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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行人莫问当年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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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公子,不是在下瞧不起,这王兄弟本是在下旧友,若此时真能为他报仇,在下自然鼎力相助,只是这一伙人来历不明,个个身手不凡,只怕非白公子所能对付得了的。”余鹤龄捻捻须,望着白仲卿道。
白仲卿心知这老头子是铁了心要逼他们说出底细,于是略略看了一眼箫狄,箫狄看他颜色,便打消了说话了念头,埋头喝着水。
白仲卿呵呵一笑:“山贼河盗会有如此身手?是前辈若是怕得罪了那伙歹人,在下也不好多问,就此告辞。”
余鹤龄听了,低低的哼一声,道:“也好,那伙人一口满春满点的江湖切口,不像因着些恩怨出手的,公子若当真查得出,老朽这里先谢过了。”
白仲卿闻言行了礼,就此告辞。
“因着些恩怨出手,呵呵,余鹤龄分明已经怀疑你们的来头,不愿卷入其中罢了。”萧五叔听罢他二人所说,笑道。
“据说那些人都是操着江湖切口,莫不是谁雇来的?”萧狄问道。
白仲卿看着桌上竹筒里的一把旧木筷,喝了口茶才缓缓道:“这老神医如此说话,怕是有人已经先于咱们问过他了,他从幽州回来,路途千里,倘使什么人就着恩怨之事惹怒了他,只怕是朝中的什么人。”
萧五叔略一点头:“是啊,这本算是江湖之事,若是有什么朝中之人插手,也算得是恩怨之事,余鹤龄本就因不耐朝堂倾轧才辞了太常寺的请,这次又派人来,他自然不耐。”
萧狄听着他二人说话,道:“老爷子跟爹和小叔交情不错的啊,他会不会……既然说是一派绿林操行——他结交不少豪杰,自然不怕这个吧,身为郎州人士,会不会记挂着宗族安危之类?”
“你是说,荆湘一带的山寨?”萧五叔看看白仲卿,扭头问道。
“前两天家父来信说查到了武威镖局抓药的方子,似乎他们……还中了驽箭,看那弩箭的样式,似乎是湘黔一带的异族,可是罗微雨不是给关进去了?”
萧五叔一怔:“这个罗微雨,到底是个什么人?”
韩观放下笔,方一抬头,就看见一团荷绿色远远地过来。
“哥,马我给你牵来了,太子殿下叫咱们赶去城东……你倒是快点啊。”韩晓怡一头薄汗,道。
“怎么,进士团闹事了?”韩观问道。
韩晓怡头都不回地道:“那点小事犯不着叫你去,殿下说去了就知道了。”
这几日进士放榜,曲江宴也不远了,曲江宴年年都是由进士团操办,若说这进士团,不过是些长安一带的街巷混混,仗着地头熟,收了进士的钱财操办筵席,这些个进士面圣之后都是些重臣大吏,自然也愿意出钱操办,何况,那些贵胄国戚也会赴宴同庆呢。
韩观如今虽掌卫尉寺,除节庆时的兵器礼仪之外,也管些警昼之事,所以太子在这些事上一向倚重于他,近来恰逢盛会,韩观自然怕有人就着这时闹事,所以挂心此事。
韩晓怡想来已听说了什么,一路上只是跟着韩观策马飞奔。
才出了春明门,就见城外人头攒动,人群一直延伸到灞水边上,隐约竟还有锣鼓丝竹之声,想来是游春的人耳朵也不想闲着,眼下就连白鹿原上都站了人,远望就似覆原的灌木一般,原上的青黄之色完全被掩住了,韩观四下看了看,拦了路人刚要问,就见灞水那一带柳色后面隐隐地升起半片风帆来。
“晓怡,太子是不是在宫里?”他见状问道
“兴庆宫的守卫卢昌来送的信。”晓怡的声音差点就给嘈杂声淹没了。
韩观一抖马缰,道:“只怕太子是随驾在望春楼,走,去广运潭。”
韩晓怡见状将马鞭甩得清脆,围观的人闻声便让出一条道来,让他们兄妹往广运潭飞奔而去。
广运潭是南地广州与长安水路的终点,天宝元年三月,陕郡太守韦坚为水陆转运使,于咸阳拥渭水做兴成堰,截灞、浐水东注,至永丰仓下与渭水河流,修望春楼,成广运潭。明皇在时,曾有四海商船云集于此,据传那时潭中商船三千有余,皆载着九州货物,皮毛锦缎,黄金玉石,珍珠香木,一派盛世景象,从此那开元盛世的春色似乎就凝结在潭水之上。天宝后虽然稍显凋敝,商船仍穿梭不止,那望春楼于长乐坡下,正临广运潭,所以自建成以来,天子皆爱登楼远望,那四海归一的盛世春色,那个皇帝不为之心神一振呢。
韩观此时正立马于广运潭边,他身边不远处的一位老者半张着口,含糊地道:“开元盛景啊……”
潭上正有一队大船浩浩荡荡扬帆而来,那船都有三丈许,高桅长帆,满鼓着东来的风仿佛飞扬着长安的气象,众人沸腾之际,只听那头船上长长地响起一声号角,号声悠长低沉,似乎是随着那船划开的碧波拍打着潭岸,这号声才落了一刻,几百只号角毫无预兆地在每艘船上响起,号声处处,一时宛如沙场点兵,边城画角,此起彼伏地在潭水上回响,各自汇成一股股烈烈的风向两岸袭来,那大船上随即用长绳放下上百只小舟,舟上都是锦缎皮革,各色香料,金银器物,还有一块块的上好木材,那大船方靠岸,跳板伸开,就有双臂脸颊晒得黑红的水手船工牵着西域的良马上了案,远远的还有几艘船低低的鸣着号……
夜狼啸月——韩观心里忽然就蹦出这么一个词,这样的盛世气象,在他这里,便是一刃刃寒光……他未能有幸赶上那开元盛景,但是这样的场面,他却见过一次,那次的船上,货物,都是上好的兵器,船,都是远长于三丈的破浪大船,号声,就如冬天严寒的精气,寒洌洌地鼓动着云帆,把四方的空气都化成了肃静的威风,不容你不徒生敬畏,可也能让你血脉一张!
韩观此时心里一空:我们费尽心机的逼那些身份不明的人出来,莫不是他们竟选了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就在这里,望春楼前,要对着皇上亮一亮威风,惹得他找太子与舒王的人轮番算账么?
韩观扭头看见有些惊呆了的晓怡,缓了缓紧勒着虎口的缰绳,有些欣慰地想:但是……好在这一定不是他,所以谁知道这些人不是在硬撑着场面?
他远远的看里一眼望春楼上的那点金黄,掉转马头,道:“晓怡,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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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初一只手紧抓着窗棂,咬牙切齿地瞪着远处那群人。
那是进士团的刘四郎,正涎皮涎脸地调笑着酒肆里的胡姬,那胡姬刚好他也认识的,长安城酒肆里漂亮的胡姬,叫秦铃,她一脸红霞,又碍着不很会说汉家的话,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靠着那柳树站着,酒垆的老板娘已经出来劝和了,这群地痞还是缠着不放,发出一阵阵充满邪气的笑声。
小初跳起来朝着那墙根狠狠地踹了一脚,却丝毫不觉得痛:这样的事,金吾卫早晚会知道,倘若自己出去,岂不生生撞在他们手里?小初故意不看那边,探出身子去关那窗户,看见任宏拴在门外的马,忽然心里一动:姐姐这些日子碰到,也就是这样的事吧——眼看着自己熟悉的音容被人重伤什么也不能做?……
小初噘噘嘴,刚要合上窗,就听窗外有杂乱的喊叫一声,小初使劲一推窗,那窗户撞在外墙上,发出脆脆的声音。
只见那几个混混各自趴在地上,有几个似乎还抽搐着,却发不出声来,细细看去,像是被人伤了喉咙和手腕。于是小初的眼睛飞速地向四周掠去,果然就见不远处有个人骑着一匹马,可是那身影分明就是————
小初闪躲着往墙根下一避,嘴里却还是低声叫道:“容大哥。”
任宏在楼下就看家小初守着窗户乱看,知他是少了新鲜事,就把今天白天城东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讲给小初听,小初眉毛一耸:“这下看他们怎么跟皇上解释。”说罢自顾自地笑着,却看见任宏看看窗外,叹了口气。
“任大哥,怎么了?”
任宏深吸口气,道:“江南围困陈州,已经半月多了吧。”
小初的笑一下子就敛了,问道:“陈州城破了?”
“陈州城破,皇上又问起那天广运潭的事,在内殿把太子殿下和尚书大人训斥了两个时辰,说他们又平添出内忧来,据说晋王殿下昨天半夜还面了圣。”兵部刘侍郎站在韩府的内堂说道。
“太子殿下怎么说?”韩观问道。
“太子说,给咱们六天,把该查的都查出来。”
韩观喝口茶道:“刘兄,在下是问,他对长生门怎么说?”
刘侍郎望着他,道:“他说广运潭上的事,最好有个交待,罗微雨那边,没什么事情了。”
韩观端茶的手停在半空,问道:“刘兄怎么说?”
“此事还远未明了,需从长计议——不过,广运潭的事,韩少卿觉得如何?”
韩观静了一会儿,道:“刘兄说得好,从长计议。”
“舒王既然作势,华衣堂那边,还劳刘兄打点。”
刘侍郎点头。广运潭这一闹,把皇上的噩梦勾了出来,若果然是当年救洛阳那些人所为,他刘师言懊恼之余,当真是深表佩服,况且此事出时,陈州来的信使方入城不久,圣上一听,便只说要宣那船队的主人进宫,若非当时太子和几位大臣一同拦阻,只怕现在朝中连些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消息倒是传得快。”白仲卿听萧狄说罢,道。
现在在那边带兵的,应该是萧戈吧,年幼时,就数他与云峤跟自己最为要好,不知道他现在一战告捷,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白仲卿想到这里,起身道:“阿狄,那寨主怎么说?”
萧狄在门口望了望,递给他一封信,说:“白叔来的信——他们既得知那城破了,也不敢开罪咱们,只是说现在莫家寨子不愿意把名声搞得太响,他自己也不愿跟莫家结这么个梁子,不过他知道现在那边的大寨主确实是个使双剑的女子。”
“双剑……罗微雨所用,不是燕尾镖么?”白仲卿从那信封里拿出信,解了那信笺外绑的一段丝带,抬头问道。
萧狄有些憨憨地一笑,道:“所以我觉得那不是她,不过三哥……三哥?”
白仲卿正看着信,忽一抬头,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类似于苦笑的表情,萧狄见他不动,正抬手欲推他一下,忽然听他说道:“阿狄,你可知道罗家为何与江南各家不甚相合?”
萧狄有些不解,问道:“怎么会?微雨姐……罗微雨的娘不就是姓白?”
白仲卿笑了笑,道:“是。罗家与我白家是有姻亲,可是你知道罗微雨的姑父是谁?”
萧狄停了一会儿,低下头道:“我……知道,小时候家里人都说白府对罗家的事一向绝口不提的……难道三哥你真的不知?”
白仲卿摇头,笑道:“我还真的不知,原来当年负了我姑姑的,就是丛老爷子。”
这么说来,姑姑说起的那个人……竟是丛老爷子?
当年若不是因为看上罗家小姐那一手好绣工正可以装饰他家锦缎,丛老爷子许是不会负了姑姑的吧,可是如今,他对着偌大的家业,隔着益州城厚厚的云雾,还会想起姑姑来吗,他还会想起那个苦守着那一点可怜的美好的女子吗?
——他可知道这女子曾经在病榻上气若游丝地对自己年幼的侄儿说“不碍的,我不怪他的……”然后费力地挤出一丝苍白的笑靥?也许在益州的他,从此再也没见过冬天的雪,也早已经忘了寒冬里那些纷纷扬扬的天降精灵,所以再也不会想起那个以此为闺名的女子?
丛家华美惊绝的锦缎似乎染尽了益州所有的熙攘繁华,簇锦楼外行人如织,有人停步,有人赞许,殊不知这匹匹华贵的背后,有姑姑的惨淡微弱的付出,有一段蒙尘结网,无人问津的旧事,这旧事如梦,飘缈地随着流光溢彩转瞬逝去。
白仲卿叹气:这样的丛老爷,怎么会对江南的示好全不在意?他的蜀锦生意,不是又可以财源滚滚了么?
或许丛小姐的名字,也不过是一个巧合而已……
萧狄忽然抬头,看着那条绣带从白仲卿手中垂下,喃喃道:“这就是当年的丛家的罗衣针法了?那么……现在莫家的寨主,是丛——”
“雪。”白仲卿一个字出口,忽然皱了皱眉,又把信移到眼前,似乎又在寻找着什么。