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二十三) 困爱 ...
-
人一旦接受了某些主观臆想,就很容易自己说服自己。忮刻衍生出的满腔妒火顿时化为乌有,柔柔的哀伤席卷而来,伸向展昭的手悬于半空。
眼前这个男人总有本事轻易挑拨他的情绪,好的不好的,他的情绪在他手里宛如翻手覆掌,彻底被把玩着。而他,居然从不知道自己是个如此矛盾的人。就像现在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出,又不自觉地停住。重视,嫉妒,怜惜,僝僽,为什么如此矛盾的情绪会只为他一个人一句话此起彼伏、繁衍丛生呢?那些情绪曾离他是那么遥远,现在却每一天、每一刻如影随形。
不管内心存了多少困惑,紫瑾悬于半空的手始终伸了过去。他敛起暴躁,试图温柔地吐纳每一个字:“去床上躺下!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只是帮你看看伤势而已。你伤得有点重,若不及时好好医治,会落下病根的。”
展昭甩开他的手,勉强依墙而起。“无需你假好心。”
“你就一定要将我难得布施一次的善意,践踏脚底?”
“一个轻易毁却千万无辜性命的人,有何善意可言?”
紫瑾闻言,突然转身仰天大笑不止。再一转身,他满脸皆是揶揄的讥笑。
“我杀了千万无辜性命?那你呢?你那位包大人呢?你们难道就不杀生?即使你们不自己动手,你们难道也不吃喝吗?”讥讽渐转为冷笑。“你以为这世间只有人的性命才叫无辜?你错了。草植、动物和人,有什么不一样?哪一个不是活物?那些吃斋念佛的人才叫可笑才叫伪善,自以为会动的才是生命,不会动不会开口的花草便不知痛苦不知生死滋味了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无聊可笑透顶。一个人只要活着就是在不断制造杀孽,即使是腹中未成型的胎儿,他也要吸取母亲的血母亲的生命来制造他的生命。这世间万物本质就是丑恶,本就是弱肉强食,罪孽重重,你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
一番话令展昭怔立当场,他深深注视紫瑾那张因激愤而显得愈发狰狞的面容,一股淡淡的哀矜浮上眉梢。
“对一个人来说,不知并不可耻,因为它并不代表无知。只有那些不知却不自知其不知,且自以为知的人,才会彰显出他的无知。”
“你是在嘲讽我无知?”紫瑾怒道。
展昭摇摇头,声音淡然超脱。他的眼睑微垂,脸露丝丝倦容:“你不是无知,最多只能说你是不知罢了。你的质疑没有错,只是你根本弄不清什么是罪孽,什么是生命。”
“说得好像你很懂似的。”
“展某一介武夫,原本也从未深想过这些。可这些年追随包大人,耳濡目染下,倒也有所裨益。大人信佛,每每入夜,都会去禅房坐禅。他常说:禅,并非于佛,而是于心。对食花草的动物而言,如果生存是一种罪,那对于食这两者的人而言,生存将是一种双重的罪孽。但是这样认定人是本恶,未免有欠公道。父母子女的亲情之爱,兄弟姐妹的手足之爱,夫妻伉俪的同枕之爱,相交相知的结义之情,相敬相惺的知己之心,这些以善编织而成的情感,为此世间谱写出无数赚人热泪的故事,又怎能用一个‘伪’字轻易掩去光华?”
“世间有公理,报报且相还。人食物,是为生,人死后被埋入黄土为被虫蚁所食,这便证明上苍对天地万物是公平的。如果这硬要说是一种罪,那这种罪的名字便被称为‘继承’。继承生命,继承活的勇气,继承生存的意义。所以人活着,就是要用己身之残躯,创造并救赎更多天下苍生。”一长串话讲下来,只令展昭越来越喘,越来越力不从心。他的声音不再如平日底气十足,虚音不断,然而他胸膛内的血液却越来越沸腾。“你不是可耻尔或悲哀的无知,你是不知。……只是,你的不知让你迷茫,让你绝望,让你完全否决一切。你无视人的性命,而你的无视并非为了生存,所以……你比无知的人更可恶更可恨,你这样的人更无法让人原谅。你的心是冰冷的,你根本不配谈善恶。如果你那位善良的母亲在天上看到你的所作所为,你以为她能接纳现在的你吗?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紫瑾那双瑰丽的眼渐渐瞪大了。他怒,近乎怒不可遏,但是除却怒,又有更多情绪梗塞心房。
他惊骇——展昭竟将自己看得如此透彻,连他不懂爱也一语道破;他迷惘——那番话是如此撩拨他的心弦,让他不禁重新审视自己多年来的认定;他欣惜——能说出这样的话,让他哑口无言无从辩白的人,展昭是头一个,他果然没有选错人;他也是那样悲切——对于展昭,可以说他头一次对一个外人认真起来,不想他们彼此的立场竟如此对立,思维方式如此不同。那到底要他如何做,才能挽留他的脚步呢?
如此多而复杂的感觉搀杂一起,久久地,紫瑾发不出一声。
彼此伫立对视,展昭迎着紫瑾那双变化往复的眼睛,无所畏惧尽舒眼底。他的身形因伤痛略显佝偻,但此时无论是谁,都觉得这样的他比任何时候都嵬嵬高大。他的气势,他的神情,他眼中的锐利,都争相诉说这个事实。
爱?
如果展昭不提,他根本从未想过。
他并不是没有爱过。这么些年,他一直遵循记忆保持着儿时对母亲无限的爱与思念。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谨守下去,无可替代,谁想这个名叫展昭的男人莫名闯入了他一尘不变的人生轨迹,扰乱了一切。
他不是很明白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明白是从哪种心态下转化而来的。一开始,他只是视他为玩宠,视他为母亲的代替品。从原本只想让他陪伴孤寂,经过一次又一次碰撞,让他越来越难分袂,越来越想将对方据为己有,到如今他甚至怀有一种一步也不愿离开他的心绪,简直将其视为禁(jin)脔,视为继母亲后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
这是他这个原本无视天下万物的人应该有的心绪吗?这种难以鸣状,矛盾困惑的心情莫非就是——爱?难道,他爱上了……他?
如果这是爱,那这个叫“爱”的东西为何如此苦涩?爱,不是应该像母亲给他的那种感觉——暖暖的,深刻的,带着温馨,带着柔情与蜜意……。不,也有那样的时刻。每当展昭受伤后因药力沉沉睡去,他紧蹙的眉头被他用手抚平,那意味静谧的眼睑轻轻覆上那双让他又爱又恨的星眸,那双薄唇不再发出能挑衅他一切情绪的话语。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眼便像生了根似的,再也离不开了。
暖暖的,深刻的,带着温馨,带着柔情与蜜意,这就是那时的他给他的感觉。这感觉像是一杯醇酒,香甜甘烈欲罢不能,让他一杯接一杯喝下去,目不转睛,夺去他的呼吸与心魂。于是他的吻会情不自禁落下去,印在他的眉间、他的眼尾、他的唇角。
可如果这是爱,那为何他又能不断下手去伤害他?换作母亲,他是绝不会那么做的。还是说,爱之间也有区别,表现爱的方式也有所不同?看着展昭受伤,他心疼,可是每当展昭与他争锋相对时,他的怒气又会控制不住完全迸溅出来。这样的矛盾,这样的矛盾是爱,他不懂,的确不懂……。
此时展昭的脸,惨白如纸;嘴角滴淌的血,却殷红如朱。如此强烈反衬的对比,仍输给他散发于眼帘下的那抹晶莹。
不管是爱还是别的什么,他现在只知道,他不愿失去他,他已离不开他。
当一个人在他的生命中制造出一个习惯,一个自身不愿更改的习惯,那就很难再将这个习惯从生命中抹去,因为它已成为那个人生命中的一部分,一部分必然,一部分理所当然。
漫长的思考,终是渐渐平息了紫瑾的怒意,让他长舒一口气。因为他突然发觉自己每次面对与展昭的僵持局面,他都是输家。
“你说我不懂什么是爱。那,你懂吗?还是说,所谓的爱就如同你先前所说‘想得到别人的重视,那必须先学会重视别人;若想得到别人的心,首先必须用自己的心去换。’,是吗?”他注视着展昭,眼中进驻缠绵的柔情:“那要怎样才能得到你的心?你不要我的心,那你要什么?只要你开口,我都给你。”
展昭别转脸,神色难堪至极。他停顿半晌后,讷讷说出一句话。
“我是个男人,我不懂也无法接纳另一个男人。”
“为什么?男人和女人有何不同?”
“女娲娘娘当年既然将人造成男女,那注定两者之间是不同的。”
“不要用这种可笑的传说来糊弄我。”
展昭冷声道:“你可以不接受我的说法,但是对于你的言辞想法,你也不能强迫我接受。我是一个正常人,不是某些遭受打击心理扭曲的狂妄人士。”
紫瑾的眼睛在刹那间瞪大了,怒意的杀气宛若无形的飞沙走石,刮卷在人脸上,生疼生疼。忽然,他的脸阴沉下去,所有狂暴的气息统统消失待尽。他的眼神是无情的,不寒而栗地无情让展昭不禁产生出一种更为可怕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展昭痛恨他,但也无比了解他。他不是那种会轻易放过侮蔑他的人的人,就如他说的,他是一个狂妄自大的人。
紫瑾的出手比展昭预料的要更“悄无声息”,当一个人的动作让人以为是“无”的时候,可想而知,他的速度已快到了什么地步。随着一声清晰可辨的骨节脱裂的声音,左肩渗入经脉的痛彻心扉如潮涌来,灌注全身。
展昭不觉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支持不住依墙软软滑下。紫瑾见状,上前一把按住他另一处的右肩,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定在墙上。
“莫非你就非要我用这种非常手段才肯向我屈服?!”
苍白的面容绞着苦痛,咬紧牙关,汗水豆大落下,展昭的目光仍没有变,仍如同雄鹰的厉目向紫瑾射去,他的声音虽颤抖但绝不失气魄:“展昭……从不会屈服于任何手段。……你可以使我的身体痛苦,可以折断我的……双腿双臂,但那决不可能让我屈服……,要让我屈服,除非屈服我的心……。”
“屈服你的心?”紫瑾冷笑着,“对我来说,你根本毫无反抗能力,现在的你更是软弱地只能听凭我鱼肉,你以为一个人的意志真的可以强到完全不在乎肉(rou)体吗?别忘了,意志是虚的,没有了实物,意志这种东西根本无法存在。”
“肉(rou)体即便僵死,意志还是能被另一个人传承下去。……仅有肉(rou)体活着的人,根本没有活的必要。”
“所以你总是自以为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世上根本没有不可为的事,只有不为的人。”
“如此说来,只要你一有机会,还是会跑?”
“不错。”
“即使可能送掉性命?”
“不错。”
“你就那么讨厌待在我身边?”
“不错。”
“讨厌到恨我?”
“不错。”
展昭的回答尤旋于口,紫瑾已双手一松。于是展昭整个人软倒下来,而紫瑾趁其前倾之势,双臂如蛇,猛窜上环住他的后背,将他压入自己怀中。他的声音冰冷,但却能在那片冰天雪地里找寻到阵阵诱惑的气味。
“你真的以为你可以逃离我身边吗?你看,你现在不是正在我的怀里?”
紫瑾紧紧抱牢他,不让他有任何反抗的举动。
“还有,你又知道我接下去想做些什么吗?”
展昭本看不见紫瑾的脸,但是一瞬间,他看见了。笑脸,那是一张邪肆的笑脸,一张毫无笑意的笑脸。那张脸让展昭心中警铃大作,尤其当见对方当着他的面肆无忌惮地将一颗药丸塞入自己口中,他刚欲开口怒喝,只感眼前一花,他的嘴便被封住了。
热得发烫的唇,和阴冷的嗓音不同,它仿佛是要将紫瑾掩埋在内心深处的所有情感一次性爆发出来。那两片唇,死死缠住展昭的双唇,不给他任何躲闪喘气的间歇。展昭也试图挣脱,用尚可动弹的右手握拳忍痛朝紫瑾打去,不想被他一把抓住。而他的另一只手同时滑上来遏制展昭后颈,定住他的晃动。于是这个吻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展昭失去反抗,全身彻底瘫软下来。
紫瑾松开他,让他平躺在自己的臂弯里。他凝望着那个让他欢喜让他愁的人,眼中扬起一抹只有他自己懂得的光彩。再看展昭,只见此时的他眼神迷离,仿佛适才长时间的呼吸困难令已饱受磨折的他神志不再清楚。他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口鼻同时急促呼吸。他的脸更白,唇更紫,此时憔悴的模样根本让人已遗忘了他是那个江湖大名鼎鼎的南侠,朝廷声名赫赫的御猫。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脆弱到不堪一击的人,无论是什么人瞧见他此刻的模样恐怕都会激起一股悲愍之心。
“整整一颗融情丹的药力,对现在的你可能强了些。不过……我已不想再与你磨耗下去了。既然你对我的恨和认识已到根深蒂固、无法转圜的地步,我也不再试图软化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不是认为意志可以胜过一切吗?那我们便试试吧。”
语罢,紫瑾一把将展昭横抱起,走到床边,将他轻轻放在被褥上。
“……热……好热……。”展昭声如蚊蝇。
“很快就会好了,一切都会结束的。”
紫瑾躺到他身边,用手摩挲着零散在他额前的碎发。
“你说的没错,我不懂爱。你知道七年前我为何突然出现在泰山之巅吗?因为……。”他的神情闪烁无比的哀伤,“因为我杀了一个人。你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像我这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杀一两个人又有什么了不起?可是,那个人不一样——是我今生唯一后悔自己杀了人,唯一希望自己没能出手的一个人。那个人是阿蓝的姐姐阿红。她比我年长,和阿蓝一样是当年被木槿段赐给我的丫鬟。本来木槿段是派她们监视我的,可是她们却处处护着我。在我杀木槿段时,阿红甚至奋不顾身扑来为我挡下木槿段致命的一掌,险些不治。从那时我就知道,我永远欠阿红一条命,她们姐妹俩对我意义与众不同。可我还是杀了她。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自己当时的心态。明明是我酒后乱性,明明是我抱了阿红,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当第二天我睁眼醒来,看到躺在身边赤身裸(luo)体的阿红时,居然想也没想让掌落了下去?当我醒悟过来,阿红早已气绝多时。”
“阿红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抱了她,杀了她,最后亲手埋了她。至此之后我愈发厌恶欢爱之事。”紫瑾的吻也在同时倾覆下,在他脖颈处细细烙下一个淡淡的吻痕。“我以为自己会厌恶一辈子的。就算将你掳来,我也只是想让你陪伴在我身边。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我被你迷惑了、动摇了……,身心的情不自禁令我油然而生出另一种想法,一种我最厌恶最痛恨的想法……。”
紫瑾的话语愈发温柔,没有一丁点儿责备之情,不用酒,他的心已经完全醉了。多年被自己弄的破碎难拾的情感,现今已经再次找到了归依,和阿蓝阿红残缺的寄托不同,这个归依是个能将他满载的好宿主,即使这个归依是个和他一样的男人,即使这个归依是如此桀骜难驯,他都不在乎。只因,他的心,已然沉沦,已然深陷,已然无法自拔。
“这就是爱吗?”
突兀的一句话,带着柔情似水的眼神,唇再度掩落。轻轻印上展昭饱满的唇,然后滑到面颊,再滑到脖颈。他的手缓缓拨弄松他胸前衣襟,乃至亵衣,那些清晰可辨的印记显露出来赫然在目。他微怔一下,脸上浮现似有似无的笑容。他说:“这些都是惩罚,不是爱……。到底爱是应该如何印上去的呢?”
蓦地低头,他在展昭双眸间撒下细细密密的吻。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已经满溢到无法用语言、眼神甚至行动来表达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剩下了这种方式……。”
猛然间,他扯去展昭身上那条墨黑的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