬眉,笑比焰火:“我也是。”
霍维良垂目,面上突然间老了一般,配上一头白发似乎真是个垂暮的老人。
良久,端起面前萧师傅给他倒的一碗酒,一饮而尽,可他其实酒量不好,这一猛喝也就醉了大半。
晏圭正温言讲着北沙,目光掠过霍维良,眉轻拧。
先生怎的这般失态,醉后呓语,哭笑同声。
晚饭散后,晏圭扶着霍维良回房。
霍维良一靠近床边,便仰面倒下,晏圭正要去洗了巾帕来与他擦脸,身后便是那道再熟悉不过的和蔼声音,不同于平时的是带着酒后的疲乏。
“璧之,你也跟着去吧。”
“天南地北,学在四方。”
“你天资过人,又勤学耐劳,他日必青出于蓝。”
“只是政治纷杂,此生,还是不入庙堂为好。”
“终究,是为师累及你了······”
晏圭惊怔,半晌才把这几句话重新思虑一遍,心下似明非明。回头,看向倒在床上的那位白发智者。
从他记事起,至亲、至敬、至尊之人便是霍维良。
而如今他却发现,原来自己以为无所不知的先生,原来也会满是疲倦,充斥着无能为力。
“璧之,走吧。”
晏圭握惯了笔墨的手张张合合,张开,空荡荡,握紧,仍然空荡荡。
“先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