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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会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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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吃了鸡肉碎炖的稀饭,陈雪传就带着沈容往外走。在厅堂里正好碰见了楼上下来的福建客人,陈雪传客气的打招呼。
福建客人也回了礼,冲着二人点了点头,显然是从没见过沈容的样子,平平静静地从他们面前走过。
陈雪传和沈容不由得在他们背后相视一笑。
出了门就是晴空下的秋花河,沈容看到了桥边停着一艘船,周围有妇人孩童围着它看。
“你看,那就是送你来的船,你是不是都不记得它长什么样了?”陈雪传指着那艘船,然后招手呼道,“顺哥!”
甲板上有个戴着斗笠躺在竹椅上的男人,听见了陈雪传的呼声,也向他远远地招手。
沈容远远地看着那艘船,还有河岸上来来往往的人,一时觉得有些不真实。
十几天前,他还躲在冷风入骨的石滩上,目光紧紧锁住那艘如骷髅骨架一般的船,在悲凉的夜色掩护下伺机逃亡。
他们沿着河边走,一路上他看到街边的楼台和中原很不一样,门面都造得窄窄的,但是有许多层,都有露台和风廊。商铺的门面上垂着粉白的藤花,挂着汉字写成的匾额,两边表着对联。来来往往的人的打扮得各式各样,有包着头巾的安南人,也有穿着长袍的中原人,甚至还有作高丽、东瀛打扮的人。
人们说着他听不懂的各种语言,有些乍一听也是抑扬顿挫,极似汉话的语调,但就是听不懂在说什么。
他紧紧跟着陈雪传,目不暇接地看着周围的行人和街道,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而新奇。会铺的人也没见过他,偶尔也有路边乘凉喝茶的人会抬头看他。
“这里的人都认识汉字?”
“是啊,”陈雪传道,“安南人只要读书,也都是读汉文的。”
昔年大晏盛极一时,海内升平,万邦来朝,儒经汉学流传甚广,传说中海外诸藩都以讲汉语、穿汉服为风尚。如今沈容亲历异国,可见传闻不虚。
“当然,”他正暗自感叹,听得陈雪传继续道,“我们家这块街坊是华族聚居的地方,是会铺华族最多的地方。”
正说着,一个推着满车鲜鱼的伙计从他们中间行过,把他们切到了路的两边。
“华族?”沈容避开路人走回到他身旁,以为自己刚刚没听清就又问了一遍。
“是的,就是中原人。在南洋都这么叫。”
“哦……”沈容恍然,离开了自己的国家,他们就不再分江南江北、湖广川陇,统统成了一个“族”。中原人脉承华夏,理所应当自称“华族”。也许不止南洋,在高丽之类的地方也都是这么叫的吧。
“那这里的华族是不是都是南方人?”
“嗯……差不多吧,毕竟离得近啊,”陈雪传说着便指向了街边不远处的一个铺子,“看到那间茶叶铺了吗,那家老板是琼州人,掌柜的是广东人。”
沈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见里面有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茶叶箱,有两个穿蓝布短打的伙计在门口摆放桌椅,柜台后有一个年纪略长的先生,端着秤称茶。
他们走到了一个路口,陈雪传拉着他转入岸边街铺后面的一条街。
巨大的榕树垂下千丝万缕的枝条,在街上遮天蔽日,两侧商铺的旗号挂在行人头上,来往的大多数人都穿着汉人衣裳,楼台牗户,虽无昔日的京城那般繁华恢弘,但乍一看竟然也与中原城镇别无二致。中原人一向自居华邦上国,四方藩邻纵使咸习汉风也一向被视为蛮荒之地,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沈容置身其中,还是不由得恍惚,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
“这个饭庄是柳州杜伯父家的,我娘说杜家比我们来的还要早,已经是第六代了。”
“还有前面那家香料的铺子,是漳州董老板开的。”
“往后走,就是安南人聚居的地方,再往前走都是东瀛人。”
陈雪传向他一一道来,拉着他望路边靠。会铺是小城镇,街道窄,偶尔有轿子经过,行人就要小心靠边走。
“这里的中原人你是不是都认识?”
“嗯……认识倒是认识,只是来往不多。我爹去得早,我汉话说的不好,他们这些阿叔阿伯都不爱跟我们来往,”陈雪传说着倒也听不出委屈,想来是早已习惯了,说着说着他自己笑了,“哈哈,我娘,我祖母、曾祖母都是安南人,用柔佛那边的话说,我就是‘小峇子‘。”
沈容听了倒是很意外,他本以为同是华族,在外打拼本应相互扶持,既是同胞又是邻里怎么会晾着他们孤儿寡母不闻不问。
“那他们家里那些年轻一代的华族子弟呢?”
“都送出去了。”陈雪传答道,见沈容想要开口,便已经知道他想问什么。
“其实我娘告诉我,以前这些在安南土生的叔伯年轻时,都是像我一样留在会铺跟着家里做生意的。后来中原封了海,生意难做,男孩大了就送出去,要么到顺京读书做官,要么送去柔佛谋生,那里生意稍微好做点吧。女儿倒是容易多了,不管有多远,只要生活过得去就嫁了。”
“怪不得,”沈容张望着自言自语道,“我见这个时候还有许多铺子关着门,人们一大早的都在门口闲坐着,以为是你们这里要晚些开门做生意,原来是因为世道艰难。”
“嗯,”陈雪传淡淡应道,听不出悲喜。
华族居住的地带真的不算小,二人沿街走到现在也不见尽头。沈容看见有几个光着脚的安南人孩子在一户锁起来的铺子前玩耍,他们上头是一面破败的招旗,写着一个大大的“金”,是晏朝时流行的隶体字,想来这里曾经可能是一家金碧辉煌、宾客如云的首饰铺。
会铺虽然百业凋敝,但生活依然宁静祥和。他经历过中原的战火,见过民生破败、强盗横行的世道,会铺的情形在他看来十分不寻常却也毫无违和感。
“话说回来……”
“嗯?”
“你们虽然都是华族,但来自中原不同地方,我见此处还有许多别国人,你们生活在会铺,互相之间都说什么语言?”
“这个……”陈雪传想了想道,“我还真说不清,我从小跟我娘说安南语,跟我爹说广东白话,但你知道,我爹去的早,我的汉话……也不是太好。”
“也不至于太难懂,听习惯了就能听懂了。”沈容笑语道。他孤身漂泊至此,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身边的少年,陈雪传讲的汉话口音确实很重,他总听得断断续续,但是对陈雪传有一种没来由的熟悉感。也许是安南人的习惯,陈雪传同人说话时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所有的情绪都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他似乎就是在不经意中就听懂了陈雪传每一句话的意思。
陈雪传道,“其实这里讲什么的都有,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福建人、客家人他们说什么我其实多少都能听懂,我说广东白话他们也能懂。很多华族都会讲安南语,很多安南人、高丽人、东瀛人也会学几句汉话。大家又都看得懂汉字,所以交流起来好像也不麻烦。”
沈容闻言点了点头。
他们走着走着,忽然到了一座好大的院子前。
沈容抬头一看,上书“广州会馆”。院子四周围着朱红栅栏,大门修得十分气派,门楼上铺着青瓦,门柱上涂着朱漆,隔着栅栏可见庭院中的琉璃喷泉和丛草繁花。这般豪华大气的手笔,放在会铺这样一个秀丽平和的小镇里,显得有些不寻常。
“这是什么地方?”
陈雪传绽开笑颜,立在门前对他道,“这是广州华商聚会的地方,是我曾祖父和几位前辈出钱建造的、曾祖父、祖父和我爹以前都是会馆的帮长。”
“原来如此。”沈容想到陈家家教良好,屋里器用虽然陈旧但却讲究,再得见这富丽堂皇的会馆,看来陈家也曾是富甲一方的锦绣门庭。
“今日锁匙放在家里了,改日我带你进来看看。”
“好。”
“我再与你四处转转,我的衣服没有大的了,带你去买几身。”
沈容想向他道谢,话到嘴边却咽下去了,点了点头跟着陈雪传走了。
会铺曾经是各国织品的通汇地,如今绸缎生意衰落了,但技艺高超的会铺裁缝都还在。定制一套男子衣裳只要三天就能送到府上,还有各式各样的成衣可供选择。
陈雪传领着他挑了些成衣、鞋袜,然后又让师傅给他量身做了几套。
安南人也知道,华商不像以前那么阔绰了,所以待客也不冷不热的。见陈雪传领了个陌生人来,一下定了这么多衣裳,不由得也快手快脚地忙活了起来。
“不必做这么多的。”沈容看着正拿布料往他身上比量的陈雪传,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要的,这里天热,总是要换。”陈雪传把料子绕在他肩上打量着。
过了一会又闷闷地说,“你就算想去波斯,也要等些日子才开船。”
沈容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睫毛垂得低低的,再多阻挠的话都说不出了。
陈雪传看来是对这块料子很满意,把料子交给师傅,然后让沈容去里面换上刚刚买的。
师傅算着钱,一边心道陈小东家抢了他世叔的生意,手头果然宽裕了不少,一边用安南话问陈雪传,“他是谁啊,中原人吗?怎么从没见过?”
陈雪传坐在账台前,盯着布料上的莲花暗纹不动声色地回答,“对,我的远房亲戚,逃难过来的。”
至于他怎么来的,就不必说了。安南人一向平和安宁,不愿意管别人的闲事,给自己招惹是非,师傅也就不多问了。
待沈容换好衣裳走出来,陈雪传见他一袭杏黄衫,博带长裾,脚着绣履,高大挺拔,端得是风流俊逸。陈雪传满意地结了账,然后领着沈容招摇过市回家去。
后来的几天里,整个会铺的人都知道了,会贤楼的陈小东家有一个堂兄,从中原逃难过来了,那堂兄一口中原官话,生的俊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