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惊蛰有雨 ...
-
转眼就到了惊蛰。
春雷在深夜里来,街外头四更鼓的第一声梆子响才刚嘹亮地递送到巷里街外,厚厚的夜幕就劈下来一道晃眼的狰狞闪电。
惊雷声震耳欲聋。
白福被吵醒后睡不着,辗转两圈,还是起身披衣,挑灯出了门。
他巡了一圈,后罩房的门是一早就脱钉的,前些日想着还没有什么用处,就还没来得及着人来修,眼下一看,果然在风里吱呀响地乱拍。
关是关不牢了,白福干脆将门大开,从庭院里滚来一张石凳牢牢将门抵住。
出来时不经意瞥见前头右次间里仿佛有烛光昏昏地在跳。
再定睛细看,那一眼就像眼花。
但白福宁愿相信那是错觉。
他撑开伞踩着中间的小石子路匆匆转到前廊,挑起的一扇窗子下果然有半个入定一样的人的倒影。
“二爷。”白福走到近前,低声道,“小灶上煨着羹汤呢。”
白玉堂恹恹地支着颐,在灯下读着一本怎么也看不进去的书,“搁着吧。”
白福欲言又止:“二爷……”
冷不丁一道雷炸响。
轰隆隆的响雷湮灭了人声,白玉堂蹙眉抬了抬眼,又说了一次:“不必伺候。”
白福只好道是,躬身揖一揖,提着灯离开前不放心回头又看,临窗的影子已经模糊在汹涌的夜色里。
雨下得愈发大起来。
凶猛的雨夜,从照台里看,昏沉沉的四周蛰伏尽了妖魔,沉闷的、虎视眈眈地狩在烛光以外。
白玉堂披着深冬时节的狐领氅衣,悄无声息地撑开一柄绘白鹭的伞,走到雨中去。
前庭里挂满了灯,将雨幕染得通红。
展昭穿着大红官服,撑着伞立在雨里,有个着斗笠蓑衣的军吏来同他禀报:“展大人,人点清了,一十八个,一个不少。”
展昭颔首,“去府前等候吧。”
对方拱手抱拳,提高嗓门喊着口号,领着一队严阵以待的皂隶整整齐齐往府门小跑。
雨水哗哗地溅起泥来,那齐整的重重步伐声全掩盖在雨幕之下。
展昭转身的那一瞬间陡然劈下来一道狰狞的像要撕裂苍穹的惊怖雷电,照得四野白惨惨、形同破晓。
不经意间抬眼,对面廊下一个先一步留意到这处的人正要往回退,见展昭发现,干脆停下来。
支起的伞沿下,来人眼若琉璃,冷清清望进来,伞上一行白鹭仿佛都有从画里飞出来,冲出雨幕冲上云霄。
周遭眨眼就黑了下来。
是道哑雷。
愕然只有片刻,展昭步履微疾地走到廊下,在暖黄的灯火里仔细看他,“怎么这么出来?”
只有一件冬衣,也太单薄。
但显然白玉堂误解了他的意思,挑起一条眉凉凉刺他:“怎么?吵着你了?”
“不是。”展昭眉骨硬,寻常时候不清晰,但这样一皱眉就显出一点无法软化的凶威,“穿得太薄了。”
说完径自上来,伸手覆上白玉堂的额头,触手又很温暖,十分正常,“脸色不太好。”
红的不正常。
起初展昭还以为是让灯火映的,可细看之下确实像病中。
白玉堂偏头避开,“兄长有事要忙?”
他扯开话题,望向夜幕里已看不见的那一小队严阵以待的隶卒离开的方向。
展昭随意点头,并不往深里说它,“怎么不歇着?”
想到他的一身装束,又道:“让雷吵醒了?”
“嗯。”白玉堂秀长的眼一垂,找到伞骨上的暗钮收起油纸伞,坐到廊下的长椅上,“左右睡不着,出来走走。”
云层间闷雷翻滚得像蛟龙吐息,紧随来的咆哮震得人耳中一阵嗡鸣。
白玉堂朝远空望去,余光里展昭背光的脸都显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深邃得让人几乎与夜色弄混。
直到雷声哑下来,白玉堂才后知后觉地看过去,“兄长说什么?”
若说雷来时的首次表述还有几分果断,此刻再复述展昭反而犹豫起来:“我说,五弟要不要同为兄一道早朝?”
话落展昭进而解释:“相爷上朝需有人护卫,我原想着过几日慢慢与你说,先适应作息要紧。”
白玉堂诧异了一下,哼笑一声,显然没往心里去:“这时候回去爷还要花时间更衣洗漱,不会耽误行程?”
他也没指望展昭能将明显是失口出来的邀约当真,因而姿态随意,疑问也不像疑问,没想到展昭却自顾自道:“先要去相府等相爷,出行要随轿,脚程慢,我去前头说一声,我等你一道。早些知晓了章程往后若是轮值,便得你一人担起职责。”
白玉堂挑了挑眉。
那神态很像嘲笑,像讥诮如今也要如朝官般束手束脚尽职尽责,展昭以为他会拒绝,白玉堂却一言不发站起身来,转身向来路回去。
﹋﹊﹋﹊﹋﹊﹋﹊﹋﹊﹋﹊﹋﹊﹋﹊﹋﹊
轿外的马蹄声在御史台外开始变得不一样。
眼前这条路相爷走了许多年,在轿中闭目养息时只能听外头动静,日积月累逐渐也能从寂夜里分辨出各种细微声音来自哪里,又知道了官马的铁蹄声与别个的差别。
包拯掀起帘子,意料之中地看到晚来的展昭,又意外地在他身旁发现并驾的白玉堂。
原先想与展昭说的“是不是有要紧事”的询问不必出口就看到了答案,相爷像是笑了笑,但什么也没说。
帘子落了下去。
寅时三刻,官轿稳稳停落在宫门前。
包拯弯腰踏出轿辇,有皂隶早早等在轿外打伞。包拯正一正官帽,抬眼就看见前头有个人正笑眼看他。
两厢视线一对,那边那个先一步笑说:“包相。”
包拯连忙行礼:“王爷。”
赵德芳也是刚下轿的模样,披着厚厚披风,捧着烧银霜炭的手炉,笑笑受了这个礼。
“还以为入春就暖和了,没想到夜里下了场雨就冷成这样。”
赵德芳虽然这么说,裹在狐领子里的双颊却是非常健康的红润颜色。
包拯双手拢在袖子里,“清明还没来,只怕谷雨前后还要再冷好几天。”
“可不是?”赵德芳哈出气来,抬眼往包拯身后看,“这位就是包相府上新晋的护卫吧?仪表堂堂,胆子也不小。”
从忠烈祠到戏庞吉,京中许多人都已听过,赵德芳身后的高止身为王爷贴身侍卫,知道得更详细,闻言不由好奇打量那边正听展昭说话的白玉堂。
赵德芳和包拯调侃:“就是冷了点。”
包拯哈哈地笑了,“王爷,可不好兴以貌取人那一套。”
这话像正好取悦了八王,赵德芳爽朗地笑了。
卯时正,朝钟一声声被撞响,厚厚地透过雨幕,传到极远的地方。
百官列队站好,随着衡门缓缓打开,整整齐齐地进入,最后东西华门两边的官员悄无声息汇到一处,走上百来层的台阶进入文德殿。
像雨中缓慢地蜿蜒前行的蛇。
白玉堂不是头一遭来这皇城,却是初回见到这场面,他与展昭立在文德门的曲拱之上,雨敲在伞面,却掩盖不住身后不出百米远的钟楼之上的庄严钟声。
那蛇在前行,幕天席地,冗长沉重——就像在看着历史前行。
雨声里依稀听到展昭说:“所以我想留下来,看看这朝堂的模样。”
白玉堂本来落后半个身位,站在展昭撑起的伞下,他下意识看展昭,却看不清他此刻神情。
今日退朝是辰时左右。
相爷与兵部尚书让官家留住小半时辰,先后又召见城守备将领与军巡使。
出宫是正辰时以后,云歇雨住,漫天遍野的湿意。
满城池喧嚣。
小侍卫抱着刚上后边买来的牛皮油纸袋,几袋肉包子从队末分到队前,最后将其中一袋用金粉嵌字的“锦州城”递进掀起的轿帘里。
“相爷,您要的包子。”
相府夫人近来有了双身子,这小半月就属意锦州城食铺的三鲜包。
包拯散朝以后托皂隶捎带已成常事。
白玉堂远远地坠在队尾,盘着一条腿侧身坐在马上,悠哉得像出游,另一只手里还牵着展昭坐骑的缰绳。
而展昭此刻正立在锦州城铺子外高高的立柜底下。
蒸笼里浓白的雾气翻滚得像云像水,模糊了后面店家忙碌的身影,店前多是出来采办的婆子小厮,也有布衣路人,止展昭一个,一身严肃官服,眼眉是不苟言笑的英俊。
店前一圈都是拥挤的,只有他身旁被留出半臂真空,没人敢往里头踏进一步。
像个禁地,平白叫人害怕。
若是携剑去,那场面……
白玉堂望着展昭留在黑骑上的巨阙,有几分跃跃欲试。
不慎让一滴水亲在鼻尖上。
白玉堂伸手去抹,眺目看向远方,只见山林间云雾缭绕,阴阴的仍会下雨的模样。
展昭在这时候回来。
他提一笼食盒挂在大漠的马笼头上,又朝白玉堂递上一油纸袋的包子。
“净三鲜。”展昭道。他翻身上马,先驱马往轿辇走,顺手往旁边捞起识月的绁索牵住,引得雪骑一道朝前。
香是香得很,只是不知是不是如他所言的鲜美。
白玉堂嗅了嗅,还没说话,陡然听见浪潮般的尖叫。
像钝器刮上铁板,将平静的喧嚣生生撕开一道硕大的口子。
二人倏然抬头。
那是在队伍前端百米以外。
为了提防任何有可能发生的意外,也为彰显尊贵,官员出行的队伍大多有专人在前方清路,显赫如相爷自然也不例外。可目下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笔直的毫无遮拦的大道上皂隶发出示警,急切往回奔跑,大张的双臂反复做出同一个手势。
可已经来不及了。
发疯的牛车横冲直撞,漫天的烟尘滚滚涌来。
失去理智的两头疯牛拖拽身后的板车,相互牵制相互拉扯,车身因为连续不断的冲击掀得底儿调,木轱辘朝天疯狂空转,零碎的木块四下飞溅。
路人尖叫逃窜躲藏,阑干左右乱做一团,拦路的衙役几乎压制不住暴动的人流。
漫天遍野的尖叫。
泰半是来自于人的恐慌惊扰到了牲畜,官队里的马匹开始躁动,几个文吏几乎拉不住身下的坐骑,直到一声惊嘶率先打破僵局,马儿终于开始四下逃散——
识月的烦躁让白玉堂始料未及,他没有端正骑姿,侧身盘腿像打着青牛,此刻识月猛然长长一声响鼻人立登时将他高高抛起来甩向后方。
展昭当机立断,自马背上一跃而起。
这是双眼看不全的场面,一切瞬息万变,平生突然最恨这狭窄的视野,这小小一片方寸天,眼见人群疯狂推搡逃跑,一个雪团似的包子从半空砸落,发红的牛眼里世界是水一样的花团锦簇。
尔后,路中央吓疯了似的欲以一人之力阻挡疯牛的官爷推出看似软绵绵的一掌。
牛撞上去,皂隶像被施了定身术的睁大眼睛。
左右楼上留意到的看客纷纷捂住了双目,不忍看血溅三尺。
牛车冲撞上来。
像巍峨的山脉被神灵轻飘飘摧毁,它崩裂、坍塌,气浪收凝,最后完成使命向八方奔涌扩散,那身影的后方远处云雾四拨,朝阳冉冉。
发狂的畜生轰然倒地。
那些哗闹、尖叫,到末了都与这一声巨响湮碎,一切又归于荒芜。
仿佛最轻柔的红练落地不惊起一星尘埃,白玉堂一拂衣袖,颇可惜地轻声咂舌。
“啧”的一声。
寂寥顿时像被惊动,向四野逃散纷纷寻找罅隙躲匿,上下左右四方天地,喧囔重新夺回主权。那半道掉出来的包子滚过一层泥水,灰溜溜落进人群,陡然一只脚踏下来,就做了泥尘。
“大人!”曾经慌忙躲逃致使轿身摇晃的轿夫连忙停稳轿辇意图向内窥探,轿中片刻沉静后,相爷正着官帽俯身踏出轿来,一身公服有些凌乱,神情还算自若。
轿夫提着的心放下去,纷纷跪下请罪。
包拯摆手,“不妨事,都起来。”
言罢他抬眼往前看。
被误伤的人不在少数。
片刻前的安详街巷如今哀嚎四起,前方开道的几个皂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身下血淋淋、触目惊心。
身后还有不慎坠马的文官人事不省。
相安无事后飞快镇定的皂隶匆忙上去,分工抬起所有伤者奔向最近的医馆。
这样的场面对文生而言实在惨烈,几乎不忍直视,包拯眉头死锁,招长随过来:“去打探。”
这条路是许多朝廷官员府邸的必经,并不被允许有任何大型牲畜出现,长长一条路他们才走到街心,牛车分明是从别处街上来的,京防处都在干什么?
相爷火冒三丈,长随不敢怠慢,当即领命去了,经过展昭时又是敬佩又是担忧,他来不及说的,有别个隶卒替他道:“展大人好生厉害。”
身周一圈发着光的眼神,展昭不动如山,转头四下找人。
白玉堂在看那两头口吐白沫的牛。
识月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前蹄攒动,喉中嘶声不停,连几个皂隶都看出异常。
展昭走近时,听见白玉堂长长地“嗯……”了一声。
有些意味深长。
“怎么了?”意识到白玉堂是看出了什么,展昭问。
“是登仙。”他不多言,驭有大漠这样的良驹,展昭当是知道。
果然南侠眉峰微攒,多打量了几眼牛,“不是意外?”
展昭目光落在后方几匹躁动的马匹上。
自然不是。
白玉堂没言语。
他往后瞧了一眼意图往这靠近又不敢的识月,向它挥挥手。
刚将主子甩出去的雪骑打了个响鼻,终于肯远远退开。
识月嗅觉灵敏,与大漠虽是距离相隔不多的并排行走,却要先一步受到影响。不过展昭的那匹马……
白玉堂回想当时,又不大确定。
那匹叫大漠的黑骑始终没出声,好像是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